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猶豫，樂川又演技浮夸，晃晃悠悠、將倒不倒地嚇唬我，無奈之下，我低咒了一句“無賴”，野蠻地奪過星冰樂。越看他得意的笑容越來氣，于是我發(fā)泄似的狂吸好幾口。

“不冰了吧？”

“嗯?！?/p>

不可否認(rèn)，樂川用手焐過的星冰樂的溫度剛剛好，他的細(xì)心周到也剛剛好。懂得女性天生體寒，應(yīng)少食生冷，也不知道是出于他的中醫(yī)常識，還是豐富的戀愛經(jīng)驗。

環(huán)繞中心草坪，我和樂川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著，溜達(dá)到暮色四合，他還沒要走的意思。我累了，招呼他坐到主教樓前的臺階上休息。正前方小廣場上有電影社的人在搭白幕，準(zhǔn)備放露天電影。

這是每周二晚電影社提供給學(xué)生們的福利，多會放些從未在電影院公映過的片子，以看不懂的文藝片居多。大學(xué)校園嘛，文藝氣息總是要濃厚些，管他真?zhèn)?，能說道幾句文藝電影，也顯得逼格高。

我們周圍漸漸聚集了不少下了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有成雙成對的，有形單只影的，都等著看電影。樂川問我走不走，我搖頭，提議換到偏僻一點兒的角落。因為忙碌的人里，我一眼看見了廖繁木，身為電影社的榮譽社長，他正指導(dǎo)學(xué)生調(diào)試投影設(shè)備。

廖繁木熱愛電影，家中有一面高聳入頂?shù)臅軌?，上面放滿了世界各國的電影碟片，其中不乏導(dǎo)演簽名的珍藏版本。寒暑假他和姐姐回來，最喜歡窩在房間里看電影。

我那時被下放到老家，很慶幸沒親眼見過，卻不能避免姐姐在電話里常常提起，字里行間透著花蕊般的甜蜜。姐姐問我，為什么寒暑假也不肯回去。她哪知道她每一通勸我回家的電話，也是我固執(zhí)己見的理由。

已經(jīng)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我才不要回去看他們有多恩愛，可又自虐似的忍不住想聽姐姐聊關(guān)于廖繁木的事。我會想方設(shè)法把姐姐提到過的電影找來看，只因她說，那是廖繁木喜歡的導(dǎo)演、喜歡的演員、喜歡的題材。

在那些深奧的電影語言里，我讀到了自己與廖繁木的差距，不僅是年齡，還有閱歷，更有無論如何，我也追趕不上的人生。

耳邊響起一段熟悉的旋律，我走出回憶的長河，熒幕上正在播放一部我最愛的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色彩豐盈的畫面，節(jié)奏明快的歌聲，只看開場像極了一部輕松逗趣的片子，其實不然。

那年我高二，剛從老家轉(zhuǎn)學(xué)回來，在廖繁木的書架墻里偶然翻到一張碟片。最初我只是被封面上留著丑丑蘑菇頭、托著下巴發(fā)呆的小女孩所吸引。直到看完整部電影，我才明白，這部電影是用童話的方式講述了一個灰暗到無望的故事。

莫名地，我想傾訴點兒什么，剛好身旁的人是樂川。

我們之間隔著一杯星冰樂的距離，星冰樂被我拿開后，就又近了一些。

“松子有一個體弱多病的妹妹，常年臥床。父親給了妹妹所有的愛，對松子卻很嚴(yán)厲，不茍言笑。為了博得父親一笑，她學(xué)馬戲團(tuán)小丑扮難看的鬼臉，以致這成了個改不掉的習(xí)慣。我覺得自己和松子很像，有個體弱的姐姐，長期被父母忽視。我小時候常常感到困惑，不知道該怎么討好他們，后來長大一點兒，又變得叛逆，總和他們對著干。他們是家人，對我來說，卻一直像不了解的陌生人?！?/p>

樂川是個很好的聆聽者，不嫌我啰唆，目光沉靜。

“我看過這部電影。所以你也和松子一樣，離家出走？”

