他出生的那北方小村落,如老黃牛一般,躺在一道川的身旁。村里家家戶戶都有蘆葦?shù)?,以收割蘆葦、編制蘆葦工藝品為生。立冬時節(jié),蘆葦開始染上金黃,開始落葉時,村里的人家就會帶足一天的干糧,來到蘆葦蕩收割。從他記事起,他便跟隨父母乘著小船穿梭于蘆葦蕩之間忙碌了。
蘆葦和其他工藝品編成后,他便與母親一同拿到集市上賣掉。他們沿著河邊那條狹窄得無法通車的土路走。那條將他——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nóng)村孩子與村外的大千世界連接起來的路。母親的工藝品質(zhì)量上乘且精美,城里許多人都光顧過母親的小攤。偶爾也會有工廠的人來收購蘆葦,精加工,賣到富麗堂皇的商場里去。
商場是什么?他沒有概念,只得依稀從收購的人和母親的對話中了解,那是一個遙遠(yuǎn)而新奇的世界。收購者的言語中,盡是對城市光艷外貌的敘述,這些描述不斷刺激著他這個鄉(xiāng)下人的神經(jīng)。漸漸地,他越來越渴望接觸外面的世界。但他不曾與母親說,他怕傷了母親的心。
每當(dāng)揣著一沓花花綠綠的錢,從那條小路回來,母親總會欣慰的笑,而他的心,反而空蕩蕩的。
這條路,一頭是渴望,一頭是現(xiàn)實。
兒時埋下的種子悄悄發(fā)芽,將要沖破泥土的嫩芽刺得他的心癢。
被細(xì)雨滋潤的種子的萌發(fā),即使再堅實的土都無法阻擋。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后,他終于決定告訴父母,這個生長了快十年的秘密。
“祖祖輩輩的事,就你干不了?你看村里人,有幾個出去的?你個農(nóng)村娃,能有什么出息……”父親開始幾乎是吼著的,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變得顫抖起來。
他們早已從兒子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到,自己的兒子向往外面的世界。但從未想過這一天這么快到來,或者說他們還未做好準(zhǔn)備---他才17歲。雖然家中并不寬裕,但他們還是可以為兒子準(zhǔn)備比村里同齡人好的衣服、鞋子的。再說了,他們只有這一個兒子。再者說來,這樣一個青年,對于農(nóng)村家庭來說,是一個極好的勞動力,是一筆“財富”。這一輩子在田野上,與太陽同作息,不識幾個大字的莊稼漢,心里想的只是莊稼!
他當(dāng)然不理解父親為何如此堅決地反對,這種在他看來沒來由的訓(xùn)斥令他十分惱怒。他賭氣般地,一手拎起早已準(zhǔn)備的包裹,撞開門頭也不回地離家而去。
“有種你走出這個家門,一輩子都別給我回來!”響徹群山的怒吼在腦后回響。向來固執(zhí)倔強的父親的擔(dān)憂,到了嘴邊,卻早已變了味兒。兒子更是繼承了父親的性格,頭也不回的繼續(xù)向前走。
他再次踏上那條路,這條他來來回回,跟在母親后面走了十年的路。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不想回頭,他也不能回頭。
時值晚秋,葦?shù)乩?,蘆葦花開了。白色的舞裙隨風(fēng)起伏,激蕩著他的心潮。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燈火闌珊的城市,遠(yuǎn)沒有它看起來那樣溫柔。
他固然知道,以他自己的學(xué)識,在這偌大的城市里,只能賣苦力過日子——現(xiàn)在這年代呀,就算是參觀的服務(wù)生也多多少少要求些學(xué)歷呢!
