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人到猿

《人猿星球》的原著小說，由法國科幻作家皮埃爾·布爾于1963年創(chuàng)作，講述了人類宇航員在猩猩支配人類的星球上歷險的故事。這本充滿諷喻色彩的科幻小說，以反轉的視角解構了現(xiàn)實中的人類文明，一經(jīng)問世就在冷戰(zhàn)時代激起了熱烈反響。在小說發(fā)表僅僅五年后，同名改編電影就上映了。這部科幻電影中的經(jīng)典之作，通過極具感官沖擊的鏡頭畫面，讓更多的觀眾在觀影之后反思人類自身的種種問題。

隨著《人猿星球》在藝術和商業(yè)上的巨大成功，續(xù)集電影的計劃隨之啟動，并形成了一個由五部電影組成的完整系列，在當時帶起了一股文化風潮。而2011年開始上映的《猩球崛起》三部曲，則是這個經(jīng)典科幻系列的起源前傳，同時也是一次故事設定的全新重啟。

借助電腦圖形處理技術的飛躍性進步，以及動作捕捉演員安迪·瑟金斯的精湛演出，全新的《猩球崛起》系列用電腦動畫塑造了一個極為立體鮮活的“智慧猩猩”形象——凱撒。凱撒時而深沉憂郁、時而慷慨豪邁，幾乎是古典英雄的完美化身，以至于很多時候，觀眾都忘記了他是一只“非我族類”的黑猩猩，對他傾注著遠超過人類角色的情感共鳴。而這種思考視角上的“偷梁換柱”，恰恰就是這個系列取得巨大成功的關鍵。

猩猩——或者嚴格些說——類人猿，是我們僅存的近親。正如名字所暗示的那樣，它們雖然依舊是蒙昧未脫的猿猴野獸，但卻在外部結構，甚至內在思維層面有著“類人”的特征，仿佛一面扭曲的鏡子，映照出人類和自然世界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度嗽承乔颉废盗?，以類人猿與人類地位的顛倒對換作為故事核心，將人類對于自己智慧的傲慢進行了雙重的解構：一方面，被類人猿統(tǒng)治的人類不再被視為是有著高等智力的生物，讓觀眾也體會了一下被當作“低等動物”對待的感覺；另一方面，類人猿獲得智慧后的種種作為，也讓我們從一個外部視角來仔細審視智能的意義。這樣的設置，讓觀眾們在走出影院之后，不自覺地開始思考人類無上地位的“合法性”。

而這一切情感共鳴的基礎，就是影片中充滿現(xiàn)實細節(jié)的科幻設定?，F(xiàn)在，就讓我們一起來探索影片中涉及的科學發(fā)現(xiàn)吧。

二 真正的猿

在《猩球崛起》中，賦予類人猿智慧的關鍵技術就來自于對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的基因治療研究。從電影給出的信息看，這個項目是讓攜帶有特定基因的病毒ALZ-113感染大腦，從而對神經(jīng)環(huán)路進行再生修復。

在現(xiàn)實中，有關人腦發(fā)育演化的遺傳學研究同樣不少。在2012年，一項中美聯(lián)合進行的基因篩查研究證明，人類5號染色體上編碼白細胞介素-3的基因序列突變，與腦容量變化高度相關，可見這種物質除了在免疫系統(tǒng)中有作用外，還會參與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發(fā)育和分化。

隨后，在2015年，德國的科研人員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只在現(xiàn)代智人以及尼安德特人等極少數(shù)人屬成員身上存在的特殊基因——ARHGAP11B，并發(fā)現(xiàn)這個基因對大腦體積的增長與功能分化有著重要的作用。為了進一步研究這個基因的功能，這幫“漢斯”還通過基因工程手段，把這個基因植入小鼠胚胎之中。結果，這些轉基因小鼠的腦細胞數(shù)量出現(xiàn)了明顯的上升。有些小鼠的大腦，甚至在發(fā)育中出現(xiàn)了類似人腦發(fā)育的皮層折疊現(xiàn)象——要知道小鼠的大腦皮層原本應該是非常平滑的，看起來就像一顆大花生仁；但在轉入這個人類基因后，卻因為表面積大增而不得不擠壓折疊。由此可見，這個基因對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發(fā)育和演化有著關鍵作用。