指甲不自覺地?fù)钢韨?cè)堅硬的臺階，我點點頭：“我十二歲離家出走的時候，還沒看過那部電影呢，但也不像松子，沒遇到壞男人。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那么傻，盡全力愛著每一個男人，取悅他們，不斷付出，不計回報?？墒悄切┠腥艘粋€比一個壞?！?/p>

“可能因為她從小缺失關(guān)愛，所以渴望愛人，也渴望被愛?！?/p>

樂川牽起我的手，不準(zhǔn)我再跟階石較勁。他的手掌溫暖，我沒有拒絕。

望著電影里起舞歌唱的松子，狀似快樂無憂，我無比肯定地說：“我不要變成松子，不要‘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人應(yīng)該活得自私一點兒，即使不被周圍的人所愛，也要愛自己疼惜自己，讓自己變得強大?！?/p>

“我覺得她并不是不被周圍的人愛，只是她感知不到，產(chǎn)生了誤解，又發(fā)現(xiàn)得太晚?！睒反ㄔ谖叶叺驼Z，我收回視線看向他，聽他說，“你還記得影片的結(jié)尾嗎？”

當(dāng)然記得。

“小伙伴/說再見/明天還要再相會

彎彎腰/挺挺背/肚子餓了把家回

哼著歌兒把家回……”

吟唱著兒時的童謠，松子踏上鮮花叢中通向天國的階梯，那里充滿光明與希望。生命中出現(xiàn)過的每一個人，好的、壞的、過客、愛人，紛紛輕柔附聲與她合唱。她回頭，不用做對眼噘嘴的鬼臉，父親也會對她展露微笑。階梯盡頭還有妹妹在等她，面帶笑容地對她說：“你回來了?！?/p>

也許樂川說得沒錯。廖繁木也說過，我的家人很愛我。

愛嗎，為什么我感受不到？

眼眶發(fā)潮，我別開了臉。

“走吧，送你回宿舍?！?/p>

樂川牽我的手，帶我起身，連聲說著“抱歉”，小心避讓著席地而坐的人們。我不想與廖繁木碰面，一直埋著頭，以為夜色會隱去所有的狹路相逢，但還是發(fā)生了。在幕布的一側(cè)，光影流轉(zhuǎn)中，我看見了廖繁木，下意識地從樂川的掌心里抽回了手，背在身后。

廖繁木微微發(fā)愣后莞爾，露出兄長般和藹的笑容。我喜歡他笑，卻不喜歡他這樣對我笑。

“繁木哥?！蔽铱刂撇蛔∽约郝曇衾锏睦涞?，更控制不住想要匆匆逃離的沖動，“我回宿舍了。”

老天爺沒放過我，讓我們尷尬地迎面相遇。樂川也沒放過我，蠻橫地又拉住我的手，笑著問：“他就是姜谷雨提到的導(dǎo)員呀？”

明知故問！

我狠狠地瞪他，手上暗暗和他較著勁兒。他笑容里露出一絲挑釁，稍微用力，便輕而易舉地拽過我的手，親密地環(huán)上了他的腰。

如果廖繁木不在場，我絕對會上演全武行，但現(xiàn)在只能演默劇，用怒火滔天的眼神將樂川千刀萬剮。他要么有受虐傾向，要么理解能力低下，因為此刻樂川笑容肆意張揚，怎么看怎么像是樂在其中。

“這位是？”

聽見廖繁木謹(jǐn)慎地發(fā)問，我知道他可能誤會了，猶豫著該怎么解釋，樂川先接了話。

“朋友。”

“不是。”我立刻反駁。

樂川揚眉，問：“那你說是什么？”

“是，是同學(xué)，姜谷雨的同學(xué)?！蔽颐ζ睬尻P(guān)系。

“對，我是姜谷雨的同學(xué)?！边@句話是樂川轉(zhuǎn)頭對著廖繁木說的，隱約透著點兒怒意，又像故意強調(diào)身份一樣，喊了聲“廖導(dǎo)員，你好”。然后他拖著我繞過廖繁木，又說，“我送她回宿舍，再見?！?/p>

走出很遠(yuǎn)，我仍不敢回頭，心有余悸地跟在樂川身后。即便故意拖慢步子，他仍固執(zhí)地不肯松開我的手，手臂被扭得像隨時會脫臼。他也沒回頭看我，沒問我宿舍位置，就這么漫無目的地帶著我瞎轉(zhuǎn)。

