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木屋前,施密特和芭芭拉走下轎車。
皮鞋踏進(jìn)車門旁一個小水洼時,施密特差點兒沒讓自己的臭脾氣再次爆發(fā)。這一路上他受夠了——泥濘的道路、龜爬般的車速、從底盤縫隙滲入的廢氣——但他總算忍住了,不想給采訪對象留下個長久的壞印象。
然而,當(dāng)他走進(jìn)混合著藥水味和霉味的木屋、看到那位瘦骨嶙峋的病人時,他明白,自己不會給對方任何“長久”的印象,因為那個眼珠渾濁、皮膚布著棕黑色斑點的家伙已然命不久矣。
“瓦格納先生?”施密特猶豫著該不該伸出手去。
“你們終于來了?!辈∪苏f話時,嘴角上泛著唾沫。他那張臉布滿著粉紅肉瘤般的疤痕。最特別的是,他的臉并不是向著兩位客人的方向。施密特留意到,病人的視力極差,即便不是完全失明的話,也相去不遠(yuǎn)了。
“我叫施密特,是《進(jìn)步周刊》的主編。”施密特指了指實習(xí)生,“這位是芭芭拉,我的助理?!笨吹讲〈睬坝幸槐痉饷鏍C著金字的《圣經(jīng)》,這位無神論者不由得在心里啐了一口,“聽說你有關(guān)于納粹的一個重要真相,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我們就來了?!?/p>
“這段往事,在心底埋藏了將近二十年?!蓖吒窦{說話時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就像肺部被燒灼過一般。
“在開始之前,我得聲明,你接受我們采訪,就意味著賦予我們獨(dú)家采訪權(quán),你的故事不得向其他任何人講述?!笔┟芴匾桓惫鹿k的樣子。
這個無理的要求沒有被拒絕,甚至沒有被注意到。瓦格納雙手撐著床沿,讓身體往上挪了一下。
“……那時,在海德堡大學(xué),我研究的課題是導(dǎo)體在微波電磁場中的電荷分布。這聽起來像中學(xué)生的物理課。但它幾乎改變了歷史……”
實習(xí)生芭芭拉站在上司身后,一直都一言不發(fā)。她發(fā)現(xiàn),打開這個話題后,病人原本渾濁的眼珠一下子清澈了許多。
剛脫掉畢業(yè)袍,我就穿上了軍裝。
對波蘭發(fā)動閃電戰(zhàn)前四個月,我接受了國防軍的邀請,來到德累斯頓一處偏僻的莊園,進(jìn)行新式武器的研究。
簡單的軍訓(xùn)之后,我成了一名尉官,然后很快升為校官。一年后,我屁股后甚至跟著個助手了。朗格中尉確實幫上不少忙,事實上,他是除了我之外唯一掌握“超距微波操作”的技術(shù)軍官。
霍夫曼上校是基地的頭子,他曾向我保證,這里是第三帝國里最自由、最寬松的部門。他倒沒騙我。我老家就是德累斯頓的,父母在一個鎮(zhèn)子上有棟小別墅。每個季度總有一兩個周末,我會被批準(zhǔn)回家,在院子里跟鄰居們燒烤、喝啤酒。我母親的祖上是奧地利的貴族,她喜歡操辦這種聚會。
住在我們對面的是沃爾夫一家。沃爾夫先生有兩個孩子:大兒子雅科普在空軍里當(dāng)飛行員;二兒子才十四歲,是個話特別多的小伙子。有一次燃點烤爐時,小沃爾夫從自己家里找來一本《少年維特的煩惱》引火。
我笑著提醒他,再過兩年你要是還沒找到女朋友,也許會需要歌德來安慰。
“《我的奮斗》才帶勁兒!歌德的東西凈扯淡。傻瓜才會為了女人用手槍崩掉自己?!毙∥譅柗蛴门c其年齡不相稱的口吻說,“別光說我了??枺憷蠇尣灰部倿榛槭麓吣銌??你覺得安娜怎樣?”
安娜比我小三歲,住在街頭那邊,我和她自小相識,但小學(xué)畢業(yè)后跟她說的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
奇了怪了,自從小沃爾夫問了“你覺得安娜怎樣?”之后,我好像整天都在試圖回答他的問題。
安娜怎樣?她也許是個漂亮的姑娘吧?
安娜怎樣?她有一身古銅色的皮膚;牙齒很白,盡管上面的兩個門牙略有不齊,但更增其可愛。
安娜怎樣?她真是個漂亮的姑娘。
這自然瞞不過旁人?!澳阕罱丶?,總有點神不守舍?!蹦赣H神秘地笑著。
但最先看穿我心思的,其實是這段浪漫故事的女主角。在第二次鄰居聚會散場后,我們已經(jīng)開始站在橡樹下牽手了。
幸福綻放得比夏天的鮮花還快。
婚禮在秋天舉行。
很多有頭面的人物來賀喜?;舴蚵闲:屠矢裰形臼斋@了我父母最大的熱情,因為他們是我朝夕相對的上下級;大家對蓋世太保的中隊長里希特最恭謹(jǐn),在那個年頭,誰都指不定哪天走霉運(yùn)時需要他的幫忙;海德堡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的昆尼希博士最受老人待見,我這位校友發(fā)明了用金屬代替人體骨骼的方法,正在黨衛(wèi)軍的傷兵身上開始試驗。
大家向新人身上撒米粒,祈求好運(yùn),接著便在混雜威士忌和駱駝牌香煙的空氣中不停地跳舞。那一晚我才看到安娜豪放的一面,她接過每一杯送過來的酒,但直到賓客們都醉倒在木地板上,她仍然大聲地笑著。
最后,在洞房中,安娜用兩句奇怪的話給婚禮畫上句號,“去生育吧,去繁衍生息吧?!?/p>
我笑了,“你以為我們在干什么?”
