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頭伏餃子二伏面。吃完過水面,爺爺和臘八在院子里玩耍,爺爺抽完煙,教臘八唱歌。一更里家貧寒,又缺吃又缺穿,日子艱難。人窮了求親朋,親朋不理。鳥急了奔樹林,葉兒更稀。這段歌臘八沒費勁就學(xué)會了。
忽然,大樹上喜鵲嘎嘎叫,大黃狗汪汪直咬,村東頭傳來打竹板聲。循聲望去,只見遠(yuǎn)處走來一老一小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一身破舊的粗布衣裳,光著腳,瘦得麻桿似的,身上背著個晃來晃去的三弦,一只手拿個小布包,另一只手牽著一根樹棍的一頭,樹棍的另一頭是一個腳步蹣跚,走道打晃的盲人,男孩還不斷提醒大人注意腳下。盲人邊走邊問:“咱走哪了?”男孩往前瞅了瞅,說:“進村子了,前面就是一戶人家的院子?!泵と粟s緊打了幾下竹板,大聲喊:算卦,算卦嘞……
臘八跑進屋喊道,爺爺爺爺,快出來看,有算命的,快來看看。爺爺在屋里穿著木制呱噠板涼拖鞋,不急不慢,邁著四方步應(yīng)了一聲,從院子里走出大門,正好和打竹板的人走個碰頭。爺爺抬眼打量一下問,先生何方人士?家住哪里?那人答,家住河南洛陽,徐大莊人,姓徐。東家貴姓?爺爺?shù)?,免貴姓周。爺爺見這爺倆渴得厲害,就讓臘八先進屋端瓢涼水出來,叫二人解解渴再說。喝完了水,爺倆精神多了。爺爺接著問,徐先生都能算到什么,算一卦多少錢?徐先生說,只要把一個人的生年、生月、生日、生時報上來,按天干地支五行,推算相生、相克,就能算出一個人一生的貧富,仕途官運,姻緣子孫,吉兇禍福以及四時運氣好壞。算一個人二毛錢,全家算五毛錢。爺爺瞅瞅臘八樂了說,臘八,回屋拿兩小凳。臘八應(yīng)聲,連蹦帶跳,樂呵呵回屋拿出兩個小板凳遞給爺爺。
爺爺對徐先生說,請在樹下坐吧,樹根兒底下涼快。爺爺點好了一袋煙遞給徐先生,徐先生接過來“吧嗒吧嗒”抽著,竹板放進了口袋里。爺爺說:“先生,你給我小孫子算一卦,他一九三三年生人,今年七歲,陰歷八月三十,巳時生,小名臘八。徐先生抽了幾口煙,伸出左手扒拉手指道,這孩子五行全,好命,是宦官貴人格,能逢兇化吉,在急難之中有貴人相救,有驚無險,精通文墨,是塊念書的料。二十七、八歲是個文官,通情達(dá)理,吃穿有余,是個百里桃一的孩子,老人一輩子放心。只是……徐先生又抽起煙來,不往下說了。爺爺問,還有什么?徐先生支支嗚嗚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說。爺爺說,先生實話實說,算卦不留情,留情卦不靈。徐先生思索了一會兒說,這孩子有點崩丈人。臘八急著問,什么叫崩丈人?爺爺說,小孩子不懂不要多嘴。徐先生,有破解的辦法沒?先生說,破解不難,在小孩腦后天柱穴留撮頭發(fā),叫丈人辮就行,留到十二歲過生日那天中午,找個七十多歲老頭,用剪子剪掉,送到廟上,就徹底解了。明白了嗎?爺爺說好。徐先生繼續(xù)說,這孩子六歲那年秋上收菜時有災(zāi),有位女貴人給救了,這就是命中有貴人的好處。臘八急忙著說,爺爺他算得……爺爺阻止,沒讓臘八說出來。徐先生說,老人家,你兒女滿堂,老伴健在,臨終時只有一個兒子在跟前兒。你是個大善人,救了很多落難的人,因為你行善積德,壽路能到八十七。徐先生磕了磕煙袋遞給爺爺。爺爺接過煙袋說,徐先生八字批得好,借你吉言,但愿子孫能好好做人,光宗耀祖。說完,從兜里掏出五毛錢遞給徐先生。徐先生接過錢反反復(fù)復(fù)摸了好幾遍,揣進兜里,又找了三毛錢給爺爺。爺爺推搡著說,不要了,就算給你和孩子的賞錢,天頭熱,給孩子買口水喝吧。爺爺笑道,徐先生游遍天下路,用不盡八方財,四海為家,朋友滿天下。兩人同聲哈哈大笑。徐先生轉(zhuǎn)身,拽過身旁的男孩,男孩“撲通”就給爺爺跪下了,一個勁地磕頭。爺爺蒙了,這,這怎么回事,使不得使不得。徐先生說,這個孩子叫祝天福,今年十六,俺在闖關(guān)東逃荒的路上撿的。他爹媽還有兩個妹妹得了瘟疫,都死了。俺看他可憐,就讓他跟著俺打卦算命,混口飯吃。周大善人,你行行好,把這孩子收下,俺就閉上眼睛了。徐先生剛說完,還沒等爺爺答應(yīng),一口氣沒上來就斷了氣。嗨,爺爺無奈,嘆了口氣道,罷罷罷,鍋里就多添一瓢水,不嫌棄就留下吧。按照當(dāng)?shù)亓?xí)俗,爺爺把徐先生發(fā)送了,祝天福從此就留在了周家,一生也沒離開。
給徐先生燒完了七七,爺爺坐在炕沿上又“吧嗒吧嗒”抽煙,奶奶湊到爺爺跟前兒說,他爹,那瞎子算對了,你想起來沒?去年秋天,你出門辦事,老大治家趕著馬車給吉林通化趙掌柜送咸鹽,前腳剛到家,臘八就被綁票了。爺爺點了點頭。
去年秋天,日頭毒辣辣的,正是高粱曬紅米的時候。那天下晌三點多,臘八三天沒看見爺爺了,就帶著大黃坐在荷花泡子的青石板上盼爺爺回來。突然,大黃對著泡子后邊的樹林子里狂叫起來。臘八剛一扭臉,還沒弄清咋回事,就被一個蒙面人一把拽住,捂住嘴,套進麻袋里,扎上口,背起就跑。他想喊爹叫媽,土匪搶人了,可喊不出來,只好用盡全身力氣,手抓腳蹬,拼命掙扎。蒙面人惡狠狠地說,小鱉犢子,你再不老實亂動就摔死你。臘八在麻袋里掉著眼淚,聽苞米葉子刮得嘩啦嘩啦響,覺得土匪跑得東倒西歪。臘八覺得身子猛地一晃,那個土匪像是在過溝,一蹦,“撲嗵”一聲,沒過去,像卡在水溝上了,把臘八也摔在了地上。
不知跑了多長時間,只聽“吱扭”一聲門響,隨后臘八覺得自己被猛地摔在地上。小兔崽子,還挺沉。有人把麻袋打開,把臘八從頭捋出來,臘八睜眼一看,只見一個大漢掐著腰,直喘粗氣,臉上汗珠子直往下滴答。這人對旁邊的一個土匪說,于水,你看好了,別讓他跑了。過了一會兒,一位身穿青色大褂,帶著黑帽子,扎黑色腿帶,手拿一串珠子的師太模樣的人走了進來。她嘴里念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問道,誰家孩子?土匪于水說:大戶周文濤的孫子。師太雙手合十,善哉,善哉,你們別傷害到孩子。于水問師太,為啥?師太說,無冤無仇,這個孩子怎么惹到你們了?于水“嗨”了一聲,我說師太啊,咱們跟他家也沒有冤仇,這不是缺錢嘛,想弄兩錢兒花花。師太拿來玉米餅子說,孩子,吃吧,別怕。這時又有個土匪進來,把一個麻袋包摔在地上說,別哭了,再哭就揍死你,把你活埋了。說完,捋下麻袋,露出一個男孩,看樣子和臘八年齡相仿,嚇得不敢哭了,嗓子哭個半啞了,褲子都尿了。一個叫王老虎的土匪惡狠狠道,兩個小王八犢子,明個兒你們家要是不送錢和糧,你倆肯定活不了,回頭就給你們?nèi)雍永?,喂魚鱉蝦蟹。臘八心害怕極了,手不停地哆嗦,那個小孩哭得滿臉鼻涕,都流到嘴里了,手一抹,劃拉一臉。