一路走，我一路欲言又止，想不通怎么會和剛認(rèn)識半天的人做那么多親密的舉動、說那么多話，讓他攪和出那么多極端的情緒。

我服軟了，怯怯地問：“不是說送我回宿舍？”

“老子又不知道你宿舍在哪里?！睒反]回頭，聲音硬邦邦的。

他又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實在沒有送的必要，我直言道：“那我自己回去。”

“閉嘴！”他猛地站定，指著交叉路口不耐煩地問，“往哪邊走？”

我邁步與他面對面，斟酌片刻后問：“你是不是出于好心，故意讓廖繁木誤會，想幫我從暗戀里解脫出來？”

“不知道?！彼麧M不在乎似的說，“你覺得呢？”

“我覺得姜谷雨的方法可能會有效，我該交個真正的男朋友?！奔俣ń憬銗畚遥俏乙彩菚r候收起自己的執(zhí)迷不悟了，“樂川，你能不能認(rèn)真回答我，為什么不停地交女朋友？”

我只擅長暗戀，從沒談過真正意義上的戀愛，實在不理解姜谷雨向我傳授的所謂“做準(zhǔn)備”的戀愛觀。

他的面容頃刻如夜幕般寂然，黑眸凝視著我，緘默良久。

“很難回答嗎？”不想強人所難，我指向宿舍的方向，說，“左邊?！?/p>

“不難回答?！彼挛业氖?，輕握著，“因為沒有一個人能給我寂寞的感覺?！?/p>

“什么意思？”故弄玄虛玩上癮了吧，我頭都要大了，說，“你說你怕孤獨，需要人陪。為什么還要陪你的人給你寂寞的感覺？自相矛盾，孤獨和寂寞不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孤獨是魚缸里只有一條魚，寂寞是魚缸里沒有魚?！?/p>

養(yǎng)魚和你交女朋友有什么關(guān)系？樂川的回答，比我以前讀的《黃帝內(nèi)經(jīng)》還要晦澀，讓人難以理解。

他笑了：“聽不懂？”

我老實點頭。

“沒事，試過你就懂了?！彼麪恐肄D(zhuǎn)向左邊的路，仍走在前面，忽地回頭，嘴角染笑，似鄭重似隨意地對我說，“跟我試試唄?！?/p>

突然我的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我分辨不出真假，琢磨半天，搬出了個蹩腳的理由：“六月還沒過?！?/p>

他爽朗一笑，說：“好，等七月。”

“陽歷還是農(nóng)歷？”想也沒想，我問。

樂川沒回答，干脆笑得直不起腰。

我咬著牙說：“你能不能悠著點兒，大笑傷心?！?/p>

“果然是學(xué)中醫(yī)的，三句話不離本行。”

他抿嘴，做了個拉緊拉鏈的動作，直到送我到宿舍樓下，也沒再說一句話。我道一句“再見”，轉(zhuǎn)身上樓，也沒問他到底是不是又在和我開玩笑。一晚上的相處，我對樂川大有改觀，尤其他對松子的見解，令我覺察到某些思考問題的角度，自己從不曾，或者說不愿觸碰。

但有改觀不意味產(chǎn)生好感，我想，和他還是從朋友開始做起比較穩(wěn)妥。

第四章 只怕你真心

適逢周末，我和易子策照慣例跟道長去社區(qū)醫(yī)院，進(jìn)行臨床跟診學(xué)習(xí)。

道長姓徐，單名道，已達(dá)古稀之年，活得極其古道仙風(fēng)。他帶出的學(xué)生，或多或少也沾染了些出離塵世的仙氣兒，畢業(yè)后堅持行醫(yī)的占一半，另一半不是進(jìn)深山修道，就是入廟宇禮佛。我們?nèi)嗤瑢W(xué)一致判定，要論出世，七情六欲快斷了個干凈的易大半仙絕對會是頭一位。

