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心中有鬼,一個春天的小鬼,濕潤潤的身軀,把心房撲騰成粉紅。
于是二月的雨如密密的手指在叩門,原野上,一陣陣全是啟發(fā)性的風(fēng):“花兒,你若還不開,莫再怨誰?!?/p>
緊接著,樹梢的花朵開和謝,大隊蟬子還未轉(zhuǎn)世歸來。其實不管什么物件,既命名為花,就像花了,就好看了。
回到舊時人家,窄門小院,蹊徑蜿蜒,窗格如夢影,拱廊深處,一叢芭蕉敞著寬襟,沁胸地綠。
如果有一個你,必須此刻與春天并肩而行著,我偏頭搭訕,好像在哪見過你。或者如賈寶玉般肯定“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還有,如果有杏花春雨畫船,我們必是在中間的春雨里。
2
那朵云美得像一個心情,每次遇到這樣的心情,我會去翻看自己前月的詩歌草稿,想看它們開出花來了沒有。
沒有開花,酷暑下空空的樹蔭有點悲涼,悲涼和蟬聲的熱鬧對比鮮明。驀然感謝蟬和蛙,蟬聲蛙聲都像是一種文字,手不釋卷的生靈們執(zhí)著于高聲朗讀,一個晝讀,一個夜讀,倒也讓世界沒有空著。
太陽持久蹲著,像個廚師,蒸著聲音,盯著每一個人,人是柴爿上的螞蟻。
此時,你突然向我告別。我挽留不出口,只是淡淡地把突如其來窗前的幾滴雨點說成了暴雨。
沉默越來越大越來越濃。前望后看,左顧右盼,非要從這空闊里找出點內(nèi)容來的我們最終啥也沒找到。你說,走了,你揮手。每次臨別的揮手,在你轉(zhuǎn)身時,都似藏著一個消息。
無情,是最后一種情。
3
“每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你引用過。
我正在品嘗一部分一部分慢慢死去的滋味,好比領(lǐng)了一張地獄的門卡,卻攜一只天堂的旅行箱。
夜深難寐,翻來覆去,睫毛上有個小小的你在蕩秋千,觸手成灰。
只好面向你的照片,眼瞼和睫毛又像盾和矛,只要朝著你的方向走,街道和河流頓時掀起一場浩大爭執(zhí)。照片上,你那唇,不嘟起來已經(jīng)是一個吻,月光下卻像一朵花耽擱在灰塵和風(fēng)里。
既然秋天,一定有這樣一只鳥,它沿著人開辟的路飛行,最后迷路,碰壁,折了翅膀。我就是你既定路線里的候鳥。
佛說內(nèi)心起煩惱就是惡,那么,原來我自認(rèn)識你起就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吧?;蛟S自小就是。因為我從來認(rèn)定,燈紅,酒綠,美矣,世之貶詆多不分皂白。
我和你的前生,本是一個好句,轉(zhuǎn)世失散了半句,以致我冥頑不靈,以致我相思難眠。
白晝與我僅是相識,夜晚才是相知。我想在相知里發(fā)一個背棄所有誓言的誓言。
4
心里有個游泳池,北冰洋圈成。
內(nèi)外皆冷,我模擬上帝,斜臥銀河邊,半夜感冒了,噴嚏打亂宇宙的秩序。
原來太陽月亮一直不知道自己照在大地上,星星也看不到我們,看向另一個世界,而你我,都沒有長成上帝造人時所構(gòu)思的那個樣子。
還有,世間所有人戴著同一種表情出生,死亡時卻表情各異,好像人間是賣表情的商店。只有夜行的歌者,我看到他有顆明珠似的的心。
模擬上帝,還為了命令自己不認(rèn)識你。但桌椅和臺燈都認(rèn)識你,何況床,輾轉(zhuǎn)里有你,迢遙的夢的山水間面晤過你。
獨坐復(fù)獨坐,像人一樣獨坐,舉頭看見星云間上帝那只寂寞的搖椅,和我陽臺那把一樣。我知道,再坐久一點,我就真像上帝了。
