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立君
1983年9月至12月,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博物館和固原縣文物工作站聯(lián)合對固原縣南郊鄉(xiāng)深溝村的一座古墓進行了發(fā)掘,被確認為北周柱國大將軍大都督李賢夫婦合葬墓。該墓雖經嚴重盜擾,但仍出土了金、銀、銅、鐵、陶、玉等各種質地的隨葬品300余件。在墓道和墓室內還繪有壁畫多幅。這座墓的發(fā)現(xiàn),對于研究當時的歷史、中外交通、文化藝術等均有重要的意義。墓中出土金銀器共10件,本文介紹其中的一件代表性精品。
鎏金銀壺(圖一、圖二)1983年出土于寧夏固原縣(現(xiàn)固原市)南郊鄉(xiāng)深溝村李賢夫婦合葬墓。
銀壺長頸,鴨嘴狀流,上腹細長,下腹圓鼓,單把,高圈足座,銀質地表面鎏金。壺通高37.5厘、流長9厘米、最大腹徑12.8厘米、足座高8厘米,重1.5千克。
口緣鴨嘴狀流,俯視時呈桃形,長徑8.97厘米、短徑3.96厘米。口邊沿呈方形,側視時可看見0.27厘米的窄邊。
頸部上細下漸大,高6.45厘米。頸部共有21條凹槽,凹槽有規(guī)律地間隔鎏金。頸部與腹部相連處有13顆凸起的聯(lián)珠,似乎沒有經過鎏金,直徑約1.5厘米。
銀壺把手高22.5厘米,兩端各鑄有一個羊頭并與壺身相連。把手鑄有八條凹槽,每隔一條鎏金,每條寬0.40.55厘米不等。把手頂端有一人頭像(圖三),為一體壓成。頭戴圓形帽子,沿楞有六瓣,后片較長,貼于腦后。帽下露出卷發(fā),貼在雙鬢及腦后。眼瞼稍深,雙眼大而外凸,眼珠尤其明顯,高鼻梁,雙唇豐厚且微張,下領豐圓,惟耳朵較大,顯得有些不合比例。人頭高3厘米、寬2厘米。頸下置有一圓形小平臺座托起人頭,平臺直徑1.6厘米、高0.5厘米。
銀壺腹部上細,下逐漸加大呈圓鼓狀,然后內收,與臺座相連。頸、腹相連的聯(lián)珠紋下飾有一周三角狀葉紋,葉紋共14片,每片三角形上都刻有四條弧形豎線,以三角形尖為軸線,每兩條方向相反。葉片之間有一凹點,葉片之上沒有鎏金。壺身腹部打壓一周凸起的人物圖像(圖四),共有六人,為男女相對的三組。
腹部人物腳下有一條寬約4.5厘米的弦紋,弦紋下有一周雕刻出的圖案(圖五),寬2.75厘米。圖案主要由兩只似虎狀怪獸組成,怪獸只有頭部較為清晰,圓眼怒睜,嘴吻部短而粗,兩耳大且直豎,前腿僵伏在地,整個身體已完全變形,由渦紋和波紋構成。另一只怪獸與之情況基本相同。兩獸之間有幾個大小不等的圓形渦團紋,渦團紋中有一條翻身躍起的魚。圖案完全由剔刀刻畫而成,沒有鎏金。圖案下面是一條素面帶,也沒有鎏金。
銀壺臺座為高圈足,壺腹與臺座連接處先有一周鎏金,然后飾一周連珠紋。凸起的連珠有10枚,表面沒有鎏金。連珠下頸部有凹槽,共有20條,每條上細,下隨臺座逐漸變寬。鎏金也很有規(guī)律,不是全部鎏金,而是每隔兩條鎏金兩條。臺座的底面上也有一周連珠紋,凸起的連珠共有20枚。臺座直徑8厘米、高6.6厘米。