天還沒亮,臘八聽有人說,贖金和糧食都在廟后石板底下放著了,咱們就不撕票了。于水重新把臘八裝進了麻袋,飛快地跑了一會兒,把臘八往地上一扔,解開麻袋口,說了一句,自找活路去吧,轉(zhuǎn)身跑了。借著月亮地兒,臘八從麻袋里鉆出來,拽掉堵嘴的棉花,四下一瞅,是一片亂石堆,周圍野蒿子一米多高。再一看,雜草中有許多墳塋,亂七八糟,參天大樹遮得什么都瞅不清,墓前有木牌、香爐,模模糊糊的,原來是一片亂墳崗子。臘八顧不上害怕,撒丫子拼命往山下跑,邊跑邊喊,快來人吶,救救我。突然間,從草叢里竄出一只野兔子,臘八當(dāng)時嚇得心“撲騰”一下,一沒注意腳下,被草藤子拌了一跤。不知道跑了多久,隨后聽到遠(yuǎn)處隱約傳來爺爺和爹的聲音。大黃飛跑到臘八身邊,搖晃尾巴,用舌頭舔舔他。臘八站住一個小土崗上往下一看,終于看見了爺爺和爹,不哭了。爺爺走近臘八一把抱起他,上下左右看了一遍問道,他們打你沒?然后親了又親。臘八說,沒打,有位師太姑姑真好,她不讓土匪打俺,她還說認(rèn)得爺爺。不大會兒,見治家背著臘八回來了,全家人一擁而上,問這問那。媽媽從爹的懷中接過臘八說,嚇?biāo)滥锪?。這時鄰居聽說臘八回來,很多人都過來探望。大家詢問怎么回事,爺爺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起煙來,講起了事情經(jīng)過。傍晚他爹從吉林通化送鹽趕車回來,得知孩子被土匪搶走,當(dāng)時嚇壞了,后來聽說是要糧要錢,心里才穩(wěn)下來,立即連夜東挪西借,好不容易籌夠。頂著星星月亮,連夜把要的東西給送去了,才把孩子換回來。
爺爺十分寵愛這個大孫子,家里來客吃飯時必須一輩一個長子陪著,臘八三歲就跟爺爺上桌陪客人吃飯。在爺爺身邊坐下不許亂動,不準(zhǔn)上桌,只是等著客人都動筷子了,爺爺酒盅旁邊有一個小碗和一個小碟,爺爺把飯菜夾到碗碟里,臘八接過來轉(zhuǎn)身上窗臺,不聲不響自己吃。家里不管吃什么好吃的,都習(xí)慣給他留點。臘八回家后,爺爺為了答謝大伙,請了全村的老少爺們開了幾十桌宴席。拿出窖藏多年的老燒、黃米酒以及老刀牌香煙、糖塊兒,擺滿桌子。爺爺端著酒盅,逐桌拜席,說了些感謝之類的話。席間有人說,臘八的綁票是原先在周家看門護院的外號叫大煙鬼的孫發(fā)財串通土匪干的。
孫發(fā)財是當(dāng)年爺爺撿來的一個無家可歸的半大小子,爺爺可憐他,給治好了病,就收留了他。平時他就在周家干點零活,還給他工錢。每到臘月,收齊外欠款后,把他的工餉全部結(jié)清。孫發(fā)財拿到錢,抽起了大煙。錢花光了,有時裝病,還和爺爺要錢治病。他自從吸上大煙,走上了邪道,就到處坑人。街坊鄰居都不敢惹他,誰惹他誰家就別想太平,急眼給你一把火。有一回,冬天晚上十點多鐘,爺爺起夜上廁所,看見狗洞旁有個黑影,走近一瞅,見有個人趴在洞邊,雙手往外拽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爺爺拿起大笤帚,用笤帚把兒照那人后腚狠狠打了幾下。那人嚇了一跳,誰,別,別打啦。爺爺一聽,大驚,是大煙鬼孫發(fā)財?shù)穆曇?。孫發(fā)財雙腿跪在地上,哀求說,東家對不住啊,俺上來煙癮,不抽兩口就得死,想弄袋子苞米換點煙抽。爺爺氣得照他后腚就是一腳,你呀,真是個不提氣的東西,自個兒好好核計合計吧!孫發(fā)財說,東家,我也沒臉在這呆了,你放我走吧,您的大恩大德日后一定報答。爺爺?shù)?,有心改了就好,別走了。孫發(fā)財執(zhí)意要走,爺爺一看也實在留不住,就給了他五、六十斤糧食和一包零花錢說,要是沒地方去,你就回來。從那天起,孫發(fā)財再沒有消息。后來打聽到,他入伙當(dāng)土匪了。爺爺聽大伙說起孫發(fā)財,心里也不好受,喝了一口酒道,不叨咕這些,喝酒。
七年前的那個臘八。晚上,全家聚在炕上剝花生。突然間,就聽西北方起了大風(fēng),霎時間,房子亂晃,墻上掛的笸籮、蓋簾、草帽等大小物件稀里嘩啦掉了一地,花生仁撒滿地,洋油燈也滅了,屋外大黃汪汪直叫。爺爺忽然大叫一聲,不好,地動了。說完,抱起臘八就往屋外跑。治家急忙把奶奶給背出來,全家都跑到院子里了。這時,前街后院哭叫聲連成一片。當(dāng)天夜里,他們在院里用玉米秸子搭了個臨時窩棚,全家準(zhǔn)備湊合一宿??删驮谶@時,從遠(yuǎn)處傳來小孩哭聲。順著哭聲,爺爺過去一瞅,東房山前邊有座孤房子,剛才塌了,這家的小孩,也就幾個月大,正撲在媽媽身上大哭,爹媽被塌房壓死了。爺爺把孩子抱回了家,叮囑家人:“這孩子沒爹沒媽了,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叫臘八吧,老大正好沒有兒子,就收養(yǎng)了吧,以后大家就誰也不許另眼相待,這就是咱們家的人,要是誰欺負(fù)他,家法不容!后來爺爺去臘八家清理房屋時,在一個小木匣里發(fā)現(xiàn)了臘八的生辰八字等,才得知臘八一家也是從山東逃難出來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命比黃連苦十分。
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晚上,寒風(fēng)刺骨,冰天雪地,北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割,遼東天氣就這樣,冷得讓人受不了。爺爺剛要睡下,大黃汪汪直咬。就聽有人“咣咣”踹門,高喊著:周治德,周治德在家嗎?爺爺說,這么晚了,誰呀?治德你出外看看。門一開,外面站著一群人,其中一個身穿青布棉襖棉褲,腳穿牛皮杌拉,帶翻毛狗皮帽子,借著馬燈的光亮,治德大驚,來人竟是大煙鬼孫發(fā)財!人們背地里都叫他狗漢奸。因為自從日本人來了以后,他就下山投靠了鬼子。治德問,深更半夜來有啥事?孫發(fā)財一聲冷笑,一把就把治德推進院子里,媽的,才開門,緊接著把治德連推帶踹推進屋里。借著燈光一瞅,孫發(fā)財身后跟了幾個穿軍裝的日本人,其中一個鼻子下面留一撮小胡,挎著洋刀,一臉橫肉。孫發(fā)財說,皇軍要勞工,你家人手多,得出一個人,一指那個留著小胡的鬼子說,小野隊長就是來帶人的。小野瞇著眼睛盯住治德,爺爺和奶奶知道壞了。爺爺對孫發(fā)財滿臉賠笑說,發(fā)財,多給你點錢,你幫幫忙,行行好!孫發(fā)財嘴一撇,眼皮子一耷拉說,這個我說了不算。這時,小野用手比劃給身邊的二狗子看,意思是叫治德去。孫發(fā)財對爺爺說,治德去最合適。小野頭一轉(zhuǎn),一使眼色,上來幾個人拖著治德就走,治德媳婦桂英立即擋住治德,小野說八嘎!“啪啪”打了桂英兩個耳光,又一腳把桂英踹倒在地,掏出手槍對天“啪啪”兩槍,死啦死啦的有。爺爺看事情不妙,對孫發(fā)財說,看在以往的份上,你給通融通融。孫發(fā)財叉著腰,趾高氣揚地說,你家必須出一個人。爺爺說,各位老總消消氣,有話好好說,求求太君高抬貴手。鬼子拔出刺刀,指著孫發(fā)財,哇啦了一句。孫發(fā)財說,誰要亂動就打死誰。鬼子強行把治德綁走了,當(dāng)夜就發(fā)往本溪煤礦當(dāng)苦力。治德被抓走后,桂英整天抱著女兒潤紅哭。兩月后,有人從本溪煤礦逃回來說,治德已經(jīng)沒了,是累死的。桂英一聽,不吃不喝,一宿一宿的不睡覺,以淚洗面,大家心里難受,可又沒有什么辦法。