“《摩西五經(jīng)》,親愛的?!?/p>
“什么?”
安娜用長吻代替了回答。
對于一個德國軍人來說,最光榮的一刻,莫過于元首親臨慰勉。在激動人心的冬日,他來了,身后跟著赫爾曼·威廉·戈林。平日,戈林在報紙里給人傲慢無比的印象,但陪同元首時,他表現(xiàn)得像個跟班的衛(wèi)兵?;舴蚵闲J孪葴?zhǔn)備了微波武器的定位演示,在一個大廠棚里放置了一輛坦克模型。我操作著拉桿,朗格中尉則在一臺恩格瑪機(jī)那樣的鍵盤板上輸入復(fù)雜的字母和數(shù)字。
一排黨衛(wèi)軍擋在元首和戈林元帥身前,另有兩個士兵影子般貼在我和朗格中尉身后。瞧這架勢,只要我們稍有異動,他們就會拔出瓦爾特手槍。
元首似乎察覺到我們的緊張,他立即將黨衛(wèi)軍喝走。“沒必要讓忠誠來提防忠誠?!彼麑Ω炅终f。
一句話就讓我們感動得眼眶發(fā)紅,這一刻,我愿意為他肝腦涂地。
演示開始了,在一個三層樓高的裝置里,磁控諧振管的聲音越來越大,就像飛來了一輛容克轟炸機(jī)。轉(zhuǎn)眼間,坦克模型閃起耀眼的電弧,便似有幾條斑斕的巨龍在鋼鐵表面起舞。盡管相隔了幾十米,我們依然感受到傳來的熱浪,接著是某種硫化物的氣味。金屬模型像鍋里的黃油一樣迅速融化,鐵水順著事先挖好的坑渠流到地底。十分鐘后,廠棚中央只剩下燒焦的地面。
“微波武器是我們?nèi)斩褡遄呦蚴澜绲谋WC!”元首笑逐顏開,猛力搖我的手,仿佛要把我搖散,“我祝賀你,年輕人。以后,你有任何解決不了的事,可以直接找我,任何人都無權(quán)攔下你的電話?!彼仡^問戈林,“這項秘密計劃還只有編號?”
“是的,元首,請你給起個名字?”戈林說。
“我們理應(yīng)把這項權(quán)利交還它的發(fā)明者?!痹酌嫦蛭遥八悄愕牧?,年輕人?!?/p>
我耳邊仿佛響起了《女武神》激烈的銅管樂旋律,“叫‘尼伯龍根計劃’怎樣?”
“瓦格納……尼伯龍根……”元首大笑起來。
戈林、霍夫曼等人自然也陪著一起鼓掌。
自從元首來視察后,我發(fā)現(xiàn)霍夫曼上校對我的態(tài)度微妙起來。
原來,被最高首領(lǐng)過分地賞識有時并不是好事。
霍夫曼對我請假回家的批準(zhǔn)越來越不爽快了。當(dāng)然,公正地說,這大概更多是由于西線戰(zhàn)場吃緊,戈林給他增加了進(jìn)度壓力。
故此,每次回家跟安娜和鄰居們相聚,我都會更珍惜這些難得的時光。
小沃爾夫缺席了好幾次聚會,據(jù)說,他被送到了前線。他本來還不夠大,但作為希特勒青年團(tuán)的一員,軍方降低了對其年齡的限制。我聽安娜說,沃爾夫家?guī)缀跏乔描尨蚬牡匕堰@孩子送走。
可是這次聚會前,小沃爾夫被送了回來。乍一看,我覺得他除了長高了點之外,跟以前那個焚燒《少年維特的煩惱》的少年沒什么兩樣,但走近時,我才留意到他拄著拐杖。安娜悄悄告訴我,小沃爾夫在前線被炸飛了右腿。
小沃爾夫依舊保留了話多的性子。他服役的故事很生動,居然把我這個軍人都牢牢吸引住了。他講述國防軍的官兵如何排山倒海地沖鋒,直到連對方的機(jī)槍手都棄槍而逃;占領(lǐng)對方的陣地后,士兵們?nèi)绾纬靶橙擞譁\又彎的壕溝;而軍官們則決定把敵人的物資一把火燒掉,因為那些食物和彈藥比土匪的還糟……他越講越眉飛色舞,我越聽越皺眉。
“惡心?!鄙砗髠鱽硪粋€女聲。
小沃爾夫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遠(yuǎn)方,他仍在回味那驚心動魄的第一次。
我回頭一看,只見安娜正端著盤子大步往屋里走去。
戰(zhàn)事也許沒有小沃爾夫說的那么樂觀。
在一個萬里無云的早晨,我們首次挨炸。幸好,敵機(jī)不多,投彈也不是很精確,基地實驗室的主體并沒有挨炸,倒是堆放著后勤設(shè)備的B區(qū)被炸了個底朝天。正因如此,事后霍夫曼上校發(fā)表了鼓舞士氣的講話,指出盟軍并非獲知了“尼伯龍根計劃”的秘密,也許只是幾架被驅(qū)散的轟炸機(jī)在迷航中趁機(jī)扔掉多余彈藥而已。
基地的傷亡不大,但朗格中尉比較倒霉,那天他剛好在B區(qū)清點,第一枚落下的炸彈就在他身后爆炸,他的后背傷得不輕。醫(yī)生告訴我們,他可能此后一輩子都只能在床上躺著。烏云爬滿了朗格的臉。