不難看出，影片中虛構的基因治療技術，也是這樣通過病毒感染的手段，向大腦的神經(jīng)元轉入額外的基因，從而阻止阿爾茨海默癥導致的神經(jīng)元大規(guī)模死亡，并刺激神經(jīng)元建立神經(jīng)環(huán)路結構。這項技術如果真的存在，將會為無數(shù)飽受病魔摧殘的患者帶來巨大的希望。在《猩球崛起》中，男主角的父親就一度靠著病毒治療恢復了相當程度的思維和行動能力。

自然，這類研究必然繞不開動物實驗。一項療法如果想從實驗室走向醫(yī)院，就必須經(jīng)過層層的嚴格考驗，所使用的實驗動物也會逐層提高，從大鼠、小鼠到兔、狗、豬再到猴子，在演化親緣程度上一步一步接近人類。而涉及高級神經(jīng)活動的實驗，甚至還要使用類人猿，以最大限度模擬人類大腦……這也是影片中研究人員用黑猩猩做實驗的現(xiàn)實依據(jù)。

但是，影片在這里也出現(xiàn)了一些科學上的錯誤。

首先，人腦中的神經(jīng)元幾乎不具備分裂再生能力，所以當大腦發(fā)育完成后，神經(jīng)元的數(shù)量就會開始幾乎不可逆地減少。而對人腦危害甚大的阿爾茨海默癥，其最主要的病理學表現(xiàn)恰恰就是大腦神經(jīng)元的大量死亡。當這些神經(jīng)元消失后，它們所構建的神經(jīng)環(huán)路，以及所承載的記憶，也都會不可逆轉地消失。這種情況下，就算用影片中的基因療法保住了剩下的神經(jīng)元，但已經(jīng)造成的腦功能損毀和記憶丟失還是不太可能補回來的。影片中男主角父親那一度近乎完全正常的驚人療效，實際上是極難實現(xiàn)的。

其次，人腦的強大功能，和它巨大的絕對——以及相對體積是密不可分的。正是靠著大量看似冗余的“聯(lián)絡皮層”——比如發(fā)達的額葉——人腦才能發(fā)展出諸如語言、陳述性記憶、理性思維等等獨步天下的高級神經(jīng)功能。因此，雖然人類體型并不比黑猩猩大太多，但人腦的大小卻是黑猩猩的整整三倍。但不管是人類還是類人猿，在成年之后顱骨都會完全閉合，顱腔容積固定。這種情況下，不管ALZ-113本身有多么“黑科技”，也無法讓腦容量本身增大，頂多只能讓類人猿的腦子發(fā)育得更加復雜一些。影片中包括凱撒在內的猿族，也并沒有出現(xiàn)明顯的顱骨結構改變。這樣看來，病毒對類人猿智力的提升終歸還是會比較有限的。猿族們如果想要進一步提高智力，估計都要做一下開顱手術，好給大腦騰一騰“發(fā)面”的地方了。

再者，現(xiàn)實中利用病毒轉染來改造神經(jīng)元，都需要對病毒的基因序列進行針對性的專門設計。而影片中，凱撒卻充分發(fā)揚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思想，麾下兵將來自五湖四海，有紅毛猩猩（具體種類不詳）、大猩猩（具體種類不詳）、黑猩猩以及倭黑猩猩?？梢哉f，除了一致對抗的人類之外，凱撒的軍團簡直就是人科全家福了。但對于這樣一幫種類差異達到“屬”一級、祖先分化時間以百萬年計的兄弟，光靠一種ALZ-113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影片中那樣無差別的“開悟啟蒙”。

最后，后天的基因改造一般來說都是無法直接遺傳的，除非ALZ-113不光能感染大腦，還能感染生殖系統(tǒng)。片中猿族之所以能夠持續(xù)保證智力傳代延續(xù)，是因為ALZ-113的廣泛傳染保證了所有新生猴寶寶都可以立刻感染病毒。不過作為主角的凱撒有些不同，他的母親在懷孕時注射了更早版本的ALZ-113病毒，因此凱撒天生獲得了更高的智力。

