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頻
我信步來到黃河邊,不覺已是夕陽西下,周圍的黃土坡與廣袤的沙灘以及眼前的河水那樣和諧地融為一體,一切的色彩都被這渾黃給遮蓋了。此時,忽聞一陣悠揚而粗放的黃河船歌。尋聲眺望,一眼瞥見渾黃朦朧的河面上,飄著一個羊腰子形的扁舟。舟上一位頭戴圓頂斗笠的男人,身板硬朗,正揮舞著一桿長長的船槳,時左時右。隨之浪花四泛,噪聲塞耳。俄頃,艄公一點木槳,扁舟泊岸。他把“指揮棒”一長桿槳往地里一插,桿梢上拖著一條紅紅的布條兒在迎風蕩拂。
我匆匆湊上前去,老人須眉染霜,精神矍鑠。藉他點火抽煙之際,我便道了聲:“老伯伯!”老人用溫和的眼光打量著我,從我一身打扮,知道我是遠來的客人,對我很豪氣地笑了笑:“去哪兒?”
“去河對邊10里路的姨媽家?!?/p>
“現(xiàn)在天色不早,你到不了村,天就黑乎乎的了。夜里走路會出事的,我看這樣行不,你和我一塊兒過夜吧,明天我再送你去過河?!?/p>
聽了老人的話,我感動地對他說:“大伯,謝謝了!”老人和藹而稍顯混濁的眼憐愛地看著我,似乎示意我不用謝他。
走在老人的后面,盡情地欣賞著黃河岸邊的田園風光。只見十幾只鴨兒振翅疾蹼,覓食,游泳,盡情地嬉戲。在河旁有一間屋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像風雨中憔悴的老人。院邊種著一片高大的向日葵,金燦燦的花盤搖曳著,笑盈盈的,像張張迎接客人的臉蛋。老人指著屋子對我說:“這就是我的家,為渡客在這里修蓋的?!?/p>
“渡客一天多不多?”
“多。”
“能收入多少錢?”
“游客自己給,有時沒錢也渡?!?/p>
老人樂呵呵地答道。我倆正談得得意,從院中突然竄出一只渾身墨黑的大黑狗,見了主人敏捷地撲在老人身上,搖頭擺尾,還不時用舌頭舔舔老人的臉膛。老人說:“這狗通人性的。”
屋里光線暗淡,墻面亦黑黑的了,屋頂大梁、檁條、椽子,似乎是一只失去了皮肉的動物骨架,讓人有種異樣的不適。老人彎腰拿起腳邊的藍花粗瓷碗,從紫黑色的陶壺內倒出一碗茶水,遞到我面前。山野的茶香撲鼻而來.我才覺得口干舌燥,咕嚕咕嚕一飲而盡……由于屋內溫度較高,只覺渾身熱烘烘的。
走出屋外,遠方的群峰仿佛披上一層玫瑰色的晚霞。老人吐了一口煙霧,用手指著黃河對面的山崖,對我說:“那叫紅軍崖?!?/p>
“紅軍崖?”我有些驚訝了。
“對,它可有故事了!”
原來,紅軍1936年東征中,有十幾名掉隊的紅軍傷病員為追趕大部隊來到這條黃河石崖邊,準備尋找機會渡河。不料,被敵人發(fā)覺,他們藏在石崖半腰中的石洞里,敵人糾集了兵力包圍了石崖,對著紅軍戰(zhàn)士喊話勸降,但沒有一個紅軍戰(zhàn)士低頭,他們在石洞里堅持了5天5夜,彈盡糧絕,最后面對滾滾的黃河,一個個跳入了滔滔的大河,這使圍堵的敵人為之膽戰(zhàn)。敵人撤離后,老百姓自發(fā)地下去打撈紅軍戰(zhàn)士的遺體,卻未找到一具,戰(zhàn)士們早已和黃河融為一體。從此,這座石崖被當?shù)厝朔Q為紅軍崖。
老人的講述,把我?guī)Щ氐侥窍鯚煆浡膽?zhàn)場,我為紅軍戰(zhàn)士的壯舉所感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到村莊里的小酒店買了一瓶酒,準備與老人喝幾蠱。返回時,老人已經吃過了他女兒送來的飯菜,并給我留下了一份。他從灶膛里摸出兩個粗瓷大碗,一個瓷碗里放著蒸熟后圓溜溜的透著鵝黃色的山藥蛋,一個瓷碗里放著香氣撲鼻熱氣騰騰的莜面栲栳。老人用菜刀把山藥蛋切成碎塊,然后和莜面栲栳燴在一起,麻油炸蔥和辣椒,澆進醋和各種佐料,看著好,吃著香。我拿出酒瓶,要和老人一起喝酒,老人聞到酒的醇香,咧嘴笑了,露出已經豁了口的牙齒,興奮地說:“好酒,好酒!”