當(dāng)年秋收的時候,大家都在地里干著農(nóng)活兒。鄰居苗鳳十八歲難產(chǎn),人在炕上折騰得不行了。她男人也是跟治德同一天被日本人抓走的,是在煤礦瓦斯爆炸中被日本人封住井口悶死在坑道里了。苗鳳痛得有氣無力的,只說了句,快去找周奶奶。苗鳳爹應(yīng)聲跑到周家,一著急,嘴都不好使了。爺爺說,你先別慌,啥事?苗鳳爹忙說,俺家鳳兒生孩子難產(chǎn),人快不行了。爺爺聽完,拿出個小木匣子,擦了擦匣蓋上的灰,從里面的紙包里拿出七粒土黃色豆粒模樣的東西,這是棒槌籽,又叫催生子,人參種子,遞給了苗風(fēng)爹,同時也叫奶奶跟過去。苗鳳喝下催生子熬的水,還是叫喚,爺爺也束手無策,只好叫治家套車?yán)瑛P一家去鎮(zhèn)上找郎中。苗鳳爹媽用草簾子把車鋪好,把苗鳳抱上車,奶奶也跟著上了車。治家說,坐穩(wěn)。啪!大鞭子一甩,馬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上路了,直奔鎮(zhèn)上張郎中家。自從喝下催生子,苗鳳肚子逐漸穩(wěn)下來,不那么痛了??涌油萃莸耐恋?,顛簸不平。車走到半道,“哇”地一聲,小孩的哭聲。奶奶忙說,生了,是個小子。治家把車趕緊停在道邊,背過身子。忙活了一袋煙功夫,奶奶和苗鳳娘才松了口氣。周治家調(diào)轉(zhuǎn)車頭,原路回家。
奶奶在炕上照顧苗鳳和孩子,苗鳳爹娘忙活起來,燒炕,煮雞蛋,熬小米粥,燒艾蒿水。苗鳳說,催生子挺管用,好使,真得好好謝謝周爺爺。奶奶把孩子用艾蒿水洗凈包好囑咐道,鳳兒她娘,你得注意,別叫鳳兒下地干活早了,月子里怕受風(fēng),更不能粘涼東西,苗鳳娘應(yīng)聲道,俺記住了。奶奶下地要走,臨走時苗鳳娘給奶奶拿了兩個紅皮雞蛋,一個給爺爺,一個給治家。按當(dāng)?shù)孛耖g風(fēng)俗規(guī)矩,幫忙人都要吃一個雞蛋,說是吉祥圓圓。爺爺沒吃,把自己的那個給了臘八。
第二天一大早,苗鳳爹來求爺爺給孩子取個名。爺爺“吧嗒吧嗒”抽著煙說,孩子不是在路上生的嗎?人生如路,路如人生,就叫路生吧。苗鳳爹樂得手舞足蹈說,這個名好,就叫路生。接著苗鳳爹掏出兩塊銀元給爺爺說,大叔別嫌少,這是俺倆口子一點心意,這些年還真沒少麻煩你們。奶奶說,你見外了,不興這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么些年,遠(yuǎn)親還不如近鄰呢,快拿回去。苗鳳爹說,叔和嬸對俺全家太好了,又是出車又是催生子,還幫起名,錢兒不多,別嫌棄,順手扔在炕上。爺爺生氣了,板著臉說,鳳她爹你把錢拿回去,怎么的,不給錢就不救命了?鬧什么生分,快拿回去。轉(zhuǎn)過頭來道,老太婆啊,你把臘八小時候穿的那些小衣裳找給鳳她爹找出來,拿家給孩子穿。苗鳳爹說孩子穿舊衣裳好養(yǎng)活等一堆感恩戴德的話,拿著衣裳樂呵呵地走了。
臘八十歲那年夏天,天頭像下火一樣,莊稼葉子全蔫了。爺爺有個習(xí)慣,吃完晌午飯必須瞇一覺,醒后叼著煙袋到門外西邊荷花泡子邊溜達(dá)溜達(dá)。爺爺帶著臘八,坐在泡子沿兒的青石板上。爺爺又裝滿一袋煙,叼在嘴里,臘八用火鐮咔嚓咔嚓,打出火星,點著了煙袋鍋。爺爺使勁抽了兩口,吧嗒吧嗒,煙斗閃著紅火亮。爺爺用手摸摸臘八的腦袋說,臘八,跟爺爺唱段二人轉(zhuǎn),臘八說好。爺爺唱,九里草橋別紅妝,八水長安去科考,七世得中狀元郎,六里宴前英雄會。臘八唱:五鳳樓上把名揚,四方金印胸前掛,三杯御酒伴君王,兩匹寶馬來報信。爺倆唱了一會兒,爺爺說,你長大干啥呀?臘八說,唱戲啊。爺爺說,志向太小。爺爺用衣襟兒擦把臉,又給臘八擦擦汗。臘八說,爺爺,我破悶兒你猜。爺爺說,好。臘八說,一頭彎,一頭尖,含在嘴里就冒煙。爺爺拍一下臘八屁股說,煙袋。臘八說爺爺猜得真準(zhǔn)。爺爺說,今兒個下晌我沒有事,咱倆放豬。臘八說,啥叫志向啊?爺爺回屋從墻上摘下用線麻搓的紅纓小鞭子說,以后再說。山坡上嫩草青青,幾頭豬歡實地吃著,邊吃草邊搖著小尾巴,大黃溜邊看著豬。爺兒倆坐在大土堆上,看到日本大兵排著隊伍從山下大道上大搖大擺走過。爺爺說日本鬼子壞透了,殺人放火啥事都干,你二叔就死在他們手里。中國人種的細(xì)糧,但不準(zhǔn)中國人吃,大米、白面、大豆秋收后,都得交給保長,再交給日他們。中國人吃了,就是同食犯,被鬼子抓著,輕者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重者都得活埋或砍頭。臘八握緊小拳頭說,咱們打他個王八蛋。爺爺說,是要打,但要想招兒。記住,這話不能隨便亂說,說出去是要招來殺頭之禍的。臘八董事地點了點頭。
西邊的日頭像球一樣滾落,眼瞅著就要掉進山坳里了,臘八甩一個響鞭,跟爺爺趕著豬回家了。
苗鳳抱著路生坐在炕沿上愁眉不展,等爺爺回來給路生看病。苗鳳見到爺爺就說,路生這孩子總哭,奶水不夠,請你老人家給想想辦法,發(fā)發(fā)奶。奶奶瞅著爺爺說,去藥鋪抓副發(fā)奶的藥吧。爺爺說,有幾個偏方,能發(fā)奶。你記住,山川柳,兔子頭。山川柳就是柳樹樹梢,尖、葉和枝條。兔頭去毛洗凈,三片生姜七顆大棗,不放鹽,扔鍋里燉爛糊,喝湯吃肉,在炕上蓋被發(fā)汗。再一個方,用一斤多鯽魚,去下水,裝大棗七顆,鮮姜三片,不放鹽。放鍋里,煮爛糊,吃魚喝湯發(fā)汗。你先回家,回頭我讓你奶奶熬好給你送去。晚飯后,爺爺跟著孫子臘八和孫女潤紅,在炕上玩嘎拉哈,贏家彈輸家的腦門兒。爺爺輸了耍賴不讓小輩們彈,臘八可不管這些,騎著爺爺摁著彈,奶奶看著笑出了眼淚。臘八媽說,臘八,你少教,不能彈爺爺。爺爺笑了說,沒事沒事??吹嚼蠣斪雍托『兺娴煤荛_心,大家都笑了。
發(fā)奶的偏方真好使,自打苗鳳回家用了,奶水足了,多得吃不了。沒過幾天,路生又開始跑肚拉稀,不停地哭,身上火燒火熱燙人,像發(fā)燒。苗鳳抱孩子又來找爺爺,爺爺給路生號脈后,摸摸小肚子說,孩子吃多了,積食了,沒事。以后要少吃點,按時定量。爺爺轉(zhuǎn)過身叫奶奶把泡在燒酒里的姜和姜碗拿來,奶奶陰沉著臉瞪了爺爺一眼,爺爺只是笑笑不吭聲,奶奶沒好氣地把酒姜和碗扔了過來。苗鳳光顧低頭看孩子,沒發(fā)現(xiàn)老太太的臉色。爺爺用泡好的酒姜,給孩子從頭到腳推拿止瀉穴位,連推了三天,針灸幾次,給點小兒散藥,路生好了。
不知不覺,到了初冬。臘八出事了。
事由是因為臘八偷偷把爺爺?shù)幕痃犇贸鰜砗袜従永仙奂液⒆油妗i_始,二個小孩在馬棚草垛里玩著四只小狗崽,玩膩了就開始玩火鐮。臘八“咔嚓咔嚓”打著,又“咔嚓”一下,火花崩到草垛上,著了。冬季天干物燥,風(fēng)力偏大,火借風(fēng)勢,越燒越旺,可惜小狗崽和馬棚全燒為灰燼,幸好小孩沒事,如果不是鄰居及時發(fā)現(xiàn),還不知道會咋樣呢。爺爺說水火不留情,玩火如玩虎。爺爺把臘八吊起來,用馬鞭狠狠抽打,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熊孩子,看你還敢做禍不?臘八身上一道道懔子,屁股被打開了花。他從小到大哪里受過這個,哭著央求著,爺爺別打啦,俺以后不敢了,都出來了......臘八褲襠里拉出了一堆稀屎。奶奶實在看不下去了,用身子護著孫子,對爺爺說,老東西,你再打,就把俺一起打死吧。爺爺一看,腳一跺,扔了鞭子,走了。后來,臘八聽奶奶說,爺爺和爹給鄰居包賠損失,人家說什么也沒要,后來臘八爹過意不去,白幫人家干了幾天的工,心里才算有了一點安慰。打那天起,臘八記住了,永遠(yuǎn)不能惹禍!