我想起了我的鄰居兼校友,海德堡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的昆尼希博士。我知道他那套金屬骨骼試驗在傷兵身上取得了不錯的效果。于是我給他打了個電話。很快,朗格中尉便接受了手術(shù),兩個星期后,他已經(jīng)能挺直腰桿向我行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了。“我對元首的忠誠可是刻到骨子里的?!彼耆吮阏f。因為他的兩截金屬脊骨都打上了納粹的標(biāo)記。
斯大林格勒戰(zhàn)役之后,基地的管制更緊了。技術(shù)專家們腹誹連天,微波炮遲遲沒有交付軍方,并不是我們的錯。微波束已能讓空中的靶機(jī)像撞邪一樣栽到地上,翅膀和發(fā)動機(jī)融成一塊。但戈林的技術(shù)要求從射程一百米提升到一千米,最后是一百公里。他的想法不無道理:若一個龐大的電路系統(tǒng)支撐的武器只能像普通高射炮或迫擊炮一樣打擊近處,那確實太不經(jīng)濟(jì)了。但他沒有意識到,要微波武器將打擊力覆蓋到一百公里,不比讓紙飛機(jī)飛出容克轟炸機(jī)的航程容易。
整個1943年下半年,我只有一次被允許回家。我如獲大赦,除了跟安娜久訴衷情外,還約齊周圍的鄰居痛飲達(dá)旦。
老沃爾夫那天喝得十分高興,他紅著臉說,他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更早知道空軍的出擊,譬如在英王喬治六世壽誕那天空襲倫敦。
已經(jīng)晉升為大隊長的里希特晃著酒杯,“不可能?!碑?dāng)他說話時,周圍的空氣好像會變冷些。
“你別嫉妒,這是真的。”醉醺醺的老沃爾夫指著那個蓋世太保的鼻子,“別忘了我的大兒子雅科普是在空軍當(dāng)飛行員的。他每個星期都給家里寫信?!?/p>
“任何泄露軍事機(jī)密的信件,都會被攔截下來。”里希特喝起酒來一杯接一杯的,但他永遠(yuǎn)都是全場最清醒的人。
老沃爾夫咧開嘴笑了,“雅科普小時候,喜歡聽我講凱撒用字母代換來加密信函的故事。后來他念寄宿中學(xué),跟我寫信還是喜歡搞這些把戲,只不過比凱撒那套更簡單。”他返回家,很快又出現(xiàn)在我家客廳,手里多了一封信,“你看,這第一列單詞的第二個字母?!?/p>
沒人提醒他要注意言行,也許各人均出于不同的心態(tài),而我母親則是好奇。母親接過信紙,把首列的字母拼到一起,恰好就是“14日,倫敦”。
里希特皺著眉頭對老沃爾夫說:“老爹,下次別這樣了。萬一被書信檢查的家伙發(fā)現(xiàn),雅科普可會惹麻煩的。”
“誰會懷疑沃爾夫家對元首的忠誠!”老人嚷嚷起來。
不知母親是否起了童心,她把我拉到一旁低聲說:“要不我們也來約定一些密碼、暗語之類的。哪天說不定也能派上用場。譬如,‘這里的啤酒真好喝’,就表示一切安好?!?/p>
“你們娘兒倆在嘀咕啥呢?”老沃爾喊過來。
安娜忽然插口說:“不對呀,沃爾夫老爹,14號倫敦沒受到空襲呀,喬治六世的壽誕慶祝會還如常舉行呢?!彼看魏攘司坪螅樕隙技t粉菲菲,像個熟透了的蘋果。
“你胡說啥?”老沃爾夫沉著臉,“你難道也有個兒子在空軍?”
眾人哈哈大笑。
安娜擦了擦嘴邊的啤酒沫,“那天英國上空確實發(fā)生過空戰(zhàn),但英國空軍擊落了所有的外國轟炸機(jī)。”
一時間,客廳里靜得出奇。
“你怎么知道的?”老沃爾夫的眼睛忽地瞇成一條線,語氣里充滿了不友善的意味。
安娜不假思索地答:“英國廣播公司的電臺,說得很清楚。”
“英國佬自吹自擂罷了?!?/p>
“你喝多了,安娜。”母親高聲說,她撥開眾人走了過去。
“你兒媳婦是個撒謊精!”老沃爾夫?qū)δ赣H嚷起來。
“沃爾夫先生,你剛才說,雅科普每個星期都給你寫信,那么……”安娜用直視回敬那老頭,“請問這兩個星期,他有給你寫信嗎?”
老沃爾夫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半天說不出話。
里希特和身后有幾個穿著制服的人冷冷地打量著安娜。
安娜臉上由紅轉(zhuǎn)白,似乎一下子酒醒了。在第三帝國生活過的人都能明白,剛才她闖下的是什么禍。
當(dāng)晚,我們并排躺在床上睡不著,任由穿透玻璃窗的月光沉沉地壓在身上。
“把收音機(jī)扔掉,”我說,“越遠(yuǎn)越好?!?/p>
“你一年到頭回家?guī)状??我在這鳥籠一樣的地方,天天過得像囚犯似的?!卑材群鋈槐l(fā)了,“我會讓你們雅利安人滅亡還是怎地?”
