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溫世言一直搞不懂這個女人究竟想干什么?半年前突然和他斷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又搖身一變成了他的未婚妻,最關(guān)鍵的是,她竟然和自己搶女人?在他第二十八次退婚要求被父親無情的拒絕后,他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引子】
民國十三年,春。財政部次長溫瑞函家的公子溫世言,又一次被推上了八卦的風(fēng)口浪尖。
這位溫大少爺,第十八次被人搶了相好,已然穩(wěn)居本地綠帽排行榜的首位。
按理來說,在上海灘這樣一個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風(fēng)月場上,爭風(fēng)吃醋、逢場作戲什么的,要多常見有多常見,原本并不足以引發(fā)這樣的關(guān)注度。
但問題是,這十八次挖溫大少爺墻腳的,是同一個人。
并且,還是個女人。
【一】當(dāng)之無愧的奇葩
當(dāng)溫世言不顧管家的阻攔,大步?jīng)_進(jìn)督軍府的時候,冀云笙正翹著二郎腿,懶懶地坐在真皮沙發(fā)上,擦拭著手里的一把手槍。
槍是毛瑟C96,模樣寬大闊氣,握在女子白皙細(xì)嫩的手中,顯得頗有些不協(xié)調(diào)。然而那手的主人一身挺拔的戎裝,及膝馬靴,英式短發(fā),加之五官周正,唇紅齒白,一眼望上去,比絕大部分的富家闊少看起來還要俊朗幾分。
即使早就不是第一天認(rèn)識這位新上任的女督軍了,但溫世言看到面前人的這番模樣時,還是覺得無法接受。
“冀云笙”這三個字放在上海灘,那可謂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一朵奇葩。因為一旦問起這名字的后綴究竟應(yīng)該是“先生”還是“小姐”,往往會讓人陷入迷茫。
從第二性征來看,冀云笙該有的都有,無疑是女人。然而從作風(fēng)上來看,她從不穿女裝,每日或西裝革履游走于男人才樂于踏足的風(fēng)月場所,或長袍馬褂和男人一樣騎馬弄槍……凡此種種,又半點兒也不像個女人。
而溫世言,作為一個從養(yǎng)尊處優(yōu)、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驟然見了那把鬼氣森森的槍,就被嚇得原本的氣勢也減弱了大半。
“溫大少,來得這么急,不知有何貴干啊?”
沙發(fā)上的人瞥他一眼,也不起身,只是淡笑著開了口,手里的槍耍了個花式,槍口隨意地朝向了他。
溫世言:“……你先把槍口換個位置?!?/p>
冀云笙輕嗤一聲,把槍口偏向一旁。
溫世言這才定了定神,想起了今天的來意,于是沉下臉道:“百樂門的露絲,前幾天還對我熱情備至,昨晚突然就不見我了,說以后只陪你一個人跳舞!你……你究竟在搞什么鬼,每次都要跟我搶人嗎?!”
即便依舊維持著低頭的姿勢,冀云笙也能感覺得到一束灼熱的目光正死死地落在自己的面上,憤怒之外,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她只作不知,從鼻息里發(fā)出一聲輕哼,道:“風(fēng)月場上本來就是各憑本事,能者為先,我又沒有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讓她跟我好。溫大少好歹也是咱們上海灘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行事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灑脫了?”
溫世言被她一番話堵得無法反駁,一張俊臉憋得通紅,頓了頓,又氣急道:“你忘了你是個女人嗎!你、你這叫變態(tài)!”
擦槍的手狠狠一頓,冀云笙放下槍,緩緩地站起身。及至能平視面前的男子,她又輕輕地笑道:“堂堂溫大公子還沒自己的未婚妻招女人喜歡,怎么,面子上掛不住了?”
沒錯,這個比溫世言看起來更英俊更瀟灑更有權(quán)有勢的女人,正是與他已經(jīng)訂婚了半年的未婚妻。這件事,足可被列入溫世言人生三大黑歷史之一。
被懟了這么一句,他臉上又是一陣紅一陣白:這時候如果接了口,不等于變相承認(rèn)了自己還不如一個娘們兒有男人味嗎?!
于是他使出了自己的殺手锏,“你等著!我要退婚!退婚!”