像道長這樣源源不絕為祖國宗教事業(yè)培養(yǎng)輸送人才的典范，怎么著也該得個杰出貢獻(xiàn)獎。他本人自然不屑如此浮名利祿，閑時教教書，罵罵我們這群不開竅的笨學(xué)生，偶爾也會來社區(qū)義診。

社區(qū)醫(yī)院規(guī)模不大，病人有限，看中醫(yī)的更是少之又少。跟著道長來了幾次，我可算明白了，他主要是來與三五老友喝茶、下棋，順帶指導(dǎo)學(xué)生辨證論治的。

這會兒，道長已安坐內(nèi)廳，焚香沏茶，與老友舉棋對弈。

半掩的門外，我和易子策則面對兩張小桌，各坐一張，看的多是頭疼腦熱的小病。有大病的一般也不來社區(qū)醫(yī)院。在這個看臉的時代，遇到兩個年輕后生坐診，病人十有八九會選易子策。他長得端正周整，自帶仙氣兒，看著讓人親切度大增，因此可信任度也高了三分。

我樂得清閑逍遙，討來易子策自己熬制的烏梅湯，邊喝邊讀醫(yī)書。

送走病人，洗了手，易子策端坐桌后閉目養(yǎng)神。他姿容特好，豐神雋永，換個山水翠林的背景，改穿一襲雪白長衫，妥妥是一個翩翩白面俏公子。

樂川和他同具古典美，倒是另一種款式。樂川星眸蘊媚，適合穿紅戴綠，擺出紈绔子弟做派，搖著小扇招搖過市，看誰家小女子貌美，便出言調(diào)戲兩句，逗得姑娘紅鸞心動，他卻揮揮衣袖而去，不帶風(fēng)月，不帶塵……

腦海中描繪的畫面栩栩如生，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惹得易子策半挑起眼皮，嫌棄地瞄了過來。

收起傻笑，我坐到易子策對面，饒有興致地說：“易半仙，我們比賽寫湯頭歌吧。五分鐘看誰寫得多。少寫幾個，輸?shù)娜司鸵卮疒A的人幾個問題。來不來？”

他面上毫無熱情，手上已抽出白紙，一人一張。

“隨便寫沒難度。我們只寫理氣之劑里李東垣的方子，如何？”

“沒問題?！?我提起筆，在心里默默地過了一遍理氣之劑里所有方劑，接著不爽地拿筆頭敲著桌面，說，“理氣之劑包括三個增輯、兩個附方，一共十六個方子，只有一個是李東垣的。怎么比？你故意耍我是吧？”

“你想問什么直接問，不必兜圈子?！币鬃硬卟潦弥呀?jīng)很干凈的杯子，又道，“即便要比，你也贏不了我?！?/p>

我猜，現(xiàn)在自己的表情只能用“我看不慣你，但又干不掉你”來形容。第一次期中考試，我也是帶著這副表情向易子策立下戰(zhàn)書，誓要超過他勇奪第一名。兩年來，奮發(fā)努力，我終于成功為自己贏得了“萬年老二”的稱號。易子策出身杏林之家，太爺爺是中醫(yī)大師，進(jìn)過中南海，他祖上還出過宮廷御醫(yī)。這人身體里有學(xué)中醫(yī)的祖?zhèn)骰?，沒準(zhǔn)兒血液里都帶著股中藥味。向來吝于夸人的道長也說，此人是塊學(xué)中醫(yī)的材料，將來必成大器。

我也相信易子策能成大器，前提是他不要早早看破紅塵，改奔成佛之路而去。所以為了祖國中醫(yī)文明能發(fā)揚光大，易子策可能比我更需要談個戀愛。

思及此，某些難以啟齒的話，我本著相互交流、共同進(jìn)步的精神，大方地問出了口：“易半仙，請你先暫時放下你仙人的身份，從一個普通男性的角度回答我，像我這種長相，你們男生有沒有可能對我一見鐘情？”

從那晚之后，我和樂川再沒聯(lián)系。我承認(rèn)自己臉皮薄，不好意思主動聯(lián)系他，倒是反反復(fù)復(fù)地想了很多遍他說過的話。察覺到自己似乎沒法當(dāng)戲言一笑了之，我又陷入了另一個困境——他為什么剛認(rèn)識我，就對我表白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我對易子策也不抱太多希望。他懂不懂紅男綠女的感情在其次，好歹是個男的，但現(xiàn)在看來，顯然他也覺得我問錯了人。他擦杯子的手一頓，難得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一番沉思之后，這位奇葩出人意料地將這個不在他擅長領(lǐng)域范圍內(nèi)的問題引入了他所擅長的領(lǐng)域之中——