我們各用大碗滿了一碗酒,一邊喝著一邊聊天。熱汗從額上淋淋漓漓地淌了下來。老人唱得一口好地方曲子,他端起酒碗說,為了感謝我的到來,給我唱一段戲劇唱段。他一仰脖子,一碗酒就下了肚。他拉開了腔,我以為老人唱一曲《大戰(zhàn)長坂坡》或者《秦瓊賣馬》什么的,他卻唱了一段《小寡婦》上墳,原本凄婉的詞句在他渾濁滄桑的腔調里,別有一番凄涼。山風叩擊著沒有山墻的木板門,發(fā)出咔咔嗒嗒的聲響。耳畔不時傳來幾聲夜鷹的哀鳴,黃河發(fā)出駭人的聲音,時而像欲絕的大哭,時而像壓抑的悲泣,給這漆黑的夜晚平添了幾分恐怖。老人告訴我,他l4歲就被國民黨抓去當壯丁,跟著胡宗南的部隊打到了河西走廊,在一次戰(zhàn)場中受了傷,昏死了過去。長官以為他死了,丟下他,部隊就撤走了。當他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女人家里,這個女人是個寡婦,在上山給前夫上墳時發(fā)現(xiàn)他還有氣,就把他背回家。他在這個寡婦家里養(yǎng)好傷后,就帶著這個女人回到了黃河岸邊的家鄉(xiāng)。在河灘擺下了渡口,與這個女人一道過起了日子……“文革”中,他被關在公社的“學習班”,一隊長乘黑摸進他的小屋,“害”了他的女人,女人性情剛烈,一氣之下跳進了這滾滾的黃河……從此,他一個人在這個渡口生活,他說那個女人的靈魂還沒有歸府,夜夜都來陪伴著他……
夜,很深,很深了。屋外黑洞洞的,濃黑得如無邊無際一塊黑絮。那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風,更加快了木板門聲的節(jié)奏。老人睡了,而他的故事總讓我黯然神傷。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著,蜷縮在一方炕角。如豆的煤油燈,在背風的墻角里拼命地搖晃。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油燈下面用塊塑料布張蓋著的竟是一口棺材。我最怕見棺材,即使那里沒有什么死人,也像有鬼魂和幽靈要跑出來一樣。我死死地盯住棺材不敢移動。小時候聽說的鬼怪故事不時出現(xiàn)在腦海。柴門咔嚓的鳴響使我又聯(lián)想起“聊齋”中許多離奇的青面獠牙。我額上、鼻尖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皼]神、沒鬼的……”我竭力壯大著膽,可心卻愈加咚咚地跳起來。此刻,我的耳邊又仿佛響起老人悲哀的曲子,那滾滾的黃河水在嗚咽著,像老人的女人在一步一叩首地爬行而來。霎時,燭光呼啦一下被風吹滅了,黑黝黝的屋子更使我惶惶惴惴了,好像大風也故意在戲弄我膽小的弱點。我不敢看門窗,索性扯上被子,似乎這薄薄的棉被是御敵于國門之外的十萬貔貅了。
我龜縮在被窩里,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意正濃時,屋外傳來了野狼的嗥聲和看門狗發(fā)出的吠叫聲。我和老人同時被如雷的狂叫聲驚醒。老人看著我的熊樣,開懷大笑:“害怕了吧?”并為我點燃起屋內的風雨燈。老人對我說:這里和狼碰面搭上幾句話,那是常有的事。那次狼來叩門,這屋里還住過地區(qū)和縣里來的幾位同志。他趴在窗上一看,見一只修長的老母狼,兩只圓鼓鼓的眼睛發(fā)出貪婪的藍瑩瑩的光柱,他和這幾位同志拿起家里的木棍,才把這只惡狼趕跑。后來,他才養(yǎng)下了這只看門狗,這只狗可起了大作用哩,狼再沒敢來叩門了……
終于,天亮了。我走出屋外,只見天氣晴朗,淺藍色的天空映著大地。吃過早飯,老人用帶著發(fā)動機的小木船送我出發(fā)了。在寬闊奔騰的河面上,逆水而上,行舟本是艱難,但對老人來說,無疑是勇氣、技能、膽識的綜合考驗。小木船一離開岸,就被蜂擁而至的浪頭掀得頭尾傾斜,盡管發(fā)動機使出渾身的氣力吼叫著,但急速飛流的黃河水似乎根本沒把這小小的木船放在眼里,小木船還是被捆住了手腳,步履維艱,老人的表情是嚴峻的,眼睛里射著炯炯的亮光,鎮(zhèn)定自如地沿著他指定的航線前進。
小船在波浪翻涌的河水里挪動著,耳際那隆隆的機器聲總是壓不住咆哮的浪聲,讓人心驚膽戰(zhàn),頭暈目眩。我把眼睛緊緊地閉著,手死死扳著船沿,用顫抖的聲音對老人講:“如果不行,打道回府吧?!崩先朔路鸶緵]聽見,而是扯開了嗓門唱起了渾厚的黃河號子,像是給我壯膽。我睜開了眼,看到了小船在巨大的波浪中迎風破浪。老人不愧是從小長在黃河岸邊的人,他出色的航行,使小船幾次化險為夷。
小木船經過艱難的航行,終于磕磕碰碰地靠岸了。我走下船,從口袋里掏出20元錢欲塞到老人的手里,可他卻擺擺手,一分錢也不收。我好說歹說讓他收下,老人卻撐起渡船出發(fā)了。小船上老人頻頻地向我招著手,而我手里的20元錢,卻被揉得潮潮的了。
我佇立在黃河岸邊,驀然聽到老人唱起了嘹亮渾厚的黃河船歌。老人渡著一葉小舟,在渾黃翻涌的黃河中航行,初升的太陽將瑰麗的紅紗披在了老人的身上……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