“溫少爺自便?!奔皆企蠈Υ瞬⒉灰馔?,笑容不改地道,“你如果能說動你的父親,我這邊自然也沒有異議?!?/p>
溫世言氣沖沖地往外沖,途中被矮腳凳絆到了腳,還咬牙切齒地跳了幾跳。
然而就在出門前,他忽然站定了腳步。
“云笙,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溫世言沒有回頭,聲音很低。
冀云笙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半晌后,面無表情地錯開了目光。
“小蓮,送客?!?/p>
【二】只怪當(dāng)初瞎了眼
溫世言的第二十八次退婚要求,毫不意外地遭遇了滑鐵盧。
他前腳剛進(jìn)門,還沒開口,就見父親溫瑞函把報紙“啪”地拍在桌上,指著他的鼻子開罵:“不成器的兔崽子,又在外面搞什么名堂?上次走了個辛迪,這次又來個露絲,都被人登上報了!快要結(jié)婚的人,還成天在外面和一些舞女不清不楚,你讓我這老臉往哪兒隔!下次再讓我發(fā)現(xiàn)一次,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溫世言站在原地,半晌后,梗著脖子道:“父親,我要退婚!”話音落下,他立刻往旁邊一閃身,避開了迎面而來的一只拖鞋。
“就你這尿性,還有膽子跟我提退婚?”溫瑞函用一句話徹底否決了兒子的提議,“這件事你不要想了,絕不可能!”
溫世言定定地看著自己父親,忍了又忍,終于還是道出了憋在心里的話。
“父親,你真要讓我和這么一個不男不女的人結(jié)婚?”他慢慢地道,“您讓我娶的究竟是她本人呢,還是……她義父留下的那一批軍隊?”
溫世言雖然是上海灘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可他并不糊涂。
當(dāng)年冀云笙的義父冀霄亭來到上海灘時,他剛剛年滿二十。
冀霄亭是北方赫赫有名的大軍閥,晚年為求安定,便帶著他那浩浩蕩蕩的數(shù)十萬軍隊轉(zhuǎn)戰(zhàn)南方,向政府討了一個督軍的職銜,從此安定下來。
他一生無妻無子,只收養(yǎng)了冀云笙這么一個干女兒,自然是奉若至寶,平日來往應(yīng)酬時必會將她帶在身邊,各種炫耀。
溫世言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冀云笙時,對方穿著小洋裝,梳著最時新的發(fā)型,亭亭玉立,笑靨乖巧,如出水芙蓉般令人驚艷。
那一眼,至今恍然如昨。
之后,二人在各類舞會上頻頻相遇,相知,直到暗暗相許,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水到渠成。然而,就當(dāng)他們準(zhǔn)備將關(guān)系公之于眾時,變故卻突然發(fā)生:冀霄亭在家中暴亡,死因成謎。
外界傳言紛紛,莫衷一是。
有說冀霄亭是死于心肌梗塞的,有說冀霄亭是死于暗殺的,甚至還有人說,冀霄亭其實是死于冀云笙之手。
事發(fā)之后,冀云笙獨自一人籌辦了義父的喪事,應(yīng)付了每一個心思各異的訪客,甚至憑借著一己之力,繼承下了冀霄亭留下的所有軍隊。
沒有人見到冀云笙落下過一滴眼淚。但從此之后,她性情大變,從一個溫柔甜美的洋娃娃,眨眼化身為冷酷狠辣的女督軍。這也是為什么直到如今外界還有人相信,是她為了奪取義父手中的軍隊而痛下殺手。之前的種種乖巧模樣不過是偽裝,如今展示在世人眼中的狠辣和冷酷,才是她的本性。
至于曾經(jīng)有過的海誓山盟,也被擱到一旁。新官上任的冀云笙諸事繁忙,溫世言甚至連她的面也見不到。
他不甘心,得了消息便追到跑馬場去尋她,卻只看見眉目如霜的女子揚(yáng)手將一名叛徒擊斃的畫面。子彈自眉心而入,貫穿腦顱。那血光四濺的場景,讓養(yǎng)尊處優(yōu),連槍也沒有拿過的溫世言驚在原地,從手足到發(fā)絲,都是透心的涼。
想起那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弒父”說,再看那一頭短發(fā)、穿著戎裝的女人,他只覺得陌生得可怕。
然而,偏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自己的父親卻提出了要兩家聯(lián)姻,并送去了數(shù)十萬大洋作為聘禮。