苗鳳經(jīng)常抱孩子到周家聊天,天長日久,苗鳳把爺爺和奶奶當(dāng)成親人,一來二往就不分里外了。久而久之,奶奶對爺爺產(chǎn)生了懷疑,怎么看都不順眼,有時,對爺爺摔摔打打,說苗鳳身上有妖氣,說老頭子不正經(jīng)。奶奶提個茶壺推給爺爺說,最近你個老東西有點不知好歹,苗鳳一到咱家你就眉開眼笑,又是秧歌又是戲。是不嫌俺老了,不敵小媳婦水靈,溜光水滑的招人稀罕,趕明兒個你把她娶家供著吧。爺爺不管奶奶怎么說,就像沒聽見,從來不理睬。有時候爺爺急了就罵了幾句,你個死老太婆,整天放屁拉騷,天天拉拉個臉子,扯犢子。你胡說八道,無事生非,別說我不客氣了,你多大年紀(jì)了,還吃醋,丟人不?恰逢桂英起夜,聽見婆婆數(shù)落公公,心里尋思,等日后找個機會,勸勸婆婆。
正好有天,奶奶跟著孩子們打麻將贏了幾毛錢,高興得合不攏嘴。桂英瞅家里沒有外人,特意在老婆婆炕上縫衣服,沒話找話說。媽唉,你老人家這段時間好像身子不舒坦,像有心事,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叫大哥用車?yán)闳デ魄评芍??如果有什么毛病,提前抓藥,免得以后遭罪。婆婆立馬沉下臉來,長喘一口粗氣。桂英繼續(xù)道,媽,俺們當(dāng)兒女的哪一點做不到,有不對地方言錯語錯,惹你老人生氣,你老人家千萬別挑理,你只管說,俺們一定改。婆婆說,不是你們不對,兒女都挺好,都孝順。生你公公的氣,不正經(jīng)。苗鳳好像離開你公公不能活似的,三天兩頭抱著孩子往咱家跑,和你公公又說又笑。你看他倆那個樣,俺一瞅就心煩。桂英說,媽呀,你怎么那么想,誰不知道俺公公是這十里八村的老好人,識文斷字明事理,受人戴敬。媽呀,不是做媳婦的說你,你想多了,別聽風(fēng)就是雨,竟往壞處琢磨。奶奶臉一陣紅,一陣白,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怪俺想多了?行善積德一步一個腳窩,走得正,做得正。咱們家老少輩都是厚道人,可不能讓人家說閑話。媽呀,苗鳳到咱家是把咱家當(dāng)成娘家了,咱家得高興才是,得照顧她,幫助她。咱家如果不三不四的,請人家都不會來。媽,你說是這理兒不?婆婆自言自語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哪有不偷腥的貓?桂英說,媽,你可別胡思亂想,俺爹那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萬一他叫上勁兒,吃虧的還是咱們女人。媽,咱們要往遠(yuǎn)看。奶奶說,好媳婦,俺就別不過來這個勁兒,你去吧,俺歇一會兒。
祝天福在周家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忠心耿耿。爺爺家老老少少沒把天福當(dāng)成外人,他也特別討人喜歡。天福有時給臘八做彈弓之類的玩具,帶他出去抓魚掏鳥。爺爺總想找機會考驗考驗他。有天下晌,爺爺?shù)教旄W〉奈荩瑒傋叩酱扒?,就看見天福在自己縫補衣裳。天福從窗戶看見爺爺來了,說,東家您坐。爺爺坐在天福身邊,“吧嗒吧嗒”抽起煙,開口道,你來周家時間也不短了,沒少干活,今兒給你點錢,你出去玩兩天,放松放松,上哪都行,牌場、酒館、煙館、歌樓隨你,散散心,找點樂子吧。天福臉色變了,心想壞了,周家不想要我了,想打發(fā)我,攆我走,嫌棄我了。我哪地方?jīng)]做到?哪句話說錯了?心跳加快了,不小心手被針扎了。爺爺說手,手扎出血了,快找東西包上。天福說沒事,過會兒就好了。天福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地說,東家,對不起,俺年幼不懂事,哪地方做得不好,請你們多擔(dān)待,哪地方不對,您給俺指出來,俺一定改。爺爺抽煙不語,天福心里更沒底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哀求道,東家千萬別趕俺走,俺無家可歸,離開周家就沒有活路了,求求您留下俺,俺不怕吃苦,做牛做馬都樂意。爺爺面帶笑容說,快起來,這是干什么。天福繼續(xù)作揖道,東家,俺不能走歪門邪道,俺不走正道傷天害理的話,老天也不會容的,會遭報應(yīng)的,東家留下俺,給碗飯吃就依足了。爺爺拍拍天福說,孩子,你想多了,你放心,決不能放你走。天福擦擦眼淚說,東家真的嗎?爺爺說真的,以后你就會知道了。從這天開始,天福每天時時刻刻都小心謹(jǐn)慎做事,勤勞干活兒。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臘八十一歲了,天福也從黃毛小子長成了大小伙子。他身材魁梧,膀大腰圓,出息得像個小牛犢,一身使不完的力氣,每天都是早早起床,悶頭干活。大伙兒都看在眼里,桂英也不例外。隨著時間的推移,桂英也逐漸從喪夫的陰霾里走了出來。其實呢,桂英早把天福觀察個細(xì)細(xì)透透,一有時間桂英有事沒事總會找天福幫干點活兒。有天晌午,見天福在洗衣裳,桂英也抱個木盆湊過來洗孩子的衣裳。桂英說,大熱天,你自個兒洗衣裳。天福說,自個兒不洗誰給洗?桂英蹲下,邊洗邊說,找個人幫洗唄。天福說,咱這樣的莊稼人,沒有錢上哪找人幫洗。桂英說,莊稼人怎么啦,肯吃苦,勤快老實,肯下力氣,哪個姑娘都會給你洗。天福說,嫂子有相當(dāng)?shù)慕o俺找一個。桂英說人是有一個,怕你不干。二人一對眼,臉都紅了。桂英試探著,苗鳳跟你年齡相仿,你看怎么樣?天福急了,嫂子你?桂英用濕衣裳擋臉,順手往天福臉上撩幾滴水點兒,一扭身,跑回了屋。
日子長了,爺爺也看出了門道。有天爺爺對臘八娘說,老大家里的,天福是個好孩子,不知他倆怎么想的,我看他倆有門兒,你找機會把他倆的事一點一點捅破。臘八娘說,爹,俺娘那邊咋整?爺爺說,你娘那有我,你聽爹的,就大膽去辦,越快越好。臘八娘把事情挑明了,桂英羞答答假裝不同意,還說不行,不能找,俺活是周家的人死了是周家的鬼,不能對不起治德,那樣人家笑話死俺了,俺這輩子就和孩子過。臘八娘說,天福能干,厚道,脾氣好,正經(jīng)人,你倆挺合適。桂英臉一紅,害羞地低下頭,不做聲了。臘八娘還說,你是不是有啥顧慮,怕老爺子不同意?明告訴你吧,這就是咱爹的意思。天福心里也早有你了,你要是樂意就笑笑,點點頭。桂英笑了,臘八娘說就這么定了。爺爺把天福和桂英的事對奶奶說了,奶奶說女人應(yīng)該守婦道,不能改嫁,堅決不同意。最后,奶奶經(jīng)不住大伙,還有后來變成臘八小奶奶的苗鳳一個勁兒地勸說,最終也只好由著大家的意了。
