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栓成
清晨醒了,總要倚床看會兒書,以驅(qū)散殘留的睡意,今天早晨看不成了,因床頭柜的臺燈突然熄滅,燈泡閃了。大清早商店肯定關(guān)著門,買都沒地方買。家中又無備用的。想想,終于摸索到一只老式舊燈泡,安上先湊合吧。
其光亮照樣可看書,能見度亦不亞于剛閃滅的節(jié)能燈,我卻捧書發(fā)呆,干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就因為舊燈泡這月色一樣黃黃的光芒。
都知道,多年來,家家戶戶用的都如同太上老君裝仙丹寶葫蘆似的老式燈泡。前些年,節(jié)能燈走進市場,這種新式燈是螺旋形,很靈巧。光似日光,所照之處,如同白晝。它除了能把黑夜變白天,還如其名字,省電,有了這些強項,寶葫蘆般的舊式燈泡便漸漸從千家萬戶銷聲匿跡。這且屬小事,關(guān)鍵是它今早晨的再次閃現(xiàn),特別是那月色一樣黃黃的光芒,又觸動了我的記憶,觸動出一幅永遠不能忘掉的畫面。
那會兒,我還在讀小學,人生最幸福的時候啊。八九歲,課外作業(yè)不多。每天都眼巴巴地等著晚上到來,然后與鄰居的小孩們玩“捉特務(wù)”、“抓漢奸”、“逮狗娃”之類,晚晚都瘋得滿臉通紅,氣喘吁吁,渾身大汗,次次都是在父母死拉硬扯的訓斥下才散群睡覺。玩鬧的地點選在馬路旁路燈下。當時的路燈,就是幾丈高的柏樹桿,人工栽的。頂端安一舊式燈泡,間隔200米左右一個。那會兒老街白天人都不多,何況晚上。整條街三五個商店,所以唯路燈才有點光亮,小孩們在這兒玩大人較放心。
我家門口不遠處便有路燈,晚上這兒自然成了小孩天下,但我母親晚晚也在那兒守著,她倒不是去打鬧捉迷藏,而是帶著針線筐,借黃黃的路燈光芒,坐在自帶的木椅上,躬背哈腰,一針一線地納鞋底、補衣服啦等等。表情十分專注,周圍的小孩們發(fā)瘋嘶叫,她好像沒聽見,沒看見。天天這姿勢,一坐一晚。遠遠看,仿佛一座雕像。
父親勸她:“家里有燈,在家做活多好,跑那兒干啥?”
媽媽說:“我知道,可是燈泡使壞了再買不花錢?燈亮著電表亂轉(zhuǎn)那不是錢?路燈白白照在那兒,咱為啥不去用?……”
“行行行,去吧。我看你是不想要自己的眼啦?”
父親的擔憂有道理,在家干活可以直接耀著燈穿針引線,而路燈則懸于幾丈高的木桿上,戴個帽子看它帽子都會掉的,所以它所散發(fā)的光線有限,走路還行,做細致的針線活確實太費眼。
過了一段,路燈下的“雕塑”果然多了一副眼鏡。
某晚,我和小朋友們玩“捉特務(wù)”時,不知絆住什么,三四個小孩一塊倒在媽媽身上,她正在納鞋底,突然的撞擊使媽媽鞋錐子一歪戳進手背,她哎喲一聲,忙拔出,鮮血便爭先恐后涌出。
小朋友們?nèi)蹟n來了,都不敢吭聲,只害怕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害怕地看著我媽,似乎在等待發(fā)落,我先沖小伙伴們怒吼了一聲都是混蛋,便焦急地拉住媽媽的手問:“疼不疼?”
媽媽用另一只手使勁壓住傷口止血。她瞪我一眼,便沖小朋友們強笑道:“沒事兒沒事兒,你們繼續(xù)玩吧。”
我?guī)椭鴭寢尠厌樉€筐、木椅搬回去。到家后媽媽先開電燈,第二個動作就是快步走進廚房,從鍋臺里邊抓一把柴火鍋膛里常有的草木灰,按傷口上,再來回使勁蹭蹭。當時窮,沒錢,即使住得與醫(yī)院門對門也不敢進里邊。若有紅傷,民間普遍都用這種土法止血療傷。
我勸道:“媽,還是上醫(yī)院包包好些?!?/p>
她說:“沒事兒,你去玩吧?!?/p>
傷得輕了這法子有時也起作用,傷得重就不行了。
媽媽的傷口看似不大,卻被錐子扎得很深,肯定感染了。三天后,那只手就腫得像發(fā)面饃,同時傷口已開始流膿。父親便強拉著她進了城關(guān)鎮(zhèn)衛(wèi)生院。打針,吃藥,半月后才痊愈,前后共花八十一元。
六幾年時的八十一元是啥概念?相當于現(xiàn)在的兩千余元啊?
從沒見父親對母親高腔大調(diào)地說話,這次看來真惱了,他憤憤吼道:“我倆月的工資啊!為省那一點點電錢,算算劃著劃不著?告訴你,今后不許再上路燈下干活!”
媽媽起身打開箱子,取出一團紅綢裹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原來是一對熠熠閃光的銀鐲,她雙手捧到我父親臉前道:“這是結(jié)婚時娘家陪的,給你,值那倆月的工資吧?”
父親不接,撓頭跺腳地,放軟聲音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我是為你著想,為你眼睛著想……”
媽媽悶了一會兒,終于說:“好,我想想?!?/p>
她終于開始在家里干活,但三天后,又坐到路燈下,父親忙去勸告爭論,媽媽說:“我憋不住,眼看黃燦燦的路燈閑亮著,咱卻去浪費家里電……”
父親反問:“能省幾個錢?”
“哪怕能省一分錢也得省,眼看路燈白白亮著,我憋不住。”
父親嘆口氣,扭頭就走。沒法再勸了,他知道我媽的脾氣,只要她認定的,誰也別想勸轉(zhuǎn)。
從此,路燈下又閃現(xiàn)那尊雕塑。
父母已仙逝二十余年,我始終忘不了這幅圖像。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