冀云笙收錢收得很爽快,對于婚事自然也答應(yīng)得爽快,一轉(zhuǎn)身卻成了緋聞小報的頭條常客,整日出入于歌廳、舞廳,毫無“名花有主”的自覺。
起初溫世言不明白,她心里既然沒有了自己,又為什么要答應(yīng)婚事?后來他明白了:那樣一支龐大的軍隊換了主人,想要服眾,除了威信,軍餉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起初他同樣不明白,為什么向來不屑于和“土老粗”軍閥為伍的父親,會主動提出這門親事?后來他也明白了:政府往戰(zhàn)地運送物資,也是需要軍隊保駕護(hù)航的。
——非常時期,正規(guī)軍已經(jīng)盡數(shù)派往了前線參戰(zhàn)。在其他的許多時候,反而需要倚仗軍閥們手下的雜牌野生軍。
說到底,這婚事不過是她和自己父親的一場利益交換,與情愛無關(guān),與風(fēng)月無關(guān)??諝g喜一場的,只有他自己。罷了罷了,只怪當(dāng)初瞎了眼。
沒心沒肺的溫大少爺向來想得開,沒多久,他搖身一變,也成了十里洋場的???,開始和自己的未婚妻互扣綠帽。二人為同一個舞女撕得人仰馬翻的場景,已經(jīng)成為上海灘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三】訂婚夫妻的身份
最后婚沒退成,溫世言反而被扣了三個月零花錢。
面對他的質(zhì)問,溫瑞函回答得也理直氣壯:“就你這么個不成器的敗家子,不給你找個有錢有兵的老婆,以后誰讓你坐吃山空?”
敢情這就是他給自己訂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溫世言不服之余,竟也無言以對。
所以,為了證明自己具備花錢以外的其他技能,當(dāng)父親提出要他幫忙往戰(zhàn)地送一批貨時,向來對正經(jīng)事并不感興趣的他,竟然滿口答應(yīng)了下來。
好歹他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不慎已經(jīng)成上海灘出了名的“綠帽王”了,如果再加個“軟飯王”的頭銜,他以后還要不要在這里混了!
然而等溫世言帶著行裝來到碼頭時,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他被坑了。
船舷上已經(jīng)站了一個纖細(xì)高挑的身影。
綠的軍服,黑的大氅,一頭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不是冀云笙又是誰?
“你怎么在這里?”他二話沒說就沖上船問。
冀云笙揚(yáng)手將軍帽戴上,抬起下顎將他打量了一番。雖然她的個頭不如溫世言高大,但氣場足足有兩米八。
“溫大少何必明知故問?”
溫世言錯目看了看甲板上來來往往的人,不用想也知道,這里面一大半都是便衣,都是冀云笙精心挑選過的隨從。
他吃了癟,卻不肯認(rèn)輸,又道:“那你充其量也只是我父親請來的幫工,這艘船上我說了算!”
“哦?”冀云笙揚(yáng)眉,身后的幾個穿軍服的跟班立馬上前一步,腰上別著的勃朗寧閃瞎了溫世言的鈦合金狗眼。
他清了清嗓子,道:“那邊有人叫我,我先去一下。”
“船上有一場晚宴,八點。”他剛一轉(zhuǎn)身,就被冀云笙叫住了,“咱們以訂婚夫妻的身份,露個臉。”
*****
戰(zhàn)時地方混亂,軍閥流寇滿地跑,戰(zhàn)時物資不敢單獨從陸路走,即便是走水路,也只會悄悄地塞在客船上。這艘“順豐號”上搭載著不少從上海往南邊去的業(yè)界名流,路上各種宴會自然不會少。二人打著一同出游的名號上船,自然也要做些樣子。
然而溫世言出現(xiàn)在宴會會場的時候,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這種場合,冀云笙那廝竟然還不肯扒了她那身假男人的皮?!
這直接導(dǎo)致了他站在她身邊時,不僅英俊瀟灑程度大打折扣,而且看起來還十分像隨從。
“這么多人看著,你得挽著我!”角落里,溫世言道,“在外面怎么也得做做樣子,像個女人一點兒好嗎?”
冀云笙不以為然:“誰規(guī)定一定要女人挽著男人?”