“妄想癥……屬于精神分裂的一種。心理治療是關(guān)鍵，也可以通過中醫(yī)進(jìn)行輔助治療，幫助調(diào)理情緒、醒腦開竅，調(diào)整機體達(dá)到……”

“好啦，當(dāng)我沒問，我謝謝你?！?/p>

我灰溜溜地坐回了原位。內(nèi)廳里傳來中氣渾厚的一聲“小靈子”，我答應(yīng)著，又顛顛地跑進(jìn)去，為全神貫注投入棋局的兩位老人續(xù)茶。

道長好圍棋，他對面的老爺子也是位棋癡。聽聞吳清源去世，向來精神矍鑠的老爺子因悲痛過度大病了一場，服下道長開的藥才漸漸好轉(zhuǎn)。我不知道老爺子姓名，只知道他住在社區(qū)醫(yī)院附近的空軍大院里，有將軍軍銜，和道長交情頗深。

老爺子待人和藹，沒什么架子，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特別強，會玩微信，會發(fā)朋友圈，還會催我為他點贊。

最逗的一次，老爺子發(fā)了張?zhí)摻沟倪h(yuǎn)景人物照，說是他小孫子，替他征婚。我習(xí)慣性點了個贊，很快，老爺子發(fā)來條語音，問我他孫子是不是很帥，要不要應(yīng)征，弄得我哭笑不得。回頭再翻看那照片，他小孫子的臉只有芝麻點兒大，模糊得都快和背景融為一體了，不知帥在何處。

不過，我見過老爺子的外孫女，十五六歲的高中生，長得乖巧可人。她陪老爺子來社區(qū)醫(yī)院時，曾熱絡(luò)地同易子策打過招呼，我才知道易家和老爺子也是舊識。那小女孩有一陣子常來，她愛慕易子策，有一次鼓足勇氣表白，卻慘遭拒絕。淚奔之后，她就再沒來過。

聽老班八卦，學(xué)校里也有很多女生在追求易子策。其中一小部分有先見之明，懂得知難而退，其余全是被易子策嚇跑的。

從內(nèi)廳出來，我桌子上多了個水靈靈的大桃子。易子策說是剛才的病人給的，他最近體熱偏盛，不能吃。他一向早睡早起，從不熬夜；不吃生冷刺激，諸多忌口；不追星不追劇，整天研究的東西要多玄乎有多玄乎……正常的女生不被嚇跑才怪。

“易半仙，我覺得你活成人類沒問題?！蔽矣芍缘卣f。

他沒搭話，埋頭于一本泛黃的線裝書。這書破破爛爛的，不知道又是從哪個舊書攤上淘來的。我啃著洗好的桃子，瞄了兩眼，因才疏學(xué)淺，只看出一個八卦陣形。然后我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桌子前，讀書復(fù)習(xí)。

“王靈均，你那天為什么讓我談戀愛了通知你？”

易子策冷不丁地開口。我恍了半刻神后，說：“我就是好奇你這么超凡脫俗的人，會喜歡什么類型的女孩?！?/p>

他面無表情，目光投向窗外的藍(lán)天流云，沉吟道：“我肯定不會對哪個女孩一見鐘情?！?/p>

“那你的愛情觀是什么？”我又問。

“沒想過，我對談戀愛興趣不大。”易子策語氣淡淡的，他看向手里的線裝書，輕翻書頁的動作像這才是他的一生摯愛。他又忽地身子一定，望向我，說，“王靈均，你喜歡我可以早點兒說，我也好早點兒拒絕你?！?/p>