“‘你們雅利安人’?”我盯著安娜好一陣子,“至少,會讓我們瓦格納家滅亡。你明白自己今晚干了什么嗎?里希特好幾年才升了一級,他巴不得有個機(jī)會再上一層?!?/p>
安娜把被子蓋住腦袋,不再理我。
第二天傍晚,吃過晚飯,我匆匆跳上一輛梅賽德斯走了。我把車開得很快。在山路盡頭,迎面來了一輛大眾越野車,車頭燈光直直地刺過來,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我罵了一句,只好扭過方向盤。和越野車擦肩而過時,我分明地看到里頭坐著三個面無表情的人。夜給他們的制服添上了死亡的黑色。
回到基地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尼伯龍根計劃”更投入了。朗格中尉也全情配合我,今年我把微波炮的定位完全交給他來負(fù)責(zé)了。
星期一,我在廠棚做實驗。過程很順利,磁控諧振管重新設(shè)計后,這大家伙已能精準(zhǔn)打擊五十公里范圍內(nèi)的目標(biāo)。雖然距離戈林元帥的指標(biāo)還差一倍,但完成任務(wù)只是時間問題。朗格走過來,臉上帶著古怪的神情,“安娜的事你聽說了嗎?”
“什么?”
“她被帶走了?!?/p>
“被誰帶走了?”我一把扔下控制器,“什么時候的事?”
“秘密警察,”中尉說,“就在你回基地的那個晚上?!?/p>
馬上,我想起了那晚在山路上遇到的大眾越野車,和上面身穿黑色制服的三個男人。
馬上,我想起了另一個事實:我妻子被捕足足一個星期,居然沒人告訴我。
我立刻打電話給里希特。
“怎么啦,卡爾,上次欠你酒債讓你不樂意啦?”聽筒里傳來里希特慵懶的聲音。
“我沒工夫跟你開玩笑。安娜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終于知道了?!?/p>
“你讓人抓了我妻子,整整一個星期,居然都不來找我?就聽個英國電臺,至于嗎?”我氣急敗壞。
“我要澄清三點?!崩锵L厝允且桓蓖媸啦还У目谖牵笆紫?,這個星期,沒人找你,是好事。冤枉好人的卡爾,你甚至不知道,我為了不讓人找你,費(fèi)了多大的工夫?!?/p>
“你給我打了掩護(hù)?”我的語氣稍為平復(fù)了些。
“你不知道你們陷入了多大的麻煩吧?”里希特說,“第二,你老婆并不是因為私自收聽敵對電臺被捕的。讓她倒霉的不是她的行為,而是她的血統(tǒng)。你知道自己娶了個猶太人做老婆嗎?”
我一下子蒙了。
但隨即,我仿佛聽到安娜輕飄飄地說“去生育吧,去繁衍生息吧”。天哪!她為什么用《摩西五經(jīng)》給婚姻祝福?
“……你們雅利安人……”天哪!
“看來她一直瞞著你,至少這是一種不誠實吧?!崩锵L氐穆曇衾^續(xù)響起,“第三,這事不是我惹的,你想想就該明白,我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血統(tǒng)?!笔堑?,如果他知道的話,安娜一早就會從鎮(zhèn)上消失?!案姘l(fā)她的,是你母親,老瓦格納太太?!?/p>
在父親的病床前,我看到了母親。
“為什么?”我向她喊道,“為什么你要這么對安娜?”盡管我喊得很大聲,但父親依然雙目閉合,他似乎對外界已全無反應(yīng)。
“我別無選擇,卡爾。”母親臉上堆滿了痛苦的表情,“德國是沒有秘密的,遲早鎮(zhèn)上所有人都會知道安娜偷聽敵國電臺。人們會問:收音機(jī)響起時,只有她一個人在聽嗎?卡爾·瓦格納肯定也知情啊。他為什么不制止?還有在同一個屋檐下的老瓦格納,還有那奧地利老女人……難道你要蓋世太保把我們?nèi)叶纪兜郊袪I才高興嗎?我和你父親都風(fēng)燭殘年了,沒所謂。你呢?你是國防軍秘密項目的技術(shù)總監(jiān),等待你的絕不會是牢獄之災(zāi)那么簡單。他們把你視為叛徒后,會給家里寄來一張?zhí)帥Q證?!?/p>
“所以你就要告密?”