于是他幻想著,或許有一天,他能混上監(jiān)工,甚至成為帶著那金光閃閃的黃色安全帽,指揮這勞工們賣命的包工頭。然后寄錢回家,告訴父母自己能行。
他懷著對未來的憧憬,漫步,走向了夜市北頭熙熙攘攘的農(nóng)民工人群中。
他滿腔熱血,但這繁華的城市卻似乎對他并不友善。農(nóng)民工們早已操著各地的鄉(xiāng)音,按村鎮(zhèn)結(jié)伙,互相幫襯。而正如他母親所說——這里并沒有多少他們村的人。他好像被孤立在這鋼鐵森林筑成的荒原,煢煢孑立,孤獨無依。
不僅如此,他那幾乎不下地勞作,單薄的身體使他負(fù)擔(dān)不了太多的重量。包工頭的視線幾乎從不從他身上經(jīng)過,即使偶爾有幸被選中,拼盡全力,也只能在工地上拿別人一半的工資。
他不怕苦不怕累,在喧鬧的城市中,嘈雜的工地上,挨過了兩輪四季。在艱苦的勞動中,他的臂膀漸漸壯實,但他的日子卻始終沒有好起來。
中秋之夜,他拿著少得可憐的錢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城市人大多和家人歡聚一堂,圍著剛出爐的熱氣騰騰的餃子談天說地。那些沒有回家的農(nóng)民工們,也紛紛聚在一起,在夜市的大排檔里胡吃海塞,吃著一年內(nèi)不敢吃幾次的山珍海味。
而他,卻什么也沒有。
曾經(jīng)轟轟烈烈的愿望與憧憬,到如今,只是盼著每天工地上的大鍋飯,以求填飽肚子。
這就是我來城市的意義嗎?這樣的生活還需繼續(xù)下去嗎?他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
他曾經(jīng)渴望的燈火闌珊,原來是人性溫暖的將盡。他的熱血終于如泡沫一般不堪一擊。
他走進(jìn)一家小商店,他突然想去買兩瓶酒。小小的商店堆滿著各種商品。玻璃柜臺后面,是坐在矮板凳上的店主一家人。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空中彌漫的餃子的香氣,像極了自家的味道。這味道令他懷念,更使他悲傷而痛苦。
他緩緩接過店主遞過來的酒,又緩緩地走出店門,倚著墻跟坐下。街上的汽車,朝著回家的方向。他朝著那飛馳的生活,朝著那破敗的生活大罵一通。啟開啤酒瓶,一股腦地喝了下去。一瓶接著一瓶,不出三刻,那些酒瓶,就已經(jīng)被抽干了身體,散亂地堆在馬路邊了。
這時,瓢潑的大雨不期而至。這突如其來的雨水,更是沖刷著他愈發(fā)繃緊的神經(jīng)。這夜,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找一個橋頭避雨,而是冒雨艱難前行,他打算去尋找城市里的那條河——那條流經(jīng)這座城市,它的支流也同樣流經(jīng)自己家門口的河。
他想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知道,城市沒有容得下自己的地方,身上的錢已所剩無幾。而老家,更是不能回的,他已令父母徹底失望!
他慢慢地踏進(jìn)這漸漸漲高的河流,那湍急的河流似乎可以將一切進(jìn)入它領(lǐng)域內(nèi)的事物吞沒。河水漫過他的腳踝,沒過他的膝蓋。他知道,再往前,不用走幾步,自己就會被河水沖到下游,與這世界永遠(yuǎn)別離。
在恍惚迷離之間,忽然,他的眼前出現(xiàn)一絲絲白色——蘆葦花!蘆葦花在滂沱的大雨中,彎著腰,堅挺地站立。這蘆葦花再次開放——像從前一樣。
這蘆葦使他漸漸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最親的人。他順著蘆葦延伸的地方望去,仿佛望見了熟悉的人們,忙碌在蘆葦蕩中的身影。
他要回去,他要再去看看那些蘆葦和那些人們!落葉也應(yīng)歸根。
幾天后的一個清晨,他走在空蕩的大街上,城市的人還未起床。他背起來時背的包裹,那包裹早已破舊。他沒有對這暫時安靜的城市做莊重的告別,也不忍告別。他走上回鄉(xiāng)的路,沒有回頭,就像曾經(jīng)離開家門時一樣。
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小路上,小路被大雨沖刷的已滿是泥濘。他低著頭,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的狼狽。他的目的地,是那終日搖曳的蘆葦,在那里,一個人,放棄平庸的生命。
“哎,怎么是你!你可終于回來了!”不一會兒,認(rèn)識他的村民圍了上來。
“這傻孩子!你都不知道你爹娘急成啥樣了!”
“就是就是,你媽天天找去城里的人打聽你的消息,你爸還去找你也沒找到!”
……
在城市受盡委屈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的他,此時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他痛恨于自己的無知與倔強,卻不愿去揣測一下父母真正的心思!他痛苦,傷心,悔恨,但也終于釋懷---
于是,他再一次走在這條小路上,朝著家的方向,朝著父母的方向。蘆葦花再次鋪天蓋地地卷來——
“真好,真好,這條路還在......”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