溫世言:“……”
二人在角落里,就“誰挽誰”這個問題進(jìn)行了激烈的爭論。最后溫世言敗下陣來——他腰上都抵了一把槍了,不認(rèn)輸能怎么辦!
正在僵持,那邊突然來了個人。冀云笙閃電般收了搶,溫世言則趕緊把身邊人一攬,臉上堆上笑容以應(yīng)酬。他也是名利場中走慣了的人,應(yīng)付這種場面自然不在話下。
只是好不容易打發(fā)走了對方,他才忽然發(fā)現(xiàn),剛才情急之下,自己竟然把手放在了冀云笙的腰上。
那是一個太過本能的動作,幾乎不需思考。畢竟同樣的姿勢、同樣的動作,二人之間已經(jīng)有過太多次。
只需一個轉(zhuǎn)身,就是擁抱的姿勢。
雖然記憶可以塵封,可身體的感覺不會忘記。
溫世言趕緊把手收了回去。就在他以為自己下一秒就會被對方用槍崩掉的時候,冀云笙卻忽然甩開他,轉(zhuǎn)身就走。
溫世言在原地看著,只見她低垂著長睫,眼底有波光浮動,耳根到側(cè)頸隱隱地泛了紅,一直蔓延到領(lǐng)口的深處……
心忽然漏了一拍。剎那間,那個初見時候天真而爛漫的冀云笙,如在眼前。
【四】一種熟悉的感覺
那天,冀云笙最后露出的神情一直縈繞在溫世言的腦海中。
鬼使神差的,他想再見對方一次,確認(rèn)自己所看的是真的還是幻覺。然而冀云笙對于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倒格外公事公辦,以夫婦的身份露面完畢后,就再不見人影。
經(jīng)過一番貓捉老鼠似的捉迷藏,溫世言終于在甲板上把人堵到了。冀云笙正端著香檳,周遭環(huán)繞著一群鶯鶯燕燕。
于是在胭脂香粉的襯托下,她頓時又顯得無比爺們兒了……
“怎么了?”外人面前,冀云笙的戲倒是做得很足,不僅主動沖他打招呼,還很給面子地迎了上來。
可溫世言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相反還極其不爽,以至于他原本想說的話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看著冀云笙那仿佛對什么都無所謂的模樣,他不知道哪里來了沖動和勇氣,忽然拉起對方的手腕,扭頭就走。
“跟我來一下!”
冀云笙也沒有料到向來性格軟弱的溫世言會突然來這么一出,而且大庭廣眾之下,她也不好表現(xiàn)得太強(qiáng)硬,于是竟然就這樣被他拉著進(jìn)了船艙。
住不滿的客艙被拿來堆貨,門外守著冀云笙帶來的便衣。
溫世言挑了一間屋子,直接推門而入。便衣們見冀云笙沒有說什么,也就原地不動。
屋內(nèi),冀云笙揉著被抓痛的手腕,皺著眉問:“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的父親究竟是怎么死的?”溫世言的話脫口而出,他根本沒有經(jīng)過思考。
他忽然急于知道究竟是什么讓面前的人在一夕之間變成這樣,是什么帶走了在他心底烙印上深刻痕跡的冀云笙,又是什么,讓二人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冀云笙明顯神色一頓,卻淡淡地道:“意外?!?/p>
她的酒量并不好,方才飲過幾杯香檳之后,眼底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幾分迷離的醉態(tài)。這讓原本刺猬般鋒芒畢露的她,神情意外變得溫柔起來。
溫世言定定地看著,心中的一種熟悉的感覺在時隔許久之后再度清晰起來。這種感覺其實從未消失,只是一直被長埋在心底最深處,被刻意忘記。
“你認(rèn)為這個解釋能讓我信服嗎?”溫世言反問,話音落下,忽然俯身將人吻住。
冀云笙沒有推開他。
吻是最真實的見證,足以讓一切隱匿的情感再無處藏身。這讓溫世言越發(fā)確定了自己心里的判斷。
偏生在這時,門被人推了開來,二人閃電般分開,齊齊回頭,便看到了一張無比尷尬的臉。
“我……我是來清貨的。”
冀云笙耳根紅了一片,而溫世言此時卻發(fā)揮了臉皮厚的特長。他刻意地摸了摸下唇,沖對方笑道:“沒事,合法的?!?/p>
冀云笙聽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轉(zhuǎn)身離開房間。一出門,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門口的便衣躺了一地。
她大驚,猛然回頭,就看見剛才出現(xiàn)在門口的人,已經(jīng)舉槍對準(zhǔn)了自己。
【五】我都可以告訴你
一聲槍響過后,潛伏在船上其余各處的守衛(wèi)和便衣立刻沖了進(jìn)來。頃刻間腳步聲、打斗聲響成一片。
由于不是行刺的目標(biāo),船艙內(nèi)的溫世言處于被人遺忘的狀態(tài)。他躲在成箱的貨物后,哆哆嗦嗦地探出頭來,恰好看見那殺手退到洞開的門口,一只手持槍不斷地朝前方射擊,另一只手卻挾持著一個人質(zhì)。
那身影,赫然就是冀云笙!