這天,爺爺說,要去孤山鎮(zhèn)走一趟活兒。奶奶叮囑道,治家,和你爹早點兒回來,治家說好嘞!爺爺大鞭子一晃,使勁一甩,“啪”,馬車上道就開跑了。跑到晌午,爺爺問,治家,到哪了?找個地生打打兼,喂喂牲口。兩個人找個道邊小吃店,隨便吃了碗高粱米飯和豆腐湯,馬車?yán)^續(xù)叮叮當(dāng)當(dāng)往孤山鹽場方向跑去。日頭落西的時候,嚴(yán)老板親自到鹽場門口迎接。卸完了車,爺爺說,嚴(yán)老板,俺也沒啥帶給你的,只帶點山上的干菜、蘑菇和繭蛹子。嚴(yán)老板高興地說,都是好東西,這地方花錢買不著。爺爺順手接過手巾擦擦臉,回身告訴治家把牲口草料添足。嚴(yán)老板說,走,到飯館喝一盅。治家說,嚴(yán)老板,俺爹去就行了,俺就不去了。嚴(yán)老板說,叫你去你就去,聽你嚴(yán)叔的。小酒館里,嚴(yán)老板倒了兩杯茉莉花茶遞給爺倆,又扔了一條老刀牌香煙給爺爺說,抽這個。飯后,嚴(yán)老板也沒回家,當(dāng)晚和爺爺在鹽場里歇下。借著煤油燈光,爺爺又點顆煙,抽著。爺爺說,上次你給俺說的事俺辦了。嚴(yán)老板說,老哥,你再幫我最后一次吧,去吉林送一趟貨。這次不比往常,路上要過很多關(guān)卡。如果有事情,我們會有人掩護你的。爺爺說,嚴(yán)老板,你還有啥吩咐的?嚴(yán)老板說,沒有了,只是擔(dān)心你們爺倆的安全。謝謝老哥,你很仗義。爺爺又說,鳳城那幫土匪頭子還有王作山那綹子都很操蛋,打家劫舍什么都干。閻王洞大當(dāng)家于山爺有勇有謀,搶草河鬼子彈藥庫失敗,被鬼子亂槍打死,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邊什么情況。以前他們不管國民黨、抗聯(lián)還是日本人,只要遇上,能打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嚴(yán)老板說,這個我記住了,不過,大哥你也要加點小心。這批貨很重要,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想方設(shè)法安全地送到周記參花火盆飯店,那里有人接應(yīng)。
第二天早上,嚴(yán)老板把鹽、咸魚干、蝦米和一些工具都拿車上了。嚴(yán)老板從兜里掏出二十塊大洋遞給爺爺說,這點錢在路上買點吃的吧。爺爺收下錢,和嚴(yán)老板拱手告別。車到安東縣,爺倆在大車店吃了口飯,托人給家捎個話兒,就趕車奔向吉林長白山地區(qū)。馬車晃悠悠地走到野狼嶺附近的山路上,天漸漸陰了起來,樹林里老鴰嘎嘎叫著。爺爺心想,老鴰叫不是好兆頭,這里十有八九有土匪,一定要加小心了。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馬累得身上直冒汗。進入閻王洞時,天要黑了。爺倆不敢走大道,怕遇到鬼子或者土匪,在羊腸小道上艱難地前行。山谷中不時傳來狼叫,馬也有些膽怯。爺爺走到坎子沿,馬累得放慢了腳步。忽然,一個怪聲驚得鳥兒撲棱棱地飛起。這時,有人喊,站?。∵€沒等車停下,爺爺和治德就被幾條繩索拌倒在地,上來幾個人,七下八下就將爺倆綁了起來。治德說,你們是干啥的?為啥綁人?來人說,此山是大爺?shù)牡亟?,來了就別指望出去。你們是國民黨、抗聯(lián)的,還是日本人的探子?給誰送情報?真遇上土匪了。另一個土匪把治家耳根子打出了血,連踢帶踹帶到了屋里,然后他們把爺爺關(guān)到另一間黑屋。把爺爺從頭到腳翻了一遍,搜出二十多塊大洋。兩個土匪哈哈笑了,有錢了,又把背包打開,拿出里面的魚干蝦米,開了一壇白酒喝了起來。土匪說,你們私通抗聯(lián)。爺爺說,俺是個趕大車的,不懂啥是抗聯(lián)。土匪說,哪來那么多咸鹽?這都是禁運的,你不說實話今兒個就是你的死期。爺爺說,俺去孤山和莊河替人拉海鮮和山貨掙點車腳錢。土匪翻臉說,老東西不講實話,順溜順溜(土匪黑話:打)他,于是就把爺爺上衣扒光,臉朝下綁在凳子上。土匪說,你到底說不說,給誰送咸鹽?爺爺說,俺真的知道,就是替人送貨。土匪拿起皮鞭狠狠揍幾下,你他媽的,少?;^。爺爺說,俺確實是個跑大車的。土匪說你他媽嘴硬,使勁打,到底看看,是你嘴硬還是鞭子硬。幾個土匪換班打,爺爺就是一聲不吭。爺爺被打得遍體鱗傷,皮開肉綻,死不開口。治家禁不住嚴(yán)刑,昏過去了。土匪用涼水潑治家,蘇醒過來,土匪繼續(xù)道,你們到底交不交待,再不說就上暴刑。土匪大發(fā)雷霆,灌辣椒面泡的涼水,用上火鉗也撬不開爺爺嘴。最后,把土匪氣得說,不說撕他票得啦。這時候,另一個土匪說,別著急,送給大當(dāng)家,叫他過堂,一來咱能邀功,二來能領(lǐng)賞。土匪把爺爺和治家五花大綁押走。也不知往哪去,一路上,爺倆一瘸一拐,深一腳淺一腳,不知挨了土匪多少踹。大概有半個時辰,土匪一把把爺爺推進一座廟里。進門,土匪就問壓寨夫人,大當(dāng)家在哪里?夫人說在后堂,土匪去后堂喊。這壓寨夫人報號一枝花,在山上說一不二。很快,一個粗門大嗓的聲音傳過來,馬上過去。一枝花暗盯著爺爺細(xì)打量,莫非這就是救過自己全家的那個周善人?爺爺被打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即便這樣,她還是判斷此人正是她們家的救命恩人周大善人。一枝花二話沒說,上前親手解開綁繩,拽過凳子,扶爺爺坐下。看爺爺口干,就喊了聲,都他媽的是傻子啊,愣著干什么?還不給周老爺子上茶?爺爺又重新瞅了瞅一枝花,迷惑起來。一枝花在大當(dāng)家耳邊密語了幾句,只見大當(dāng)家暴跳如雷,說,這他媽的誰打的?這是夫人的救命恩人,誰他媽的敢禍禍周老太爺,俺把他劈了!當(dāng)時幾個打過爺倆的土匪就齊刷刷地跪下了,爺爺指著其中的兩個說,你問問他倆。大當(dāng)家伸手“咣咣”就給了這兩個土匪幾個嘴巴子,還踹幾腳,說,你們都眼瞎了,誰都敢打?爺爺說,打幾下解解氣算了。今天幸虧遇見你們,不然的話,不然的話這老命就沒了,俺得好好謝謝你。一枝花說,大叔受苦了。您是周善人吧?爺爺說你是?一枝花說,我是寧守一的女兒寧洪梅。爺爺說,俺進屋就瞅你有點像,但沒敢認(rèn)。一枝花說我看您也眼熟,可您臉青鼻腫,認(rèn)不清,后來認(rèn)得您的聲音,還是鋼鋼的。大當(dāng)家說,老爺子,您身上有什么東西被他倆搜去了沒?沒等爺爺說話,二個土匪戰(zhàn)戰(zhàn)兢兢,趕緊把錢掏給爺爺說,俺倆吃了魚干,不過這錢沒動。爺爺接過大洋交給大當(dāng)家說,錢是身外之物,送給你吧。大當(dāng)家說,您留著吧,說著把錢揣進爺爺兜里。爺爺對大當(dāng)家說,不知者不怪。大當(dāng)家吩咐準(zhǔn)備好酒好菜款待,整點好的給周老爺子父子壓壓驚。一枝花一面罵著,一面用燒酒和蕎面給爺爺傷處搓洗好幾遍,又給爺爺和治家用上跌打損傷藥,說,三天后,你們這傷就會好了。不大工夫,飯菜酒水送了過來,大當(dāng)家又把老刀牌香煙等還給爺爺。一枝花上炕坐在爺爺一邊,大當(dāng)家坐在爺爺對面,旁邊是治家。大當(dāng)家把酒給爺爺和治家斟滿,自己和一枝花也倒上。爺爺說,俺不會喝酒。一枝花說,大善人,您賞個臉,就少喝點。爺爺一指地上跪著的兩個土匪說,他倆一起吃吧。大當(dāng)家伸出大拇指夸贊爺爺是大量之人。菜過五味,酒過三巡。一枝花喝多了,伊呀呀道出了很多委屈,說嫂子被鬼子強奸了,父母上去跟鬼子拼命,被打死了。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指著大當(dāng)家和幾個小嘍啰說,你們這幫王八蛋沒一個好東西,都他媽不干人事,連禽獸都不如,虧得披著人皮。大當(dāng)家怕一枝花還會進一步揭老底說出不好聽的話來,丟了他的人,就把一枝花攙回房間?;貋砗罄鴥蓚€土匪下起跪說,周老爺子,今天發(fā)生這事確實對不住,俺給你老人家賠罪,請老爺子見諒。爺爺說,起來把,不打不成交,不用后悔,隨緣吧。大當(dāng)家說,是您把一枝花救過來的,不然俺今天還是光棍一條,一輩子也討不到老婆,就因為窮才落草為寇,往后只要您老人家言語一聲,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說到激動的地方,他喊來一群人,叫大家聽著,今后,周老爺家的一草一木都不許碰。你們要保護好周老爺子,周家出了什么事情,我找你們算賬之類的豪言壯語。爺爺沒等他們吃完,借故下桌,早早就躺下了,可是渾身疼痛,睡不著。