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常覺得自己并不像個南方人,很多地方倒像是北方漢子。比如粗壯到?jīng)]朋友的胳膊和腿,比如,不愛吃飯愛吃面。
高中的時候,學(xué)校食堂的面條較之尋常飯菜,可謂“人間絕味”。只可惜那時學(xué)業(yè)太緊,吃飯都要記得不能費時,而面條總是太燙,非慢品難知其味;那時一份簡單飯菜不過五六塊,一份面條起價便是八塊,加蛋加菜,一餐能抵兩餐價。因此那時吃面算是奢侈,要等天時地利人和,等有閑有錢,才能豪邁點一份面享受生活。
大學(xué)于我,一大好處便是吃面變得如此自由。我的偶像劉瑜曾說,她的念念不忘是人大櫥窗里那二兩豬頭肉。我想工大于我,必是談不上“念念不忘”這一層,但凡有一二念想,大約就是食堂的面條。
一樓面館的面條是吃得最多的。他們家面湯清爽,面條搟得彈牙,很是好吃。只可惜近來卻愈來愈不如意,面條漸漸煮得生,每每說是青菜肉絲面,端出來又總是其他不知名的蔬菜。鴨子烤得也不比早前好吃,皮厚肉肥,再難下筷。
從前三樓的農(nóng)家面條也很不錯。那里的老板是最厚道的,不僅面條,配菜佐料的分量都足得令人發(fā)指。然而前陣子不知怎的,那家鋪子卻關(guān)了。那天我饞他家的面條饞得緊,冒著瓢潑雨跑到食堂,一口氣上了三樓,待去找時卻發(fā)現(xiàn)已不同了:面鋪子雖在,老板卻換了人,真格的“鐵打的銀盤流水的兵”。我素來戀舊,況且那日本是為著原先的面去,念起《菜根譚》里“結(jié)新知不如敦舊好”,橫豎沒甚么勇氣和胃口去嘗新老板的面,只得作罷,悻悻而去。
后來小友推薦了重慶小面,我聽那名字就討喜的很,小面小面,實在可愛,去吃過才知道是另一種又窄又薄的面條。我依稀記得外公原先教過我這種面的名字,可惜我向來健忘,竟如何想都記不得了。汗顏之外只得暗自喟嘆,這該是一個好面者的恥辱。
這樣想來,其實回回吃面,滿足中又都不免帶一些不稱心。轉(zhuǎn)念又想這世上哪有樁樁件件都稱心的事?用古龍的話,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人真是有趣,明知不大可能,卻每每在新年之時都要祝?!溉f事如意」。且不論哪里有人這般走運,便是真的如意了這「萬事」,人這一世所歷之事何其紛繁,「萬事」之外,其它又要如何擔待?倒是記得佛家有一偈子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這是大智慧,既知事無完滿,就要曉得自己看開,于不稱意中自處一點淡然的心態(tài)。
講到古龍,我記得他老人家尤其愛吃牛肉面。陸小鳳系列《鳳舞九天》里,就有個姑娘叫“牛肉湯”的。而古龍在他的散文集中談吃,也是從牛肉面講起,他云最愛的乃是唐矮子的牛肉面。也講昆明街那一檔,他形容那家店的老板娘用竹筷子夾牛肉到碗里去的神態(tài),戴著老花眼鏡,專注與慎重,簡直像選鉆石。我這么想著,覺得真是有趣。
然而我后來聽人講,古龍當年心心念念的牛肉面鋪里,如今還開著的,只剩下桃源街的老王記,但即便現(xiàn)今再到桃源街也看不見老王記的招牌。我常想若哪日我能尋著機緣在那面鋪中吃一回牛肉面,應(yīng)免不了會想,不知當年古龍他老人家,曾在哪個座位坐過?