冀云笙的右肩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槍。槍脫了手,她整條手臂都被染上了血色。
溫世言大氣也不敢出,腦子卻不住地運轉(zhuǎn)著。二人此刻就在距離自己幾步之遙的門外,這樣的機(jī)會,錯過了就不會再有。
不知哪里來了力氣,他深吸一口氣,對著面前的箱子抬腿便是一腳!
箱子飛快地砸在了殺手身上,雖然不準(zhǔn),卻也足夠擾亂他的思緒。與此同時,冀云笙已經(jīng)看準(zhǔn)機(jī)會,在瞬間掙脫開束縛,一腳踹飛了殺手手中的槍。
她的人馬蜂擁而上,飛快地將殺手擒住,卻很快回報:“督軍,他咬舌自盡了?!?/p>
“算了?!奔皆企衔嬷軅募珙^,氣息因為剛才的驚魂而有些不穩(wěn)。只說了兩個字,她身形便是狠狠一晃,而后直接暈倒在地。
溫世言已經(jīng)從箱子后現(xiàn)了身,見狀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去,把人扶住。
“趕緊叫大夫!”他沖著衛(wèi)兵大吼。說著,他稍稍俯下身,準(zhǔn)備將冀云笙抱回她的船艙。
他忽然留心到散落在腳邊的一團(tuán)團(tuán)黑色物體。那些都是從被他扔出的箱子中,散落出來的。
溫世言心下狐疑,騰出手拿起一塊放在鼻尖嗅了嗅,頓時如遭雷擊。
煙土!
這批貨物不是運往前線的物資嗎?出發(fā)前他親自查看過物品清單,都是吃穿用度的生活必需品,為什么其中竟會夾雜著煙土這樣的東西?
而這批貨,是自己的父親親自安排的。
溫世言不敢再想下去,緩緩地將視線轉(zhuǎn)向了懷中昏迷的女人,死死地盯住了她。
冀云笙,這其中內(nèi)情……你知道嗎?又究竟知道多少?
冀云笙的傷雖然不太重,但是需要臥床靜養(yǎng)。一連幾天,溫世言都衣不解帶地在床邊守著,端茶倒水、噓寒問暖,關(guān)懷體貼,無微不至。
不僅如此,他還自作主張地當(dāng)起了男主人公,對于那些要來看望冀云笙的人,該推的推該見的見,倒也處理得十分妥當(dāng)。
溫世言這種突然的轉(zhuǎn)性讓冀云笙覺得他像中了邪,然而她趕了幾次,硬是趕他不走。
某人非常理直氣壯:“咱們再怎么說,對外也是未婚夫婦,你受了傷我都不留在你這里照顧,就不怕別人看出破綻,進(jìn)而懷疑咱們此行的真實目的?”
冀云笙覺得一定是自己受傷腦子遲鈍了,所以才想不出理由反駁對方。于是她只能每天和這人面面相對,聽他絮絮叨叨。
“云笙,子彈已經(jīng)取出來了,小傷,休養(yǎng)一陣子就沒事了?!?/p>
“云笙,兇手沒有同伙,就他一人。身份我已經(jīng)在查了,你好好養(yǎng)傷就行,其余的,交給我?!?/p>
“云笙,其實有時候你可以不那么逞強(qiáng)的。偶爾也找個人依靠一下,好不好?”