“你想過沒有?”母親如同一個教師,面對著不開竅的學(xué)生,“到了那個地步,安娜同樣會被捕,她的猶太人身份同樣會被拆穿。但不同的是,那是被蓋世太保揭穿的,性質(zhì)就變了?!?/p>
“從小到大,你都跟我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對不?”我咬牙切齒地說。
母親反手打了我一記耳光,“沒錯,卡爾,你聽著,我是以你的名義去告發(fā)的。在蓋世太保得到的報告里,你是個被萬惡的猶太人蒙在鼓里的可憐蟲,你也是受害者。到這一刻為止,你還是安全的。今天,他們會派人來核實情況,既然你正好回來了,你看著辦吧?!?/p>
“當(dāng)年,元首來基地視察時,曾跟我說過,有任何解決不了的事都可以直接去找他……”我也知道這么想實在太天真,但,話仍從我嘴里吐出。
這時,外面?zhèn)鱽砹擞蛇h(yuǎn)而近的汽車發(fā)動機(jī)聲。
“你真的讓我看著辦?”我?guī)缀醵颊J(rèn)不出自己的嗓音了。
母親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車子停在院子外。不一會兒,樓下響起了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咚咚咚……
我站起來,緩緩地走向樓梯。
“卡爾?!蹦赣H近乎哽咽。
我繼續(xù)往前走。
身后的木地板傳來撲通一聲。
我轉(zhuǎn)過身來,只見母親扶著床沿,竟然雙膝跪在地上。
像被微波炮擊中一樣,我只覺得每一寸肌肉都在融化。
“瓦格納家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間了,卡爾?!蹦赣H握著昏昏沉沉的父親的手,滿眶淚水,一頭白發(fā)任由闖進(jìn)房間的北風(fēng)吹亂。
忽然,我明白了,那天晚上,母親為什么要約定一個表示一切安好的暗語。
咚咚咚。敲門聲依舊那么彬彬有禮。
我一遍又一遍地逼問自己苦難的意義是什么?生與死的意義是什么?但從這個世界,我得不到答案。我只好轉(zhuǎn)向從父親抽屜底找到的那本《圣經(jīng)》。那時我覺得自己和耶穌有一個莫大的共通點——都渴望用自己的鮮血洗滌罪。只不過,耶穌洗滌的是別人的罪,而我要洗滌的是自己的。
每晚失眠的時候,我都在想,安娜大概已經(jīng)死在集中營了。
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更希望這最好是事實。
這樣,我就不用去猜想,她此時此刻正在承受何等的苦痛、恐懼和凌辱。
大概由于經(jīng)常性失眠的緣故,我每天在廠棚變得無精打采。
于是,霍夫曼上校每天急得像掉在打紅的機(jī)槍筒上的蚱蜢一樣。讓他稍有點安慰的是,朗格中尉依舊勤勤懇懇。某種意義上說,現(xiàn)在,從技術(shù)上推動“尼伯龍根計劃”的,主要是朗格。他井井有條地調(diào)度著各個技術(shù)崗位,甚至面不改色地給軍階比他高的人指派任務(wù)。當(dāng)然,在核心環(huán)節(jié)磁控諧振,他也沒什么進(jìn)展。要在此等領(lǐng)域突破,海德堡大學(xué)的博士學(xué)位,是最低的門檻。事實上,時至今日,我沒聽說過世界上有哪個國家取得過成功。
父親一個月后離世了,我請喪假沒被批,這是意料中之事,但我可以更有理由頹廢下去了。
霍夫曼上校把我喊到辦公室,好言相勸一番。但無論他說得如何動情,換來的只有敷衍。最后,他對我說,他代我去參加父親的葬禮,叫我集中精力好好工作。
幾天后,霍夫曼回來了,他在辦公室召見了全體軍官,“我又去了一趟柏林。戈林元帥告訴我,他不準(zhǔn)備延長給‘尼伯龍根計劃’的最后限期。到時,要是微波炮還不能裝備部隊,他考慮恢復(fù)凱撒大帝的十一法?!眰髡f古羅馬時,凱撒為懲罰一個叛變的軍團(tuán),在里頭每十個士兵抽一個用錘子處死。散會后,低聲的議論從基地各個角落傳來。
霍夫曼把我單獨(dú)留下了,他給我遞上母親的一封短信,“卡爾,不要為家里分心,每一刻都不要辜負(fù)家族的榮光,不要忘記祖國是怎樣培育你的,不要忘記你在元首像前的誓詞。三個月后期待跟你在慶功的鮮花中擁抱。你親愛的母親。”
我把信讀了兩次,看來上校動員母親給我施壓,真是卑鄙,我不由得瞄了他一眼。
立刻,我注意到他陰鷙的眼神。
我打了個寒戰(zhàn)。
正要把信收到口袋時,忽然,我留意到信封右下角納粹萬字上的展翅之鷹?!吧w世太保的信封?”我脫口而出。
“他們倒是通融,給老太太提供一切便利。房間也夠明亮寬敞。”
“什么意思?”我如墜冰窟。
“卡爾,到這個份上,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明知道,三個月后,戈林即使搞十抽一,也不會抽中你的,對吧?因為把你抽去薩克森豪森集中營,就等于把‘尼伯龍根計劃’送入毒氣室一樣。但我不想你誤以為你有權(quán)怠工?!?/p>
“所以,你就把我母親送入監(jiān)獄做人質(zhì)?”
“她得到比你想象好得多的對待,那邊還有醫(yī)生和護(hù)士密切關(guān)注健康,這總好過一個老人家孤零零待在家里吧?她甚至可以自由出入院子?!被舴蚵鼣倲偸郑昂煤霉ぷ靼?,朗格中尉會隨時配合你的。”
我盯著基地頭子藍(lán)色的雙眼許久,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三個月,卡爾?!鄙闲2煌嵝训?。
霍夫曼低估我了。
只過了大半個月,微波炮便成功進(jìn)行了兩項實驗。我們已經(jīng)可以用實戰(zhàn)的飛機(jī)和坦克來作靶子了。
霍夫曼笑逐顏開,“戈林元帥很滿意,他已經(jīng)安排把鐵路修到基地,只要最后的測試成功。微波炮就會被拖上火車,直接運(yùn)到前沿陣地?!?/p>
“微波炮的定向已經(jīng)十分準(zhǔn)確,上校,”我將手掌覆蓋在定位控制鍵盤上,“即使不冒險上前線,也能發(fā)揮作用?!?/p>
“為什么要定向?”霍夫曼得意洋洋地說,“全向開炮不是更有意思?”