有時媽呀媽呀哼哼幾句。好不容易才睡著了。醒來已是早晨七點多了,野狼嶺的土匪們把爺爺?shù)鸟R車和物品一件不少地送了過來,爺爺和治家準(zhǔn)備上路。大當(dāng)家這時跑過來說,周老爺子,今天別走了,俺派人去打點野味慰勞慰勞您。俺頭午得下趟山,下晌回來,一定要等俺。一枝花說,大叔,今天您真的別走了,在這里再養(yǎng)一天,想走明天再走吧,求您再陪我一天,就當(dāng)您在閨女家住一天。爺爺看到他們很誠心挽留,就答應(yīng)再住一天。一枝花給爺爺點上煙,磕著瓜子陪爺爺說著話。她說昨晚喝醉了,您別見笑,語錯言錯您包涵點。爺爺說,沒事,你啥時候認(rèn)識的大當(dāng)家?爺爺一問,一枝花頭低下,臉有點悲傷的樣子。一枝花看看爺爺,望望外邊無人,便說,俺們?nèi)冶荒罹群?,俺十七歲那年被土匪大當(dāng)家王作山綁票了,王作山逼俺做三姨太,俺不肯,他就給俺用刑,折磨得俺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再不從他要把俺活埋了。當(dāng)時在他家扛長工的也就是現(xiàn)在的大當(dāng)家李二對俺說,你就先從了他,保住命再說。俺聽了他的話,就這樣那個老不死的霸占了俺。一枝花說著說著聲淚俱下,越哭越傷心,嗚……可憐爹娘嫂子死得慘。一枝花說王作山那個老東西太壞,比俺大四十多歲,還經(jīng)常沾花惹草。娶了俺沒幾天,就跑外頭跟一個野女人鬼混去了,不回寨子了。日子長了,俺和李二有了私情,就跟他跑到閻王洞投奔了那邊,李二當(dāng)上了二當(dāng)家的。他對俺還不錯,拿俺當(dāng)人待。他還有點人味,不那么狠,俺叫他戒大煙,他就戒了。有次他跟著大當(dāng)家于山爺帶了幾個弟兄到俺老家草河鎮(zhèn),準(zhǔn)備搶日本人的糧庫,被鬼子發(fā)現(xiàn)給圍了,大當(dāng)家被鬼子打死了,李二揀條命跑了回來。從此,李二被推舉當(dāng)了大當(dāng)家。他對俺挺好,百依百順。有些事情叫俺幫著拿主意。爺爺說,當(dāng)土匪也不能打中國人,更不能禍禍自家兄弟姐妹。一枝花說,對,日本鬼子不如狗,殺人不眨眼。俺們這還有個二當(dāng)家叫孫發(fā)財,是從您老家跑過來的,他和鬼子勾結(jié),還搶鬼子,俺恨他,盼他早點死,他比日本鬼子還壞幾十倍。爺爺驚訝起來,什么?孫發(fā)財早先是我家的伙計,跑到這里當(dāng)了二當(dāng)家的?這個狗日的,還活著?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一枝花說,他現(xiàn)在不知道跑到哪去了,俺們都在找他,要是找到他,一定把他斬草除根。爺爺說,咱們都和日本鬼子有仇,就讓大當(dāng)家的打日本鬼子,為老百姓報仇。一枝花說對,要不,俺爹俺娘死都閉不上眼……
日頭到了山埡口的時候,大當(dāng)家他們趕著馬車回來了,還拉回了幾車鬼子的軍糧。一進門,大當(dāng)家就氣喘吁吁地說,周老爺子,這里不能留您了,您快走吧。日本人在雞冠山的炮樓讓俺們給端了,說不準(zhǔn)兒一會兒就會追過來,你們快走。爺爺說,俺們走了,你們咋辦?大當(dāng)家說,大不了一死,跟他們拼了。不過,求求您,把一枝花也帶走吧,讓她有個活路。這時候西面已經(jīng)傳來零星的槍聲,大當(dāng)家一邊讓大家操家伙迎戰(zhàn),一邊準(zhǔn)備火把。他“撲通”給爺爺跪下,懇求爺爺一定要照顧好一枝花,千萬要保護好她。爺爺說,別說這么難聽,想活命,跟周叔一塊走。一枝花對大當(dāng)家罵開了,你個王八犢子,不能這樣就把老娘給扔了,要死也死一塊兒。你個李二,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爺爺甩開鞭子說,這世道太亂,你今兒個說啥也得跟我走?!芭九尽睅茁暠揄?,就把大當(dāng)家給打暈了,治家把他抱上了車。一枝花一看,山下的日本鬼子也沖這邊過來了。她吩咐大家把導(dǎo)火索留長一點,喊了聲:聽我爹的,上車!大家在爺爺?shù)膸ьI(lǐng)下,向通化方向飛奔而去。一袋煙功夫,聽到山寨轟轟巨響,化在一片火海中……
一個月后,爺爺和治家從吉林通化拉著一車山貨回來了。大家把吉林趙掌柜給爺爺置回來的菜墩、面板、蘑菇、木耳、鹿茸、靈芝、人參卸下車后,爺爺對天福和桂英說,瞅瞅,這結(jié)婚宴席用的都給你們置辦好了,這幾天就給你們抄辦抄辦,讓你們圓房。桂英說,爹,俺們不離開家。天福也認(rèn)真地說,東家,俺不離開周家。爺爺笑了笑說,俺讓你們成親,誰讓你們離家了呢?這往后啊,你就頂替治德的缺兒,住在桂英屋里。兩人不好意思地相互一笑,謝謝爹。
黃道吉日一到,周家就為他們操辦婚事。這天一大早,治家裝滿一桶水,放在大門外邊,又把一棵木桿子放在院墻外面。當(dāng)?shù)?,寡婦再嫁的規(guī)矩。爺爺屋前放一張長桌子,擺上花生、瓜子、煙卷、糖塊,其他人忙活安桌子。臘八把爺爺寫好的對聯(lián)給廚房貼上,上聯(lián)寫,一人難調(diào)眾人口,下聯(lián)寫,眾口味一人難調(diào),橫批寫,五味俱全。窗戶貼雙喜字,洞房上聯(lián)寫,百年好合新開戶,下聯(lián)寫,天生地造好姻緣,橫批寫喜結(jié)良緣。天福和桂英梳洗打扮妥當(dāng)。早飯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親朋好友都來幫忙了。爺爺一高興,殺了兩頭豬,搭起了戲臺子,支起了五口大鍋,各類桌子、凳子、碗、筷一應(yīng)俱全,擺放有序。苗鳳在這里幫著分發(fā)煙卷糖果,奶奶一聲不吭,眼睛一直沒離開她。東邊炒菜大師傅把鍋碗敲得鏗鏘有力,西邊的貓狗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臘八看到戲班子唱戲,自己也不甘寂寞,也有板有眼地模仿著唱了幾句,這都是爺爺平時教給他的《埋怨十二月》:正月里看人家結(jié)婚,我心里忙啊。為了此事我沒少埋怨二老爹娘啊,自打我來到了這個世上,吃得不好我穿得也不強,沒有那零花錢也沒個好房,你說說誰家的姑娘愿到我身旁。大家起哄笑著,這小子想媳婦了,看中了誰家的閨女?鬧得臘八就紅著臉,貓爺爺身后不敢出來。爺爺陪客人嘮嗑,大管事問爺爺婚禮啥時候開始,爺爺說,可以了。保長用粗大嗓門高喊著,成親儀式開始,鳴放鞭炮。天福帶花在院子大門口等著,苗鳳攙扶著一身紅襖的桂英首先抱抱那個木桿,再把水桶水扳倒,扶起凳子,邁過大門橫木杠,才和天福并肩走到爺爺面前。保長說,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村里的姑娘小子打著牙葷,起哄出節(jié)目。這個過程,占用時間比較長。有的小孩等不及,干脆動起手吃上了。在大家的祝福聲中,保長最后清了清嗓子喊道,下面開席,大伙好吃好喝。