云笙,云笙……
一聲一聲,滿是溫柔。
看著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她的心終于一點點地柔軟了下去,再也無法堅硬如初。
其實,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堅硬過。這種堅硬就像裝滿了水的鐵桶,徒有其表罷了,只需要扎上一個小洞,一切偽裝就會轟然瓦解。
對這個男人的感情從來不曾散去,不曾動搖,這一點……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這些年來,她盡量減少著和他的接觸,見了面也是惡語相向,為的只是盡可能減少心里的動搖。然而在看到八卦小報上,那個清俊的身影被各色鶯鶯燕燕圍繞著的照片時,她卻做不到淡然視之,只能惡作劇般地將那些女人一個一個都搶走。
很幼稚,很可笑。
“溫世言,”毫無征兆地,冀云笙開了口,“你其實早就看到船上的煙土了,是不是?”
溫世言正在床頭攪動著一碗稀粥,聞言動作一頓,沒說話。
冀云笙不待他回答,已經(jīng)繼續(xù)開了口。
“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她的聲音微頓,又道,“包括……你之前的問題。”
【六】這就是我的選擇
冀云笙永遠(yuǎn)也忘不了半年前的那個傍晚。
她和閨蜜興高采烈地逛完百貨回來,看到的,卻是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義父。
冀霄亭只剩了最后一口氣,他死死地抓住冀云笙,顫抖地說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句話。
“溫瑞函……保住……我的人……”
溫瑞函是在冀霄亭死前最后一個來家里造訪的客人。他故意激怒冀霄亭,引得冀霄亭心肌梗塞發(fā)作,還奪走了其手邊的唯一一瓶藥。
這是冀云笙后來調(diào)查出的結(jié)果。
從那時候起,她接過了冀霄亭的衣缽和他的軍隊。這支人馬是義父一生的心血,也是他臨死前最大的掛念。在這過程中,她從一個不敢搶也不敢拿的小姑娘變得殺人不眨眼,直到親手?jǐn)赖袅撕脦讉€妄圖篡權(quán)的副手后,才終于得到了所有人的認(rèn)可。
人們只道冀帥的義女實在不容小覷,深不可測,卻沒人知道無數(shù)個深夜里,她曾因為自己犯下的血腥和殺戮而瑟瑟發(fā)抖。
可她不能懦弱,不能退縮。因為,她還有大仇未報。
她故意表現(xiàn)出對義父的死毫不悲痛,同時主動朝溫瑞函拋出了合作的橄欖枝。后者在謹(jǐn)慎地考量之后,果然以為她和冀霄亭之間并無太深情意,還大喜過望。為了保證合作的長久性,溫瑞函甚至主動提出了兩家的聯(lián)姻。
冀云笙最不愿的就是將溫世言牽扯到其中。她很清楚,這個不諳世事的大少爺與一切的陰謀算計都沒有關(guān)系。
如果可以,她寧肯他一生一世都能保持著純真和率性,無憂無慮。
然而為了打消溫瑞函的疑慮,她別無選擇。于是,在幫對方押送過幾次貨之后,冀云笙終于明白了,為什么當(dāng)年這位財政部次長會對自己的義父痛下殺手。
“你的父親這么多年來一直在發(fā)戰(zhàn)爭財,打著運送戰(zhàn)地物資的旗號,和日本人做煙土交易……”冀云笙把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清晰,仿佛穿越了無數(shù)漫長的歲月,“我的義父當(dāng)初就是因為拒絕了他提出的合作,并且聲稱要對外告發(fā)此事,才……慘遭殺手?!?/p>
“啪!”瓷碗從手中滑落,瓷片碎了一地。溫世言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如雕塑般定在原處。
“我原本并不想讓你知道,”冀云笙垂下眼,慢慢道,“可如今,溫瑞函卻讓你也參與到這件事里了。我想,他遲早會讓你也走上這條路,讓你無法脫身?!?/p>
溫世言的手狠狠地顫抖著,半晌后,他道:“就算我不參與,你也會為你的霍主帥報仇,殺了父親,是嗎?”