“全向?那微波炮前方一百公里內(nèi),所有金屬都會產(chǎn)生電弧效應(yīng),連有鐵鍋、鬧鐘的民房也會起火的。甚至,跟敵人犬牙交錯的陣地上的我方士兵,都會被瞬間融化的金屬烤死——只要他們手中握著鋼槍?!?/p>
“但敵方的士兵也會被弄死,對嗎,而且比我們多得多?!被舴蚵笮ζ饋恚澳銘?yīng)該學(xué)一學(xué)朗格,他可比你決斷多了?!?/p>
再說一次,霍夫曼低估我了。
在預(yù)實驗的前一晚,我主動敲響霍夫曼的門,我很久沒這么做過了。
“我們不能讓微波炮全向開火?!蔽也恢雷约旱恼Z氣是否足以表達(dá)決心,“那會讓無數(shù)的人死于非命,包括在廚房里的家庭主婦和踩著玩具單車的孩子?!?/p>
“我相信你這么晚跑過來,不是為了表達(dá)違抗軍命吧。”
“恐怕我是的,長官?!?/p>
“你以為自己在‘尼伯龍根計劃’中不可或缺,是吧?”上校盯著我的臉,笑了。
“恐怕我是的,長官。”
“可憐的知識分子,你根本不明白形勢。在原理足夠清晰、實驗數(shù)據(jù)足夠豐富、操作流程足夠簡明的時候,你這個總監(jiān),請允許我說一句,完全是可有可無?!币苍S消化不良的關(guān)系,霍夫曼的口氣很大,“但我還是感謝你的坦白。明天一早我就會簽署命令,讓朗格中尉暫代你的位置。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我不關(guān)你禁閉了,但你再也不能踏出自己的宿舍半步?!?/p>
“朗格確實了解‘尼伯龍根’的一切操作。但你沒學(xué)會,對嗎?”我平靜地說,“你無法分辨微波炮的目標(biāo)方向。難道你就不怕它明天瞄準(zhǔn)的是你?或者,是你家里;或者,是戈林元帥的府邸……”
“太過分了!”上校終于爆發(fā)了,“我收回我的話,你該被送去薩克森豪森!”他把手伸向電話,“給我找朗格中尉來,立刻!還有督導(dǎo)官!”
負(fù)責(zé)部隊紀(jì)律的督導(dǎo)官很快就到了,但中尉卻遲遲沒有露面。
我把上身倚在靠背上,“也許你有所不知,上校,朗格是個酒鬼,說不定喝多了栽倒在什么地方。”
“你像頭鵝一樣站在這干嗎?”上校把氣撒在督導(dǎo)官身上,“趕緊給我把朗格找來?!?/p>
中尉栽倒的地方是基地旁邊的水塘。被找到時,他臉朝下趴倒在淺水處。督導(dǎo)官讓兩個下士把他拉出來,發(fā)現(xiàn)他鼻孔和嘴里塞滿了淤泥。但尸體上沒有酒味。
上校在辦公室里,用冰冷的眼神打量我。
“酒后溺斃,這是個最好的結(jié)論,至少免去你很多文書之苦?!蔽艺f,“別讓法醫(yī)檢查他的尸體。否則他們會發(fā)現(xiàn)他背后的那段金屬脊骨已經(jīng)融化掉,就像在煉鋼爐里燒過一樣。這就是他走路不穩(wěn),摔在水塘里的原因?!?/p>
“微波炮的定向射擊?”上校喉嚨干澀了。
“所以你看,我又成了全世界唯一一個會操作‘尼伯龍根’的人?!?/p>
“你想干嗎?”看得出,上校費(fèi)了好大勁才抑制住不卡住脖子把我捏死的欲望。
“我只關(guān)心自己的家人?!?/p>
“救安娜?不可能。實話說,她上個星期已經(jīng)被列在毒氣室特別處理的名單里。只是為了不影響你的心情,我們才沒告訴你?!?/p>
臺燈在我眼前幻化成一個黃色的多角星,每個角都是一把鋒利的短劍。
“我母親,”我竭力讓情緒平復(fù)些,“她是你抓的……如果說,這個忙你都沒法幫,我可懷疑你是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上校了?!?/p>
以那條老狐貍的精明,他很快就會明白,跟我做交易盡管有風(fēng)險,然而若直接叫督導(dǎo)官把我抓起來,直到我們再簽一次《凡爾賽條約》,“尼伯龍根”也實戰(zhàn)不了。他很快拿定主意,“好,你母親明天就會被釋放。”
“然后請她給我打個國際長途電話報平安?!?/p>
“國際長途?”霍夫曼感到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
“對,兩日后,維也納?!蔽也粦岩苫舴蚵氖挚梢陨斓饺珰W洲飄揚(yáng)著德意志軍旗的地區(qū)。但兩日的時間,對霍夫曼多多少少是個挑戰(zhàn)——從向上級打申請開始到跨部門、跨地區(qū)的調(diào)度,等他走完這一套U型的官僚流程,把行動指令部署到奧地利的行動隊,母親大概已像一個不和諧音符般消失在音樂之都了。此外,維也納是母親的故鄉(xiāng),她在那里還有很多舊時的熟人,但愿他們能在關(guān)鍵時刻給老朋友施與援手。“我不希望母親報平安時,你那些蓋世太保的朋友在她身旁打擾?!?/p>
“果然周到?!被舴蚵谋强滓粡堃缓希翱磥磉@事你已經(jīng)謀劃了很久?!?/p>