如果注意觀看影片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凱撒率領的猿族勢力本身并非毀滅人類文明的直接元兇?？v然他們利用“立體機動”戰(zhàn)術完成了不少奇襲作戰(zhàn)，但是純論武力，也不過是個占山為王的“花果山”而已，在現(xiàn)代武器的飽和火力打擊之下根本不足為慮。在影片中，真正給人類文明致命一擊的是被稱為“猿流感”的ALZ-113病毒變種。這種虛構的病毒，有著凌駕于西班牙流感之上的強大傳染能力和恐怖致死性，是人類社會崩潰的真正罪魁禍首。但這種席卷全球的疾病，對猿族卻沒有任何危害。

而現(xiàn)實中，人類從靈長類近親那里沾染的致命疾病同樣不少，其中最為典型的例子，就是人人聞之色變的艾滋病毒和埃博拉病毒了。不過，這兩種疾病對于叢林里的“齊天大圣”們來說也很要命。非洲的西部大猩猩就因為飽受埃博拉病毒的摧殘而處境艱難，已經(jīng)被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紅色名錄列為極危物種。

不過，有一種病毒是例外，那就是B病毒。這種名字聽起來似乎來自于《生化危機》系列游戲的小東西，屬于皰疹病毒家族，在猴子身上只會留下一些在一兩周內自行痊愈的水皰。但如果人類不幸中了它的招，就會出現(xiàn)嚴重的上行神經(jīng)感染，幾乎必死無疑；就算僥幸活下來的人，也會留下難以恢復的嚴重神經(jīng)損傷，可以說是真正的“腦殘”了。這種疾病不但可以通過猿猴咬傷直接傳播，還可以通過吸入含有病毒的氣溶膠感染?？梢哉f，B病毒就是“猿流感”的現(xiàn)實原型。因此，在進行靈長類動物實驗時，手套和口罩等個人防護就非常必要了。萬幸的是，這種疾病目前還沒有在人類之間橫向傳播的報告，所以對人類種群存亡來說還算不上威脅。

說完了看不見的病毒，我們再來看看影片中那些個性鮮明的“大圣”在現(xiàn)實中究竟是什么樣子。

首先來說說主角凱撒所屬的黑猩猩。這些生活在剛果河北岸叢林里的家伙，可以說是人類目前最近的親戚了。和人類一樣，黑猩猩也形成了以雄性暴力集團作為權力核心的社會結構。在群體內占支配地位的成年雄性黑猩猩，會組成緊密的團體，在領地邊境巡邏，設計伏擊闖入領地的落單同類，甚至會和臨近群體爆發(fā)“團戰(zhàn)”?？梢哉f，人類歷史上那些金戈鐵馬的爭霸傳奇，本質上都沒跳出黑猩猩這一套。作為一種好斗但又群居的動物，黑猩猩在對內爭斗中發(fā)展出一套投降服從的“禮儀”。這種在《猩球崛起》電影里反復出現(xiàn)的“摸手禮”，可以有效防止群體內部爭斗的無限擴大，算是人類社會契約概念的原始雛形。

必須說明的是，黑猩猩并非人類的直系祖先。我們和“凱撒”在距今約700萬年前，有著名為“乍得沙赫人”的共同遠祖。但黑猩猩在大約500萬年前就和我們分道揚鑣了。之后，人類與黑猩猩的祖先分別適應著完全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最終演化成了現(xiàn)今差異如此明顯的兩個物種。

而在剛果河的南岸，則居住著一群和黑猩猩長得非常接近的家伙，動物界的“嬉皮士”——倭黑猩猩。雖然和黑猩猩隔河相望，但倭黑猩猩的社會行為卻與黑猩猩判若云泥。因為它們群體內是雌性占據(jù)著主導權，所以倭黑猩猩表現(xiàn)出了對同類的驚人和平。兩群黑猩猩如果在黑暗的雨林中狹路相逢，定然免不了一番血雨腥風。但同樣的事?lián)Q成倭黑猩猩，則會發(fā)展成一場盛大的聯(lián)誼狂歡。某種程度上說，倭黑猩猩算是實現(xiàn)了種群內部的“世界大同”。