原諒我,所有這些話,在心里時候尚是完整的,說出來,總要殘廢一點。
斯美九眼橋,豈能留以自酌
兩年前一個濕涼的早晨,人車尚少,我要走通九眼橋去那頭。到橋中段,應(yīng)該是第五孔的位置時,幾只白鸛突然從橋下左側(cè)江面掠起,迅速飛升,瞬間高過我的頭頂,再高過橋中央汽車頭頂若干,悠然橫越九眼橋然后降至右側(cè)江面,在水面低旋一圈,才向廊橋飛去。如果晨露中的九眼橋是“十”字的豎筆,那群白鸛的飛越剛好寫完了“十”字的橫筆,且筆劃空靈俊逸。我有點呆住,那幾抹白鑲嵌在我腦海里,安靜又生動。以后陸續(xù)還看見過幾次白鸛如此跨橋,每一次,我和其他匆匆過橋的人都有片刻驚訝和走神。
從那以后,我開始關(guān)注九眼橋。
陽光普照時的九眼橋特別曠大。天藍云淡,背景中熠熠生輝的玻璃幕墻強化了高樓的橫空出世,和江水碎銀般的光芒一高一低呼應(yīng)著,蕩漾入心。而與高樓左右呼應(yīng)的是綠樹中隱隱透出的亭臺樓閣的紅梁灰瓦,現(xiàn)代和古典在朗朗晴空下交融,時尚與婉約異常和諧。經(jīng)常有人為了記錄這奇妙的呼應(yīng)成全之美,頭頂艷陽立在橋上各角度狂拍。我也拍過,縱使技術(shù)不佳,也張張有大片即視感,人工的拙劣完全無損好景的霸氣。
夜色溫柔時的九眼橋特別仙幻。兩岸的燈帶鑲住水,水熒光閃閃,夾岸的樹也染上了瑰麗的顏色,站在九眼橋上望不遠處的安順廊橋,生生一座浮在水上的璀璨畫舫,仿佛天上宮殿移座凡間。此時憑欄遠眺,人的味道夾雜著風(fēng)的味道、水的味道、樹木的味道,微醺的感覺慢慢籠罩全身,想來蘇軾“羽化而登仙”的快感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吧。沉浸其中,水里一個人間,水上一個人間,自己恍惚在兩個人間搭建的巨大的幻想里安眠。
我還不止一次地在九眼橋上看見流浪歌手。標(biāo)配吉他,或席地民謠,或站立搖滾,很酷炫的造型很滄桑的聲音總能吸引到不少人跟他留影并把錢恭敬地放在地上的吉他袋里,聽一會兒歌然后離開,雖然全程無交流但歌手和聽眾各得其樂,于是離開的步伐輕快,演唱的眼睛瞇得更緊頭甩得更勁爆了。
一個吹簫的中年男人,也是必須要說的。也許是簫聲太過遼遠宏闊,也許是簫聲太過撓人心肺,簫聲的力量硬是把一身玄衫的吹簫人壓住, 壓成了一介凡夫而毫不引人注目。聽者只被排山倒海的聲音裹挾,一聽成音癡,再聽成音奴,周遭各種繁雜聲音皆自動消失。事后想來,他若以簫聲蠱魅我等跳橋,簡直易如反掌??上?,幾年里我只聽到過這一次,此后再沒有見過吹簫人。因此,九眼橋最美的黃昏,便定格在他吹的《月出》里。
一定是吹簫人收斂的鋒芒讓我感覺青草民間臥虎藏龍,那以后好長一段時間,我愛沿著順江路的河堤在九眼橋附近走走看看。一些什么都沒有釣起來而依然垂釣的人,一個提超大毛筆以地為紙以水為墨練書法的人,一對在木頭長椅上背倚靠背著各自耍手機的情侶,還有一個身材苗條的跳扇子舞和綢帶舞的不足十人小團體。甚至有一次,一個拿著小孩網(wǎng)魚蝦玩的網(wǎng)兜的人,居然在水邊網(wǎng)起了一只團魚,“今天吃夜飯要加菜咯?!彼贿呑咭贿吪d奮地嚷嚷“今天吃夜飯要加菜咯”……
今天,我又走過九眼橋,靠望江公園那一面,近欄桿的水泥地上,有一段路鋪了若有若無的粉,是櫻花的花瓣,瓣瓣柔嫩輕淺,仿佛不小心跌入煙火人間。還沒來得及感傷,側(cè)頭一望,櫻花樹上已經(jīng)新葉勃發(fā),而橋下河面,一只白鸛正認(rèn)真啄著緩緩流淌的水,對周遭變化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