午后二點多,大孤山的嚴(yán)老板和吉林趙掌柜前來賀喜。奶奶一直悶悶不樂說,你們坐,借故溜了。桂英過來給三位倒茶點煙。爺爺問,天福,外面還有客人嗎?天福說,沒有人,都回家了。天福心里明白,三位有事要談。天福說,你們嘮著,俺出去一下。正當(dāng)他們小聲說話的時候,外面?zhèn)鱽沓臭[聲,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不好了,奶奶跟人打起來了!大家紛紛跑出去看熱鬧。只見奶奶擰著小腳,跟苗鳳娘撕扯在一起,嘴上不停地罵著,你家苗鳳是狐貍精,養(yǎng)漢,偷人,越罵越邪乎,越下道,收不住嘴了。苗鳳娘也不是省油的燈,說,你罵誰?俺家苗鳳咋地了?自從她男人死了她就住在娘家,堂堂正正做人,一清二白。俺家苗鳳往你家跑,是你管不住你家老東西,他勾引俺閨女。哼,他老牛別想吃嫩草,罵著罵著這兩個女人就滾在了一起。奶奶比苗鳳娘大二十多歲,當(dāng)然打不過她娘,最后傷痕累累回來找爺爺算賬。爺爺也在氣頭上,不聽那個邪,從牲口圈抽出馬鞭,對著空中一頓暴甩。這事鬧大了,誰也下不來臺了,后來有幾個喝磨嘰酒壓桌的,一看不好,也趁機開溜。嚴(yán)老板和趙掌柜也勸不住,就說,你們家里的事,我們也管不了,周老板,你悠著點,壓壓火,我們有事回去了,起身告辭了。別看爺爺平時笑微微樂呵呵的,一旦發(fā)起怒來,就是什么天王老子也不怕,非把事情弄大不可。所以,大家知道爺爺?shù)钠?,誰也不敢出聲。今天的事情誰也阻止不了了,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爺爺三步變成兩步走,大步流星地到了苗鳳家。苗鳳爹也在家大喊大鬧,尋死覓活,看到爺爺來了,硬要爺爺評評理。爺爺跟本不理那個茬,進屋一把把苗鳳抱起來就走。走到人看不見的樹林里,把苗鳳往草地上一撂說,你嫁給我。苗鳳說,不行,你都是爺爺輩的了。爺爺說,本來沒有事,就怕有事人。男人找個小老婆也正常,他奶奶的,一不做二不休,今天我霸王硬上弓,我看誰再說,就撕開他的嘴。說著,一下就把苗鳳的衣裳給撕開了,露出了白花花的大奶子。苗鳳蹬著腿,捂著胸脯。爺爺身大力不虧,把嘴堵了上去,三下五下就把苗鳳壓在了身下,任憑苗鳳掙扎,就是不放手……爺爺把苗鳳拿下了,滿足之后,仰天長嘯。據(jù)說,把整個小山村都震動了,風(fēng)都窒息了。從此,苗鳳姐姐就變成了苗鳳奶奶。
爺爺失蹤了,苗鳳也失蹤了。
三天后,爺爺才出現(xiàn)。爺爺騎著高頭大馬懷里抱著嬌小的苗鳳,后面跟著背著槍但看不出什么隊伍的人左右護駕,爺爺帶著禮品送苗鳳到娘家回門。鳳她娘橫著身子堵在院外不讓進門,說,你是干啥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俺不同意,你不能進這個門兒。爺爺笑著說,丈母娘啊,你讓開,我這個姑老爺要進門還需要你同意么?你閨女都同意了,你還說什么?一下子沒把鳳她娘氣得背過氣去。后來,一提到這里,爺爺就笑而不語,看來爺爺對他當(dāng)時的氣魄很滿意。爺爺不僅把苗鳳帶回了家,還把正房西屋倒給苗鳳住。奶奶鬧,爺爺也不理,照常樂呵呵的,你鬧你的我做我的,過了一段時間,還真應(yīng)驗了爺爺?shù)脑?,折騰夠了也就消停了,奶奶自然就平靜了下來。
爺爺剛度完蜜月,外面來了一位客人。爺爺不急不慢走到大門口,一看是一枝花,拱手作揖,稀客稀客,快進來,里面說話。中堂里,一枝花說,最近大當(dāng)家的晚上睡不著覺,琢磨著準(zhǔn)備偷襲鬼子安子林的種畜場。爺爺說,日本人在種畜場里面養(yǎng)了一批軍馬,全是洋種馬,有東洋、西洋、蘇聯(lián)、蒙古等良種馬,都是些好馬駒。一枝花說,要不我牽著一匹棗紅母馬,假裝到種畜場會馬,混進場里,打探情況。爺爺說,你是個女的,你一去不就露陷了么?我和種畜場劉翻譯官有點交情,讓我孫子臘八去找他,小孩子記性好,腦子靈,不顯眼。爺爺把臘八叫過來說,明早到了種畜場這么這么辦,記住了么?臘八說,爺爺您放心吧。第二天一早,臘八小馬鞭一揚,駕,馬蹄呱嗒呱嗒走了。臘八騎在馬背上,洋洋得意,哼著《小拜年》:正月里來是新年兒呀啊,大年初一頭一天呀啊,家家團圓會呀啊,少的給老的拜個年呀啊,也不論男和女呀啊哎呦呦呦哎呦呦啊,都把那新衣裳穿呀啊,哎呦呦哎呦呦,都把那個新衣裳穿吶啊哎呀啊……不知不覺到了種畜場大門口。
日本人的安子林種畜場,三面靠山一面平地,場外周圍是水泥柱子,四周用鐵刺電網(wǎng)圍著,人根本進不去。
到大門口,鬼子哨兵喊,站住,站住,你的什么的干活?臘八吁地一聲勒住馬,用手比劃,意思找劉翻譯官。哨兵嘰里呱啦不讓進,劉翻譯聞聲跑出來說,小孩,你是干什么的?臘八說,俺是周文濤的孫子,爺爺聽說日本馬種好,特意叫我找你幫幫忙,配個好馬。劉翻譯說不行,皇軍管得很嚴(yán),不準(zhǔn)隨便亂進。這里是皇軍軍事重地,有槍炮子彈糧草,堅決不行。臘八順手掏出一盒香煙,遞給劉翻譯,說是爺爺給你的。劉翻譯說,好說,好說。臘八順手把五塊大洋揣進劉翻譯官兜里。劉翻譯打開那盒煙,扔給哨兵,隨后說,臘八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去通融通融。過了一會兒,劉翻譯走了回來說,皇軍隊長同意了,行。他對日軍哇啦兩句,哨兵一揮手,叫進去。
馬棚里有二十多匹大紅馬,喂著豆餅、苞米、雞蛋,估計這是種馬。東面有二百來匹,大概是戰(zhàn)馬了。再往里有些看不清楚,臘八說要大便,劉翻譯用手一指,那邊的去。臘八邊走邊脫褲子,邊四下張望場內(nèi),有帶龍門甲的大黃牛,透肥的白色大母豬,有黑色白色長毛兔,北邊靠近鐵絲網(wǎng)的是草料庫,東北角有發(fā)電機,東邊辦公室,南邊是槍支彈藥軍需物資庫。白天沒看見幾個兵,只有轟轟隆隆發(fā)電機的聲。臘八大概數(shù)了數(shù),這里大概只有十來個鬼子,還有十來個偽軍,加在一起大概二十來人。臘八把場內(nèi)一點一滴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一張畫,全記在腦子里。不多功夫,臘八把錢給了劉翻譯,牽著馬就出來了。
大黃汪汪叫了幾聲,爺爺一聽,去外一看,是大煙鬼孫發(fā)財。孫發(fā)財雙手抱拳說,老東家,對不起,老侄該死,沒臉見你。爺爺說,嗨,發(fā)財啊,別提前事,我們周家也有不當(dāng)?shù)牡胤?。人生難免,人不錯為神,馬不錯為龍,知錯改了就好。大煙鬼說,咱們開門見山,長話短說,實話實說。我今天就去了趟皇軍的種畜場,看到你孫子臘八了??諝庖幌履塘?,爺爺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是一枝花他們走露了風(fēng)聲,還是孫兒臘八不慎讓鬼子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枝花不是那樣的人,大當(dāng)家更不是。這個孫發(fā)財是他們那里的二當(dāng)家,是不是他們內(nèi)部有了奸細(xì)走露了風(fēng)聲,還是機緣巧合?孫發(fā)財隨手拿了個桃,一邊吃一邊走,嘴里哼著小曲走出了院子。
爺爺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孫子臘八回來,坐在馬槽子上擺弄他的大鞭子。苗鳳看到娘家媽急匆匆地抱著弟弟來了,張口就說,姑老爺在家嗎?苗鳳說,在,在馬圈那邊。鳳她娘抱孩子進屋,苗鳳說快坐,苗鳳娘說,可別坐了,讓姑老爺想辦法給你小弟治治,孩子昨天晌午吃點蜆子藥著了,折騰半宿沒睡。苗鳳摸摸弟弟的頭說,可不嘛,快找老爺給瞧瞧。爺爺找來煙袋和大煙酒、銀針、火罐。苗鳳娘對孩子說,你大姐夫來了。苗鳳的小弟哼一聲,也不說話。爺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叫苗鳳小弟喝幾口煙酒。接著爺爺就用八針一罐法止瀉,用燒酒給小弟全身搓幾遍。過了一會兒,苗鳳他小弟說口渴。爺爺叫苗鳳燒白開水兌點白糖,苗鳳小弟喝后穩(wěn)住了。聽到說話聲,奶奶也過來了,用毛巾擦擦弟弟的臉說,壞蜆子不能吃,尤其是伏天更不行。苗鳳娘說,這孩子吃完蜆子又吃幾個李子,覺得不好,就開始跑肚拉稀。爺爺說煮蜆子最好放點紫蘇葉或者小綠豆葉,是解毒的。不能喝涼水。苗鳳拿水果給大家吃,爺爺不語,“吧嗒吧嗒”抽煙,看出來心里有事。