不過在《猩球崛起》系列中，猿族內部最為暴力、偏激的“鷹派分子”科巴，卻有著倭黑猩猩標志性的“中分頭”。而一直試圖通過和平手段解決矛盾的凱撒，才是殺伐果斷的黑猩猩。

同樣，在《猩球崛起》中作為“禁衛(wèi)隊長”舍命救下凱撒的大猩猩巴克，實際上也是性情溫和的素食者。在20世紀早期，科學界對大型猿類的野外行為研究還很有限，結果大猩猩因為強壯威嚴的外表，被流行文化想當然地描繪成了兇惡的猛獸。經(jīng)典科幻電影《金剛》就是這種刻板印象的集中反映。實際上，不管是東部大猩猩還是西部大猩猩（這是略有不同的兩個物種），成年雄性雖然威武雄壯，還有霸氣的“銀背”，卻是溫柔對待妻兒的“好爸爸”。當然，如果真把它逼急了、惹毛了，這樣一只體重幾百斤的大猿還是破壞力驚人的。

相比于勇武的巴克，沉穩(wěn)睿智的紅毛猩猩毛里斯同樣是凱撒的左右手。紅毛猩猩實際上是蘇門答臘猩猩和婆羅洲猩猩這兩個近似物種的統(tǒng)稱。這些雨林中的隱士，有著內斂的性格和高度的智力。雄性個體還有標志性的大臉盤作為第二性征。影片中的毛里斯，如同一位睿智的老爺爺，算是影片中性格最符合自然狀態(tài)的角色了。

相比于電影中和猢猻們血戰(zhàn)不休的人類同胞，現(xiàn)實中的我們算是“幸運”的。因為銀幕上扯旗造反的大猿們在現(xiàn)實中全都處于瀕危狀態(tài)，“救亡圖存”的目標尚且風雨飄搖，“猩球崛起”更是徹底的幻想。但因為非法野生動物貿易和棲息地破壞問題屢禁不止，這些大猿的未來處境依然相當嚴峻。

說到這里，我們就要回過頭看看這一切的根源，人科中還沒被介紹的最后一員——智人。

三 人猿

實際上，人類就是一種猿——“裸猿”。從演化的角度看，我們和其他大猿是完全平等的。我們引以為傲的智力，只不過是適應環(huán)境的一種選擇罷了——甚至很可能并不是最好的選擇。

但從自身的認知角度出發(fā)，我們又無法不對自己的智力頂禮膜拜。畢竟，就是靠著發(fā)達的大腦，我們才能馴服烈焰、握起武器、建立文明、發(fā)展科技。實際上，就連“以智力鄙視其他物種”這事本身，都是需要相當程度的智力才能進行的。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幾百萬年間一連串基因突變的結果。

大腦的演化，為我們打開了探索森羅萬象背后隱秘真理的慧眼，讓我們直面了自我存在的絕對孤獨，更令我們在絕望與痛苦中誕生了名為希望的幻想。

正是這種對智慧的期望，讓我們不自覺地把情感投注到了影片主角凱撒的身上。從他的眼睛里，我們看到了堪比人類，甚至超越凡人的靈性。這個系列電影讓我們意識到，相比于“人類”的身份本身，智慧、理性和善良才是我們真正追求的至高理想。如果當人類自身陷入窮途末路之時，若能有凱撒這樣的生靈將文明的火種傳承下去，也不失為一份臨終的慰藉。這樣悲涼中帶著一份溫暖的故事，只有科幻作品才能講述。而賦予科幻現(xiàn)實意義的知識，則來自于智能構建的科學。

只有了解了電影背后的種種知識，我們才會意識到，《猩球崛起》不僅是一部充滿戲劇張力的傳奇故事，同樣也是一曲超越物種界限的智慧贊歌?？苹玫镊攘Γ褪菍⒖茖W知識和藝術情感精心組合在一起，講述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感人故事。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