從把手左側起,第一組為一男一女相對站立(圖六)。左側為一青年男子,頭發(fā)由頂部向四面分梳,前額向后留一周卷發(fā),卷發(fā)將耳部完全掩蓋起來,惟頭束發(fā)帶;發(fā)帶前寬后稍窄,上有弦紋,從腦后頭發(fā)中穿過;眼睛大睜,鼻高直,鼻孔似可見,神態(tài)嚴肅;身著圓領短袖套衫,很薄,胸部肌肉可通過衣服看出。這種衣服上衣與褲子相連,較為寬松,腰問束腰帶,很容易使人誤會為兩件。男子右手持盾,盾牌上大下小,上部圓,下略有弧形,盾上沿刻一周波紋,中間橢圓形區(qū)飾兩楔形圖案,填以牙狀紋;左手前曲執(zhí)矛。矛應屬中型矛,鋒呈三角形,秘與矛葉連接處凸起,矛葉應插在柲上,而不是一體鑄成,秘下端有一圓形柄,是典型的西方式矛。男子左腳在前,右腳在后,呈行走狀;腳穿半高筒軟皮靴,筒前高后低,邊沿有一條寬邊,中部也有一條帶飾,腳腕下有兩條皮帶,另一條皮帶從腳底穿過;腳踝部有一圓形扣節(jié)。右側為一青年女子,整個身體呈向側面前行壯,上身扭腰做正面,作回首談話狀;頭梳波狀卷發(fā),腦后有三個小發(fā)髻;頂戴花冠,花冠葉瓣緊貼頭發(fā),冠帶從腦后發(fā)髻中穿過;蠶狀細眉,大眼豎起,直鼻梁,雙唇微合,下領尖圓;右手上彎用食指指向自己,左手端一盒,盒子上部為三角形,下部為方形,上飾豎線;上身穿圓領緊身服,乳房圓而凸起,刻有兩道圓圈;細腰,似束一帶。服裝雖為半袖,但有長披由身后向前飄起;下身著長裙,兩腿輪廓盡顯,下擺至腳腕部;足穿與男子一樣的那種勒有皮帶在腳踝部打結扣的軟靴。
第二組為一女一男相對而立(圖七)。左側為一青年女子側身站立,頭發(fā)梳成波浪狀大卷;前戴花冠,頂呈三角形并向后翹,似金屬制成,腦后有一發(fā)帶從發(fā)下穿過將頭發(fā)束起;耳飾環(huán),耳環(huán)上兩節(jié)為環(huán)形,下為圓片;大眼圓睜,直視對方,蠶眉,高鼻,雙唇微合,面部表情安祥;身穿小領或圓領短袖薄衫,乳房凸起,圓乳上刻圓形弦紋,乳下系帶,圓形扣,除去兩條向兩側束外,還有兩條帶向下斜束;右手上曲前伸,拇指與食指拿一小圓球,小指翹起;左手上彎,食指指向自己下領,似在訴說;下身穿貼身長裙,裙擺至腳腕部;足穿軟鞋,三條皮帶在踝部打一圓形扣結;右腿略彎,足尖著地,左腿較直,踩地,是重力支撐點。右側為一青年男子,頭發(fā)由頭頂向下梳至前額,耳際向腦后有卷發(fā)盤繞。圓眼前視,寬眉,高直鼻梁,鼻尖略向下弧,雙唇緊閉;右手前曲伸,緊握一物,物品上圓下尖,上刻弦紋;右手與女子左手緊靠,好像在準備將所執(zhí)之物給予女子;左手也上曲緊握一物,物品形狀同右手所執(zhí)之物大致相同,可能是同一種物品;上身著圓領短袖套衫,后披很長,似從后背繞下,飄至身前;腰束帶,下身似著短裙,足穿半筒皮靴,靴筒上仍有花瓣狀裝飾,只是左腳靴后花瓣凸起更為明顯;右腳前著地,左腳在后,腳尖觸地,呈行走狀;背景亦為一石。
第三組為一男一女相對而立(圖八)。左側一女子面向右,側身頭微低,左腳著地,腿略彎,背景似有石塊;右腿也彎曲,似腳踏一石。左手曲指搭在右腿之上,右臂前伸,被男子握住腕部,手指略彎;頭發(fā)較長呈波狀,后梳至腦際有一發(fā)髻,一縷長發(fā)搭在頸部,前額束一發(fā)帶,穿過發(fā)髻。從發(fā)帶扣發(fā)髻的弧度看,發(fā)帶似為金屬制成,其前有圓環(huán)狀物作為裝飾。女子含首下視,眼睛圓睜,蠶眉,鼻高直,雙唇微合,神態(tài)十分安祥;上身著披肩,披肩一端從前胸飄下,另一端從身后搭下,質地柔軟,盡現(xiàn)身體輪廓;右肩有衣褶,腹部似裸露,臀部略上似系一腰帶;下身穿長裙,裙褶從腿部依形體緩緩而下,雙腿清晰可見;足蹬軟靴,束三條皮帶,在踝部打一圓結。