臘八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大煙鬼孫發(fā)財,孫發(fā)財不懷好意地問,你去種畜場干啥了?臘八說給馬配種去了。孫發(fā)財瞇著眼睛,陰陽怪氣地說,小雜種,你這么小也知道配種?臘八歪著腦袋說,螞蟻小不?還知道生兒育女呢。大煙鬼咬著牙,小雜種,你跟我貧嘴,你等著瞧,早晚收拾你們周家。臘八就說,犯法的事不做,坑人的事不干,你愛收拾誰收拾誰,關(guān)俺們啥事。大煙鬼不耐煩地說,到時候,我看看你嘴還硬不硬?臘八就說,我兜里有糖,你吃不?大煙鬼很感興趣的樣子,你哪來的糖塊?臘八慢慢騰騰地說,劉翻譯官和皇軍給我的,不信你問問?大煙鬼騎著自行車跟在后面。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臘八故意找了一塊草場,放了一會兒馬,對著馬說,好好吃草,快快生個大寶。大煙鬼一看,再糾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油水,知趣地走開了。
焦慮不安的爺爺終于把孫子盼回來了,臘八把遇到孫發(fā)財?shù)氖虑橹鴮嵳f了一遍。爺爺長長地出了口氣,直夸孫子機靈。臘八把鬼子種畜場外景內(nèi)貌一一交代得清清楚楚,還積極張羅要給爺爺帶路呢。
安子林地勢非常險要,大山中間有條大峽谷,溝坡長滿亂七八糟的雜樹和刺藤,有條小溪從山里流出來。大溝直通種畜場草料庫,東西兩面的山比較平穩(wěn)些。場東山坡有些亂墳塋,大小樹不等,沒有道,靠場內(nèi)東北角還有一個高腳崗樓。爺爺說防守很嚴(yán),很難攻,只能智取不能強奪。一枝花說,派二三個弟兄拿火油和地雷上山,把油潑向草料庫,地雷推到草料旁邊,再點導(dǎo)火線,引爆炸藥庫。大當(dāng)家說借鬼子救火功夫,東西埋伏的人趁機突然襲擊,打他個措手不及,攻進彈藥庫搶,實在搶不著就給他炸掉。趙掌柜說,這都不是辦法,鬼子那么傻么?狡兔還三窟呢,不要輕敵。嚴(yán)老板說,這些馬匹和物資對抗聯(lián)太重要了,必須想方設(shè)法搞到。爺爺說,咱們在西方屬金,八月全旺。東方屬木,木旺于春,木死于秋。八月金旺克木,如果有金日,金克木,木定死,元易農(nóng)歷八月西金,三十日辛面日,克東方木。木沒有生機,我看定在八月三十子時,月黑透,一點星光沒有,絕好的時機。一枝花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定這個日子。嚴(yán)老板說,如果拖拖拉拉,大東和前陽的鬼子前來增援,那就麻煩了,只有智取才能確保成功。爺爺說,好吧,這個事情交給我了。大家問,你有什么好辦法?爺爺說別問了,明晚半夜子時開始攻擊。
第二天一早,爺爺?shù)鹬鵁煷烟旄WУ酱箝T外,四下瞅瞅沒人,說,你把這封信馬上送到寬甸抗聯(lián)部隊去,這信關(guān)系咱們生死大事。天福接過信說,爹,你放心,不會出差錯。爺爺又千叮嚀萬囑咐,就怕萬一。天福把信藏在右腳鞋底里,從馬棚牽出馬來,桂英把馬草料搭在馬背上,天福把餅子揣在懷里打馬而去。苗鳳騎著馬走到大東溝鴨綠江口停了下來,向東望去一片一片的蘆葦望不到邊,聽蘆葦塘水鳥嘰嘰喳喳。望著西南無邊無際的大海犯了愁,這水天相接,到哪里找游擊隊???想著想著自己憋屈地哭了,馬兒咴兒咴兒刨著地,抬起頭到處望。不一會兒,遠(yuǎn)處也傳來咴兒咴兒的嘶叫聲,苗鳳看到一個人騎著馬奔著這邊來了,上前問道,大兄弟,請問,這里有船么?來人說,沒有,大姐要去哪?苗鳳按照爺爺教的暗號繼續(xù)對答,去大鹿島。來人問,去那干啥?苗鳳說,回娘家,俺娘病了。來人跳下馬,打了個口哨,蘆葦蕩中劃來了一條小船說,俺就是娘家人,接你回家。苗鳳高興地流下了熱淚說,可找到你們了,周老板讓我來的,給你們送一封信。說著,從發(fā)簪里抽出一個用蠟封好的紙捻遞給了撐船人。
爺爺向來自己不喝酒的,人走后,他倒了兩杯酒說,老大啊,爹心里難受。治家陪著爺爺喝了會兒酒,也多多少少懂得了爺爺?shù)囊馑?,說,爹,俺懂,這個俺去。爺倆兒喝著喝著哭了,似乎有了生離死別的難受。臘八在外面跑來跑去,歡實地逗著大黃。看到爺爺心里不是滋味,跑了過來。看看爺爺瞅瞅爹,一直問個不停。爺爺抱住臘八,摸了摸腦袋啥也沒說。臘八歪著頭認(rèn)真地說,爺爺我聽到你們的說話了,您讓我去做一家大事,行不?爺爺默默地流著眼淚說,不行!奶奶這時候顫巍巍地走了過來,他爹,我就這一個兒子,你要是敢打我兒子的主意,看我不把你剁成肉餡!爺爺推走老太太說,他娘,沒事,你回去歇著吧……
一九四四年八月三十日,也就是臘八十二歲生日這天凌晨。爺爺他們在山頭上仔細(xì)觀察安子林的動靜,日軍種畜場燈光點點。為避免從高處被發(fā)現(xiàn),日本人用帳篷遮擋一垛垛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不知是誰把大黃身上綁上了炸藥,拖著“吱吱”冒著火星的導(dǎo)火索,向彈藥庫跑去。不一會兒,轟隆隆連環(huán)的爆炸聲把熟睡的人們從夢中驚醒,紅彤彤的火球沖天而起,映紅了半個天空,整個山溝罩在滾滾黑煙中。爺爺罵著,怎么回事,戰(zhàn)斗怎么提前半個時辰?治家怎么能擅自行動?他娘的!突然,一個矮小的人影側(cè)面飛入,將發(fā)電機皮帶輪炸碎一半,齒輪不能咬合空轉(zhuǎn),探照燈熄滅了。種畜場警報聲響起,從營房里跑出來的一群衣衫不整的日軍不顧一切奔向崗樓。他們在驚慌失措中亂跑一氣,結(jié)果有的被飛彈擊中,有的被馬蹄踩死,這些守備隊鬼子和野戰(zhàn)部隊的相比戰(zhàn)斗力就是差了一大截。崗樓上的鬼子機槍對高粱地進瘋狂地掃射,如收割機齊刷刷地將莊稼撂倒,大家沖鋒受到了挫折,敵人開始按部就班尋找掩體。嚴(yán)老板阻止一枝花他們硬拼,他繞到側(cè)面順手兩槍,崗樓上機槍啞了,摔下了兩具尸體。十來個鬼子和偽軍企圖沖出包圍,但守備軍畢竟管理松散和缺少足夠的訓(xùn)練,這給了大家近距離射擊的機會。那些見到游擊隊就會尿褲子的偽軍早早就投降了,這大大增加了大家的信心。一枝花的弟兄們已經(jīng)沖下山坡,毫不手軟地收拾了他們,一枝花開始射殺那些逃出日本兵。此時,往這里增援的日軍被堵在了半路。爺爺知道遲早會與增援的鬼子進行遭遇戰(zhàn)。為了阻止鬼子救援,爺爺早已跟幾支抗聯(lián)游擊隊聯(lián)系上了。抗聯(lián)負(fù)責(zé)炸毀來自前陽、榔頭和大東方向的主要大橋,并進行阻擊,打一個漂亮的伏擊戰(zhàn)。嚴(yán)老板說,做得如此的徹底,看來是得到了抗聯(lián)的幫助。人們在打掃戰(zhàn)場時,那些被彈片炸破袋子的大米撒得到處都是,有的人抓一把就往嘴里塞,大家好久沒見過大米了。爺爺把傷亡的戰(zhàn)馬分給大家回去煮肉吃。
由于經(jīng)驗不足,大家清理戰(zhàn)場較草率,甚至忘記了清點人數(shù),竟讓藏在馬肚子底下的孫發(fā)財?shù)靡蕴用?。最后,大家在配電房發(fā)現(xiàn)了耳膜震壞,腦門鮮血直流,奄奄一息的臘八,他口里正低聲地喊著:
——爺爺,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