“恐怕我是的,長官。”
翌日的預(yù)實驗很成功。上校辦公室里回蕩著笑聲和壯語。
模塊化設(shè)計的微波炮立刻被拆解成十幾部分,套上偽裝草裝入火車的貨箱。
當(dāng)我們抵達(dá)新基地時,已經(jīng)是第三日了。這里十分靠近前線,營房環(huán)境跟德累斯頓有天壤之別。我心不在焉地在新辦公室踱來踱去。傍晚,電話鈴終于響起。
“卡爾,我到了。”話筒里傳來母親的嗓音沙啞至極。她一定很勞累了,但我猜,這只是其聲音不清的原因之一,上校辦公室那邊的并聯(lián)監(jiān)聽,才是電路最大的干擾源。
“別告訴我你在哪里,”我說,“盡快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待著,要找信得過的人幫忙?!?/p>
母親顯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他們把我送上火車就走了。我是一個人來到這里的?!?/p>
“那就到下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币苍S,母親身后正有一名秘密警察,正從報紙上方觀望著她;但也許,煩人的官僚手續(xù)迫使霍夫曼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我不知道。我能做的就是這么多了。但愿母親在維也納的關(guān)系網(wǎng)能助她脫險。
“你放心,我熟悉這里的一切,正如這里的一切都熟悉我。”母親頓了一下,似乎讓我消化她的話,“我喜歡故鄉(xiāng)的天氣、食物和空氣。這里的啤酒真好喝?!?/p>
我眼睛一亮。這里的啤酒真好喝。母親當(dāng)晚約定安全暗語時,我何曾想過它終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幾分鐘后,霍夫曼指派給我的新副官來到我辦公室,“我們是不是該準(zhǔn)備明天的事了?”施密特少尉與其說是我的助手,不如說是上校的嘴巴和眼睛。我收線就那么一會兒,他就來了,所以我猜,他大概也是上校的耳朵。
高達(dá)十層的金屬建筑上,一堆堆黑影在通宵趕工。為了不招惹在空中游蕩的雅克轟炸機(jī),他們實行燈火管制,但工作進(jìn)度還居然不亞于白晝。四個直徑十二米的電容罐,也同時豎立了起來,它們?nèi)缧l(wèi)星般拱衛(wèi)著微波炮主體。
對這班訓(xùn)練有素的工兵,我不得不生出佩服。
還有憐憫。
戰(zhàn)爭,讓東歐的早晨失去了詩人們筆下的意境。發(fā)電機(jī)拼命在吼叫,空氣中充滿了濃烈的機(jī)油味。微波炮的外觀被機(jī)械室那幫馬屁精設(shè)計成元首頭像的樣子。元首張開的大嘴,讓人仿佛聽到他在紐倫堡的激昂演說。那透著白光的雙眼正是微波炮的炮口。頻率越來越高的電流聲提示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改寫歷史的時刻越來越近了。
新副官跑過來,客氣地提醒我時間。我這才走去總控室。但他沒有去,上校安排他帶一隊人封鎖基地出入口。他已完全取代朗格中尉,成為上校的紅人。
霍夫曼軍服筆挺地坐在總控室,胸前還掛著一枚勛章。他把這個將給一百公里范圍的大地帶來火焰和死亡的時刻,當(dāng)作節(jié)慶日。
我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坐在控制臺前,手指在鍵盤上沉重地敲擊著。上校就站在旁邊盯著我的手指,像嚴(yán)格的音樂老師留意著琴童的指法。尖端的物理學(xué)他一竅不通,但坐標(biāo)方位這樣簡單的地理學(xué),他是懂的。
進(jìn)入三分鐘倒數(shù)時,總控室的全體人員都戴上了耳機(jī),因為刺耳的電流聲都快能毀掉耳膜了。
“跟著火車跑的‘尼伯龍根’將會化身為毀滅一切的巨龍!”耳機(jī)里傳來霍夫曼最后的發(fā)言,他的嗓音總是那么鏗鏘有力。
“萬歲,希特勒!”的吶喊在總控室里此起彼伏,包罩著腦袋的耳機(jī)無法隔絕他們的熱情。
巨大的電容罐在倒數(shù)的最后一刻把電荷送入元首頭像,磁控諧振管像底部開孔的大壩,將磅礴的能量推壓到炮口。盡管坐在總控室看不到外面,但我知道此刻金屬頭像的眼眶,正發(fā)出白中帶橙的光芒。
憤怒的元首將狂熱的微波噴射出來。
我猛然摘下耳機(jī)摔到一旁,用盡全身氣力跑出總控室。短短十米的走廊,直如連接地獄與天堂那么長。
撞開過道盡頭那扇門時,我已聽到那一下霹靂般的轟鳴。我不敢停下腳步。從我得知安娜被蓋世太保帶走的那晚開始,眼前這幕場景在我腦海里已演練了無數(shù)次。盡管我身上沒有任何金屬,連皮帶我都沒用扣子、只是用一條布繩扎著,但我深知那頭怪獸對外輻射的威力。我不停地跑,直到電容罐爆炸時產(chǎn)生的熱浪將我撲倒在地。