半邊桃子咬在嘴里，我都聽蒙了，直到把桃子拔下來，半張開的嘴還閉不攏。

“你小子越來越像老徐，太清高，沒人情味?！崩蠣斪幼哌^來幫我出氣似的，輕拍了下易子策的后腦勺，然后對我說，“不理他。走，送送你老爺子?！?/p>

其實我認(rèn)為，理他一下、解釋清楚比較好，正想著，老爺子已率先提腳走人。老爺子左腳微跛，卻固執(zhí)地不肯拄拐，沒辦法，我只能聽話照做，忙上前攙住他。臨走前往內(nèi)廳一望，不出所料，道長正彎腰蹲著撿滿地散落的棋子。

爺子有些老小孩的脾氣，尤其在棋桌上更甚。他棋藝一般，道長又不肯讓一星半子，所以常常慘烈告負(fù)。眼看快輸棋，他就耍賴、掀棋桌，吹胡子瞪眼地要求再戰(zhàn)一局。道長耿直，說他“臭棋簍子棋品差”。老爺子又不氣了，樂呵呵地道：“我人品比你好就行，所以當(dāng)年小郁選我，不選你。”

我這才知道，道長和老爺子年輕時，還是一對處處針鋒相對的情敵，到老了，仍要在棋盤上斗個你死我活，樂趣無窮。

送老爺子出了醫(yī)院門，我環(huán)顧一圈，奇怪地問：“老爺子，今兒沒人接你？”老爺子腿腳不便，平時都是車接車送。

“孫子不在家，家里冷清。”

所以他寧愿在外面多轉(zhuǎn)轉(zhuǎn)，也不愿回去面對空蕩蕩的屋子。我不由得又放慢了腳步，仿佛從老爺子略顯寂寥的蒼老面龐里，看到了我的爺爺。

爺爺沒有文化，目不識丁，連普通話也不會講，卻是全家最疼我的人。他會問我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他給了我從父母那里得不到的優(yōu)先選擇權(quán)，也給了我最快樂、最自在的三年初中生活。高三下學(xué)期，爺爺患急病過世，走得突然，我只想去送他最后一程，卻被爸媽以關(guān)鍵時期不能分心為由，殘忍拒絕。

又是無盡的爭吵，我說他們冷血無情，他們說我輕重不分。彼此間無法溝通，不能理解，像地球的南北極，同樣寒冷，又隔著最遙遠(yuǎn)的直線距離。

高考隔天，我不聲不響地坐上火車，奔赴老家，在爺爺墓前哭了整整一晚。我不害怕墓地的陰冷，睡在了爺爺?shù)膲炃啊?/p>

夢里，爺爺帶著兒時的我在田埂上放風(fēng)箏，叫我跑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

夢里，自己寫不出《我的爸爸》《我的媽媽》之類的命題作文，被老師責(zé)備，被同學(xué)恥笑；

夢里，那個盛夏的午后，無意間在門口偷聽到的那些話，令我心冷如寒冬；

夢里，爺爺故去，變成一塊冰涼的墓碑。

我驚醒，淚流滿面，知道了這世上從此再也沒有在乎我的人……

老爺子問我怎么眼睛紅了，我搖頭，說想過世的爺爺。他沒有出言安慰，帶我去了他的家，一幢爬滿常青藤的二層小樓。大門前有身姿挺拔的衛(wèi)兵把守，客廳一側(cè)立著巨大的玻璃展示柜，里面擺著各式精美的飛機模型。

“我兒子以前是一名優(yōu)秀的戰(zhàn)斗機試飛員。”老爺子打開柜門，拿起其中一架飛機模型，自豪地說，“這款機型的首次試飛任務(wù)，就是我兒子完成的?！?/p>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模型，端詳著，雖然對航空知識一竅不懂，仍不禁道：“好厲害！”

“你看，這些全是我孫子收集的歷代軍機、殲擊機、轟炸機、運輸機……唉，年紀(jì)大，記不得了?！崩蠣斪訃@了口氣，無不惋惜地說，“要是我孫子在就好了，讓他給你講講每一代戰(zhàn)機的服役史。他腦子活，什么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小靈子，對我孫子你還有印象嗎？”

我點點頭，不過印象僅止于那個模模糊糊的芝麻頭。

將模型放回展柜，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中一架模型上覆蓋著面黑布。黑色象征莊重肅穆，即便不知其中更深的意義，我也知道不該問，于是迅速收回視線，關(guān)好柜門。