“我三歲那年家破人亡,險些被人賣進(jìn)窯子,沒有義父的搭救,我走不到今天。他死后,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報仇。我一定會親手辦到的,一定會!”冀云笙重新抬起眼,眼底中竟帶了一絲血光般的猙獰,“世言,我不想欺騙你,也不會逼你。今后的路,你走哪條,站在哪邊,我……都能接受。當(dāng)然,我最想看到的,是你徹徹底底地置身事外。”
“然后看著你和我的父親斗個魚死網(wǎng)破嗎?”溫世言反問。
冀云笙沒再說話,不知是默認(rèn),還是無言以對。
但答案再明顯不過。溫世言心中堵得慌,忽然起身,摔門而去。
一連數(shù)日,溫世言都沒有現(xiàn)身。好在冀云笙的傷勢已經(jīng)恢復(fù)大半,已經(jīng)能應(yīng)付各種事情了。
船行至重慶碼頭。下船的時候,冀云笙才再一次見到了溫世言。他的面容消瘦得棱角分明,眼神和表情都有了明顯的變化。顯然這幾日對他來說,格外漫長。
但是見了冀云笙,他還是笑著迎了上來。她未及開口,他已經(jīng)大力將她擁在懷中。
“對不起云笙,你說的事情太突然了,我需要幾天消化。”他抱歉地道,“現(xiàn)在,我終于想明白了。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不愿再和你分開?!?/p>
冀云笙垂了眼,心柔軟下來,然而下一刻,卻又被狠狠地提起。
她努力感受著后腰上抵著的堅硬物體,試圖否認(rèn)自己的猜測??赡谴_實是槍口,即使隔著衣物,她也能感覺得到那冰涼刺骨的槍口。
“云笙,”與此同時,她聽見溫世言的聲音響起在耳畔,這一次他的歉意來得要真實幾分,“對不起,這就是我的選擇?!?/p>
【七】復(fù)仇的最后資本
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原本靠在床邊的人立刻朝門口沖了過去,卻被來人用身體擋住,她的手腕也被緊握住了。
“溫世言,你混蛋!放我出去!”冀云笙用力地掙扎著,拳打腳踢??伤降资莻€女流之輩,沒有了武器,單憑力氣,并不是眼前人的對手。
溫世言如若未聞,只是將她按回了床邊,然后蹲下身,仰頭看她。冀云笙頭發(fā)披散著,雙眼泛著紅,像一只坐困愁城的獸。
“這里可不是上海灘了,是戰(zhàn)火連天的重慶,”他抬手將她的額發(fā)別在耳后,柔聲道,“外面很危險,不要亂跑?!?/p>
“啪?!奔皆企蠐P(yáng)手就是一個耳光。
“溫世言,我看錯你了!”她咬牙切齒地道,“你從一開始,就是和你父親串通好的,是不是?”
冀云笙很清楚,她的部下對她的忠心程度,很大一部分來自于對她的畏懼。而這種畏懼,又主要來自于不了解。沒人知道她這個可以曾經(jīng)偽裝天真可愛十幾年,也可以隨時用槍結(jié)果一條性命的女人,會做出怎樣瘋狂的事情。
可在她被溫世言脅迫著離開馬頭之后,對他們來說,這種未知的恐懼便再也不復(fù)存在了。她甚至可以想得到,溫世言是怎樣收買了自己的人。
無非是錢,他溫家最不缺的東西。
加上溫世言和她早已訂了婚,算是一家人,就算他指揮自己的人馬,也不會惹得外界生疑。于是這支軍隊,便徹底地落入了溫家的手里。
這個局,聽起來是那么天衣無縫。
可她連復(fù)仇的最后資本也喪失殆盡,并且這一生不會再有第二次機(jī)會。
面對冀云笙的質(zhì)問,溫世言沒有半點兒反應(yīng)。他每一次來看她,她的態(tài)度都是如此,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一個人的時候,多注意休息,最近送來的飯菜還合口味嗎?我知道你喜歡清淡的,特意讓廚子不要放辣。”他看著她的眼神依然溫柔,伸出手,試圖替她擦去臉上的一點臟污。
短短的這半個月的時間里,他的變化讓冀云笙感到有些戰(zhàn)栗。
她氣急,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手臂見了血,溫世言卻連面色都沒有變一下。
“如果給你機(jī)會,”他忽然問,“你會怎么報仇?”