我這才敢回過頭來,窺視“尼伯龍根”的下場。只見高聳入云的元首金屬頭像被炸成兩截,饒是如此,他依然保持著張開的大嘴,仿佛在為斬首之痛而凄厲地喊叫。腳手架和總控室裂成碎片,鋼管和鐵條摩擦著火星,飛舞在空中。
盡管我早就明白超強(qiáng)電弧效應(yīng)對這座金屬基地的高溫作用,但如恒星表面般的光芒卻被我忽視了。
為此,我付出了代價。
眼前一片白熾之后,我像突然被拋進(jìn)了一間黑暗的屋子。起先我還以為自己被震暈了,但熾熱的金屬碎片雨點般砸在臉上,讓我明白,這是短暫性失明。
我不住地揉自己的眼眶,上帝保佑,我又能看到一絲光線了,但此后視力每況愈下,眼睛終于逐漸變成今天這模樣。
在戈林接到的報告中,大概會有幾種事故緣由的判斷:微波炮的電容罐過早放電、諧振管失靈、外殼金屬的熱膨脹系數(shù)不達(dá)標(biāo)……但絕對不會有人懷疑,是“尼伯龍根計劃”的命名者和技術(shù)總監(jiān)、受過元首嘉許的我,把炮擊定位設(shè)置在當(dāng)前坐標(biāo)。盡管霍夫曼上校盯著我輸入的炮擊地是向東一百公里,但輸入器背后的定位電路早就被我做了手腳,無論輸入任何方位,微波炮發(fā)射時,只會把鋪天蓋地的能量傾瀉到它自己頭上。
我一路靠著行乞才回到維也納,但我沒找到母親。她像入水的魚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好事,連我都找不到她,蓋世太保也休想。我本想等戰(zhàn)后再去找她。但一幅鐵幕永遠(yuǎn)斷絕了我的想法。
從采訪對象那兒出來后,施密特先生一直沉默不言;甚至在瓦格納的病床前,他已經(jīng)不怎么說話。這跟他來時的滿嘴嘮叨真是極大的轉(zhuǎn)變。
“這會是個不錯的題材?!卑虐爬氏乳_口。
施密特忽然毛發(fā)倒豎,像被靜電金屬球碰著的狗熊,“你的業(yè)務(wù)判斷力哪兒去了?這不過是個倒霉蛋自吹自擂。他沒有資格獲得免費(fèi)醫(yī)療,就編個離奇的故事,說不定有傻瓜相信他是個大英雄,一發(fā)善心來救濟(jì)他?!敝骶幋蠛捌饋?,比噴著黑煙的轎車那突突震晃的發(fā)動機(jī)還響,“請問,我們的實習(xí)生會相信他嗎?”
“對不起,施密特先生?!卑虐爬瓏樀貌恢耄罢堅徫业慕?jīng)驗不足。”
“永遠(yuǎn)別再提起這次采訪,明白嗎?”施密特?fù)u下玻璃,加大油門,讓側(cè)面吹來的風(fēng)緩解車廂的悶熱。
不,不能對外泄露一句話。
這真是個大麻煩。
不過幸好,卡爾·瓦格納那老混蛋活不過兩個月了。只消在這期間把他糊弄住就好,等他以為,他的事跡將會刊登在周刊上。而獨(dú)家采訪權(quán)之類的限制,足以讓他老實地對其他人閉嘴。
難怪,在陰森森的房屋里,他第一眼就覺得那個“瓦格納”頗為眼熟。原來竟然是那混蛋!
十四年前,正是施密特接受霍夫曼上校委派,在此人面前卑躬屈膝地當(dāng)其副官??枴ね吒窦{整天黑著臉,對自己的態(tài)度還比不上一條狗。
平心而論,瓦格納當(dāng)時的戒備心理是理所當(dāng)然的,畢竟,大家都心知肚明,自己是奉命監(jiān)視他的。
可是,對施密特來說,那老混蛋還是該死。他毀掉了“尼伯龍根計劃”,讓元首一統(tǒng)歐洲的大計落空,致使今天的德意志淪為四處給人道歉求饒的民族,甚至分裂為兩個國家。施密特曾經(jīng)幻想過,若“尼伯龍根”投入實戰(zhàn),自己這時至少該晉升為少將軍銜了,勝于在這狗屁雜志社一萬倍。
其實,對施密特來說,瓦格納還有另一點該死。一旦這件轟動世界的事情被揭露,只怕政府會派人來調(diào)查,不出一個星期便會驚動?xùn)|西方的情報部門蜂擁前來。納粹在戰(zhàn)敗前燒毀文件的效率雖然高,但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一鱗半爪,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在“尼伯龍根”毀滅當(dāng)天,他因為不在總控室而幸免于難;戰(zhàn)后他靠冒用死去的堂兄的名字茍存于世,好不容易通過層層審查、混上雜志社主編,其中經(jīng)歷之艱辛,想起都讓自己感動。萬一被人揭穿自己納粹的身份,等待著的將是聲名掃地、前程盡毀,甚至是牢獄之災(zāi)。
這一切絕對不能發(fā)生。
夜幕已降臨,車?yán)餂]有燈光。芭芭拉悄悄瞥了一下施密特先生,發(fā)現(xiàn)他雙眼變得似乎比瓦格納還渾濁。
【責(zé)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