老爺子留我吃頓便飯，也不準(zhǔn)我拒絕，直接吩咐保姆阿姨加菜，然后拉著我上了二樓，說要帶我參觀他孫子的房間。這也太不拿我當(dāng)外人了，我趕忙委婉地表示不妥，于是他又領(lǐng)我到露臺上乘涼。

往搖椅上一坐，老爺子道：“等我孫子回來，你們見個面？”

老爺子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節(jié)奏，遠(yuǎn)比我這個年輕人的心跳更強勁有力。無暇欣賞碧樹成蔭的好風(fēng)光，我摸出手機，顧左右而言他：“老爺子，您等會兒，我跟道長請示一下，可不可以留下來吃飯?！?/p>

老爺子霸氣地一擺手，說：“不用請示，我說了算?！?/p>

“那我也要跟易子策說一聲，要他走的時候幫我拿下書包?！?/p>

“可以，打吧?！?/p>

得到批準(zhǔn)，我走到露臺的一角。易子策聽說我要在老爺子家吃飯，似乎有些意外，問我還有誰。我說暫時就我一人，他立刻恢復(fù)高貴冷艷，問我還有別的事沒有。有如天外飛來一筆，我脫口問道：“你認(rèn)識老爺子的孫子嗎？”沒等他回答，手機響起有新來電時的嘟嘟聲，是姜谷雨。我對易子策道句“稍等會兒”，便切換接聽新來電了。

“今晚戌時三刻，沐浴凈身，恭候本宮垂幸。”

姜谷雨有個毛病，一旦換上漢服就跟穿越了似的，整個人都變得古香古色。估計這會兒，她又在搞什么漢服活動呢。

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問：“又商量找你小初戀的大計？”

“此事暫無進(jìn)展，擇日再敘?！蹦穷^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姜谷雨好像在換衣服，她說，“沒事不能找你呀？我們的感情已經(jīng)深厚到不需要用吃喝來維系了嗎？”

“好好好，我洗白白等你。”

另一邊易子策還在線，不便多聊。我說了聲“再見”，掛斷了與姜谷雨的通話，再切回去，易子策已經(jīng)掛了。他是否認(rèn)識老爺子的孫子也不是要緊事，我沒再回?fù)?，只求易大半仙千萬別像之前丟下我一樣，也丟下我的書包不管。起初以為借口打電話能蒙混過關(guān)，還是太天真了，我剛落座，便聽鍥而不舍的老爺子又將原話重復(fù)了一遍。

“您老這么惦記孫子的終身大事，他本人知道嗎？”我笑著打趣。

“知道啊?！?/p>

搖椅里的老爺子合上眼，晃啊晃，不再言語，似乎快睡著了。我拿起搭在另一張椅子上的薄毯，輕輕地替他蓋好。他緩慢地睜開眼睛，又好像根本沒有睡。

“我這個孫子吧，看起來性子活泛，跟誰都有說有笑的，但我明白，他這是做給我看，不想讓我擔(dān)心。臭小子心里要藏著事兒能憋一輩子，他不說，誰也別想知道?！?/p>

老爺子罵臭小子時嘴角帶笑，我也不自覺地跟著抿唇，被老爺子看到了。他接著又道：“小靈子，我讓你和他見見面，不是真要你們搞對象。我就是看你們年紀(jì)差不多，你性格也挺好，想著你們可以做朋友。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同齡人有共同語言’?！?/p>

我聽得出，老爺子的話里有許多未言明的深意，或許是出于顧慮，或許是出于忌憚，但又誠懇到令人無法拒絕。而且，我也沒辦法拒絕一個像我爺爺一樣慈祥可親的老人。

“好，等他回來，您說什么時候見面，就什么時候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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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靈均即將奔赴解剖實驗室，與大體老師“同眠”之時，從海外比賽歸來的樂川也急于與她分享勝利的喜悅。兩人頻頻斗嘴，王靈均卻又不自覺地對樂川敞開心扉，第一次袒露了自己暗戀姐姐男友的心路歷程。無意間，她看到樂川鎖骨處的奇怪刺青，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看似開朗陽光的他，也是個心底藏著“秘密”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