右側為一青年男子,面朝左,側身與女子相對,似作行進狀;頭戴硬盔帽,圓形盔頂飾刻葉狀紋。帽寬沿,前沿齊平上折,后沿下折。男子頭發(fā)卷曲,左耳外露,圓眼,高鼻,雙唇閉合,表情自然;身著披風,下垂至臀部,前面在頸部有一圓形結扣;頭雖側向左,但身體卻呈正面狀,裸體;右手食指、中指平托女子下頜部,無名指與小指后曲,左手握女子右腕,小指稍上翹,兩臂肌肉發(fā)達;前胸略凸,露出右側乳頭;腹部凸起十分明顯,呈鼓圓形,肚臍凹下,上下左右有十字狀凹槽;生殖器外露,上刻陰毛;左腿彎曲抬起,腳尖著地,右腿雖也腳尖著地,但似乎支撐著全身;腿部肌肉飽滿,每個關節(jié)都雕刻得非常明顯,顯示粗壯有力的樣子;足穿半高筒皮靴,靴筒前高后低有花邊,靴底平,無跟。男子背后也有一石作為背景。endprint
李賢夫婦合葬墓出土的帶柄銀壺,在中國古代史籍中稱作“胡瓶”?!昂笔且粋€相當廣泛的概念,一般泛指漢族以外的周邊民族。但是,這里所稱“胡瓶”的“胡”字是具體有所指的,它實際指西域,包括今中亞和西亞的地區(qū),甚至包含有遙遠的歐洲大陸。總之,在當時中國人的概念中,這是一種從西方傳過來的壺。
“胡瓶”有確切記載的年代大約是在西晉時期(265318)?!短接[》引《前涼錄》曰:“張軌時,西胡致金胡餅(瓶),皆拂秣作,奇狀,并人高,二枚?!贝搌櫋妒鶉呵铩肪砥呤灿邢囝愃频挠涊d:“是時西胡致金胡餅(瓶),皆拂秣作,奇狀,并人高,二枚?!?/p>
張軌統(tǒng)治河西地區(qū)大約從晉惠帝永寧元年(301)開始。他所管轄的地區(qū)正是“絲綢之路”通往內地的咽喉要地,西方商團要想同中原地區(qū)進行貿易活動,必須經過張軌統(tǒng)轄的地區(qū)。
十六國以后,東西方奢侈品貿易逐漸加大,中亞、西亞的金銀器作為這種貿易活動的主要代表,連續(xù)不斷地出現(xiàn)在漢文史籍的記錄之中。在相互戰(zhàn)爭中,西域珍品寶物一再成為掠奪的對象。魏始光四年(427)六月,北魏大軍攻陷大夏都城統(tǒng)萬城,獲得府庫珍貴器物不可勝數,后又在討伐北涼的戰(zhàn)爭中得到許多西域物品。征服龜茲等國時,大量的西域珍玩流入內地。西域小國也不斷向中原王朝進貢,《太平御覽》引《西域記》日:“疏勒王致魏文帝金胡餅(瓶)二枚,銀胡餅(瓶)二枚?!?/p>
據《洛陽伽藍記》記載,河問王元琛為秦州刺史(今甘肅天水)時,曾“遣使向西域求名馬,遠至波斯國,……琛常會宗室,陳諸賣器,金瓶銀甕百余口,甌檠盤盒稱是。白余酒器,有水晶缽、瑪瑙(杯)、琉璃碗、赤玉卮數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無,皆從西域而來”。
李賢曾擔任河州(今甘肅臨夏)總管、洮州(今甘肅臨潭)總管,統(tǒng)領三州七防諸軍軍事,是北周政權西陲的守護神,謚封柱國大將軍,長期控制敦煌一線“絲綢之路”要塞的大權,被周武帝宇文邕當作北周的“皇親國戚”看待。在靠近北魏首都平城(今山西大同)附近的一些中小型墓葬中也不時出土一些西域金銀器,這表明薩珊系統(tǒng)金屬器在當時貴族階層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擁有這類金屬器皿成為當時一種流行的時尚。