低年級時怕落單,平日都同小友一道吃飯,但偶爾也有因著各式原由而不同步的時候。獨自一人時,最常去便是一樓的面館。那時往往過了飯點,食堂飯菜只剩殘羹冷炙,人跡寥寥,零零星星地都是在面館吃面。那邊廂燈光又不甚明亮,我看去,常常是一個個寥落的人,暈黃的燈光里獨自奮力地吃一碗面,吃罷后起身收碗匆匆離去,再沒交集。
那時心下總會浮起一句歌詞,That's just life。誠然,所謂“人生一世,吃喝拉撒”,真是至當不過的道理。而近來看到作家王路的話,更叫我心有戚戚:很多壞事的發(fā)生,并不耽誤人吃飯睡覺。但有幾個人的吃飯睡覺不受日?,嵤碌挠绊?.....讓生活盡量規(guī)律,節(jié)制,才可能在遇到?jīng)_擊的時候,有一貫堅持的東西,難被無常之喜無妄之災(zāi)所打破。便想起原先上文學(xué)課時,曾讀到《古詩十九首》里這樣一句: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我暗嘆這詩寫得何其豁達通透,只是可惜,不曉得是誰的手筆。
我這樣想著,以身踐之,果然奏效,往往一時的那些于人于事的抵牾煩悶便都在一碗面中自行散去。誠然,人生海海,能夠相遇已是不易,遑論不曾留緣慳一面之憾,再有同窗之誼,豈非不是天大的恩賜。感恩惜緣還來不及,那些隔閡疏離猜忌抱怨,又從何說起。
你說是不是。
待到年歲漸長,看似不過期年光景,心境卻已大不同。倒是習(xí)慣了獨來獨往,覺得更自由自在些,像一句歌詞,“一個人生活更從容”。只是有一點不好,一個人的時候,思緒就開始飄忽不定。走路時上課時睡不著時,再或是排隊等著打飯時;許多事,太久之前的才剛發(fā)生的;許多人,從來熟悉不過的交情只到點頭的,冷不丁就統(tǒng)統(tǒng)一并涌起來,一陣陣地出神恍惚。
那天去食堂一樓吃面,實在人多,排在隊伍里看煮面的大叔勺起勺落,利落得很,極快地煮一碗便頗火急火燎地對著食客喊“拿走拿走”。我瞧著瞧著,就想起原先外婆說過那話——“好煙火氣”。
從前外婆還在的時候但凡過年我們回家,初一的清早,她也都要煮一大鍋面,并叫作“長壽面”的。我從前并不曉得這里頭的說法,后來聽老人們講,原是因面條又長又瘦,諧音“長壽”,才得了這樣的彩頭。
那時年幼不諳事又沒甚煩惱,難得寒假,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待我起時,外婆早起煮的面早已大半涼掉,她每每一邊嘮叨我貪睡一邊把面回鍋,盛上滿滿一茶碗,遞給我時還要念叨著,“快些吃,吃了好長命百歲?!?/p>
只是這樣可惜,這個滿心虔誠煮面又心心念念要我們長壽的人,自己卻沒有得到長壽。真是諷刺。
到現(xiàn)下冷眼看著,仿佛人事的兩分離散也只不過是一夜一早之間的事。我從前全為怕考試渴望能長大個,今日卻偏偏擔起更深功課。可是卻已沒誰會在大年初一的清早滿心歡喜地煮好一鍋面,為我盛滿一大碗,只為討一點虛無縹緲的利事。只我每每回老家再看到廚架上仍擺著的那些茶碗,還想起當時外婆常說的那話,“快些吃,吃了好長命百歲”。忍不住潸然。
外婆去后第一年初一,鄰居的伯母給我家送了一碗面。外公不曾吃,只顧是留著給我。待我起時換他催我,快些吃罷,吃好了千萬記得去給人家道謝。
那時候我已知事,聽著外公的話,不免念起故去的人。原本郁郁再吃不下,只是外公那樣囑咐我要去道謝,轉(zhuǎn)念想不止眼前,日后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于是無比認真地咀嚼,默念快一點,快一點。
前些日子讀到一句話,說人成熟的標志,或許之一便是不再期盼下次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重逢。我這些年過去,生離死別俱經(jīng)歷過,再想起故人故事,反漸漸坦然自如,仍愛吃面,仍還想著吃面,只不再矯情睹物思人。于是想著這話,大抵是對的。
我至今最喜歡的紀錄片,是央視《舌尖上的中國》。作品畫面拍得已經(jīng)很不錯,據(jù)說是專門引進了近距拍攝的機器,而旁白寫得尤其好。講真到共鳴處,熱淚盈眶都不是不可能。“一碗面從拉制到煮熟上桌,看似不到兩分鐘時間,但其背后卻有著很深的門道”。只是不知,最后吃面的人,可吃得出這些門道?
面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作者簡介:章魯濤(1995—),女,民族:漢,籍貫:浙江杭州,單位:浙江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歷:本科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