“早知今日,我當(dāng)初就該直接帶人沖進(jìn)溫家?!奔皆企下勓运砷_了口,自嘲而絕望地笑了一聲。
溫世言也笑了:“你們這些當(dāng)兵的,做事就是太簡單粗暴。就算是報仇,也不該這么玉石俱焚,總有更理智,更兩全其美的辦法?!?/p>
說完這些他就走了。臨走前,他沒有再說別的話,只道:“最近我可能會出趟遠(yuǎn)門,等我回來?!?/p>
許多年后,冀云笙回憶起這一幕時,總?cè)滩蛔∠?,如果那時候她稍稍冷靜些,稍稍多看他幾眼,或許就會留心到這個男人的神情里,藏著一些別樣的東西。
然而一切終究只是“如果”。
三天后的一個夜晚,一枚炸彈落在了冀云笙被囚禁的居所附近。在火光和夜色中,她倉皇逃離,幾經(jīng)輾轉(zhuǎn)流落到了香港,終其一生也沒有再回來。
【尾聲】
一九六〇年,冬。
香港的一處不起眼的街道上,一個年輕女子敲開了一間房門。開門的是個滿頭銀絲的老婦人,雖然年邁,卻氣質(zhì)優(yōu)雅,看得出出身不凡。
“冀云笙女士您好,我們的委托人何銘禮希望我們能找到您,然后將他的所有遺產(chǎn)都贈送給您,除此之外,還有這個。”
冀云笙接過律師遞上來的一個破舊的筆記本,然后摸索著放在桌上的老花鏡??刹恢獮楹?,她的手哆哆嗦嗦的,怎么也拿不到。
律師在一旁解釋道:“何先生在抗戰(zhàn)中加入新四軍,功勛卓著,戰(zhàn)爭勝利后被授予二等功,卻因為被炸傷了雙腿而不便出門。何先生已經(jīng)在上個月于檀香山去世,他一直認(rèn)為您還在人世,從未放棄過尋找您,現(xiàn)在看來,他是對的?!闭f到一半,律師看見冀云笙眼底的茫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繼續(xù)道,“不好意思,忘了介紹,何先生本名溫世言,曾與您有過婚約。自從他大義滅親,告發(fā)父親溫瑞函走私鴉片,并親手將其送入大牢后,溫家也家道中落。之后他更名改姓,投身戰(zhàn)場報國……”
冀云笙剛拿到手的老花鏡“啪”地掉在了地上。后面的話,她已然聽不清了。
律師彎腰撿起眼鏡,交到她的手中。冀云笙謝過,慢慢地戴上,然后展開了手中的筆記本。
那是一本日記,紙張因為年代久遠(yuǎn)而微微泛黃。
“云笙,我正在回上海的路上,想到即將要做的事情,心里很亂。你現(xiàn)在一定是恨我的吧?原諒我的固執(zhí),我寧肯你恨我,也不想把你牽扯到其中。我知道,你如果要報仇,一定會用玉石俱焚的法子,這不值得。所以,仇我替你報,罪我替你擔(dān)。我只希望你找回屬于自己的平靜生活,不要讓仇恨成為生命的唯一目的。等我回來,給你一個交代?!?/p>
……
“云笙,我知道你沒有死,我找遍了周圍也找不到你的尸體。你一定是逃走了對吧?也好,也好。我親手毀了溫家,有人夸我大義滅親,也有人罵我六親不認(rèn)。但我知道,我的一切都是對的。我要從軍了,既然要決定替父親贖罪,就要徹底一些。希望等到戰(zhàn)爭過去,和平年代到來,我還有機(jī)會能再見到你?!?/p>
……
最后一篇的筆跡還很新,字卻抖得厲害,落款日期正是上個月。
“云笙,我不知道我還能等你多久,也不知道還能寫幾篇日記。這幾天身上總覺得不對勁,眼睛也越來越模糊。咱們以前見面的那些時候,總是我在巷口看你先走,不過這一次……對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p>
……
律師整理著手邊的材料,準(zhǔn)備和冀云笙細(xì)談遺產(chǎn)贈送的問題,卻見面前這位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忽然把筆記本抱在懷里,發(fā)出了一聲深長卻撕心裂肺的嗚咽……
那年他們那樣純粹地相愛,曾十指緊扣地穿越過繁華鬧市和有著青石板路的老舊弄堂。
他送她回家,卻只敢在一條街外與她揮手作別,然后站在原地,將長長的街道一眼望穿。
他從不知道,在轉(zhuǎn)過拐角后,她會趴在墻邊,悄悄地探出頭來看他。
一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
那時候她默默地在心里許愿:愿歲月長久靜好,愿他們一生一世都如此刻般,喜樂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