隋唐時期,金銀胡瓶作為一種珍貴的物品,依舊是朝廷賞賜各類有功人員的物品。隋開皇年間,因大臣楊素有功,《隋書·楊素傳》記載:“拜(楊)素子玄樊為儀同,賜黃金四十斤,加銀瓶,以實金錢?!焙笥侄啻钨n以金銀器和珍寶等:“上賜王公以下射,素箭為第一,上手以外國所獻金精盤,價值巨萬,以賜之?!?/p>
初唐大將秦叔寶追隨李淵征戰(zhàn)多年,據《舊唐書·秦叔寶傳》載:“破尉遲敬德,功居最多。高祖遣使賜以金瓶?!?/p>
《舊唐書·李大亮傳》記載,李大亮出任涼州(今甘肅武威)都督時,治地有方,政績突出,唐太宗李世民下詔書褒揚。詔書最后寫道:“今賜卿胡瓶一枚,雖無千鎰之重,是朕自用之物?!?/p>
唐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上載,唐玄宗賜安祿山“莊宅各一所,雜彩綾羅、金銀器物及聲音口等”。其中金銀器有“金輟花大銀胡餅(瓶)四、大銀魁二并蓋、金花大銀盤四”?!翱颊n之日,上考,祿山又自獻金銀器物、婢及駝馬等。金窯細胡瓶二、銀平脫胡平床子二”。他又自獻“金窯細胡瓶”。在外交活動中,“胡瓶”則是向對方贈送時最好的禮品。《舊唐書·吐蕃傳》上載,開元十七年(729)吐蕃國贊普向李唐王朝請和的上表中稱:“謹奉金胡瓶一、金盤一、金枕一、馬腦杯一、零羊衫段一,謹充微國之禮。金城公主又別進金鵝盤盞雄器物等。十八年十月,名悉獵等至京師,上御宣政殿,……及是上引入內宴,與語,甚禮之,賜紫袍金帶及魚袋,并時服、繒彩、銀盤、胡瓶,仍于別館供擬甚厚?!?/p>
太和中,尚書左丞王起進亡兄播銀胡瓶二百枚,玉及通犀帶、刀劍、器仗等。元和十五年(820)唐憲宗以李光顏功冠諸將之上,《冊府元龜》記:“賜錦彩五百匹,銀瓶、盤等五事?!?/p>
唐代,“胡瓶”也曾經進入一般的家庭生活之中。在阿斯塔那墓地150號墓中曾出土一批文書,有紀年的是貞觀十九年(645)。其中有一件文書是西域人白某所記的雜器物名帳,即“唐白夜默等雜器物帳”,其中第十五行記有“目張口胡瓶一枚”。這種情況甚至一直持續(xù)至五代時期,敦煌文書P.2583“申年比丘尼修德等施舍疏”記:“二月五日,宰相上乞心兒福田入僧壹拾伍兩金花【銀瓶壹】、拾兩銀瓶壹、上錦壹張。”
歷史文獻記載中給我們所提供的有關“胡瓶”的材料是令人興奮的。它清晰地表明,這種珍貴的金銀器在西方傳入中國的整個奢侈品中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上至皇家宮廷,下到貴族大臣,乃至平民百姓都非常喜歡這類“胡瓶”。從這個意義上去看待北周李賢墓出土鎏金銀瓶可以發(fā)現(xiàn),它的出土絕不是偶然的,而是與當時崇尚薩珊系統(tǒng)金銀器的社會風尚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它的面世不僅為中西文化交流增添了一份重要的實證材料,而且在全世界現(xiàn)存的薩珊系統(tǒng)的金銀器中,無論就其工藝水準,還是表現(xiàn)內容而言,都是獨一無二的。
(責任編輯:李珍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