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懸想:如果瓜熟蒂落,椰子突然脫離組織,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
春季末梢,我從內(nèi)地飛抵海南島。那里的季候似乎一如海面一樣平滑,又像一面碩大的蠟染花布,僅僅以些微的波濤與絲光來體現(xiàn)季節(jié)的挪移。無邊無盡的椰林,為了阻止熱力的長驅(qū)直入,它們摩頂接踵把陽光托舉著,為樹下的層層綠蔭,贏得了一段玉體橫陳的舒緩時光。
海南島的椰樹以文昌最多,而且長勢也最為繁茂。歷來有“海南椰子半文昌,文昌椰子半東郊”之說,這是對海南椰子樹分布的準(zhǔn)確描述。數(shù)百萬株椰樹綿延十幾里德文昌東郊椰林,成為了我流連盤桓好之地。那是一個早晨,海風(fēng)和煦,椰林安靜,偶爾略略的俯仰之間,陽光如空降的黑客,在林間落地,迅疾連成一個又一個的光斑,發(fā)出金箔顫動的微聲。藏匿在高處的椰子,露出了一雙覬覦的眼睛……
這是椰林里難得的靜謐時刻。從植物學(xué)家的研究得知,椰子并非海南島土生土長。那椰樹究竟從何而來?答案是,椰樹、紅樹林、欖仁、木麻黃等植物均屬于典型的海漂植物,共有35科52屬59種,而椰子樹一直是海漂植物的代言樹。
椰子樹何時在海南島落地生根?有人說至少有二千多年種植史,證據(jù)呢?但至少在紹圣四年(公元1097年),時年62歲的蘇軾被貶到瘴氣彌漫的海南島儋州,在他的描述里,已經(jīng)可見椰林搖曳多姿的身影了。據(jù)說他每日都要喝一碗椰子奶,曾寫下“椰樹之上采瓊漿,捧來一碗白玉香”的名句;他的兒子蘇過也有“椰酒醍醐白,銀皮琥珀紅”的詩句傳世。
由于地緣的特殊性,尤其是作為漢夷文化分界線“五嶺”的綿延阻礙,北方文化向南的推進與浸淫,總是要早于、多于南方文化的逆流北上。當(dāng)峭拔其上的椰子樹逐漸引起中原人注意時,顯然已經(jīng)是較晚的事情了。而且,在一雙雙中原人的眼睛里,他們又根據(jù)自己的歷史,悄然對作為“他者”的椰子樹,來了一番“漢化”式嫁接。
椰子的美稱叫奶桃。有學(xué)者以為,《史記》里提到的胥馀,《漢書》與《上林賦》提及的胥耶(邪),晉代嵇含《南方草木狀》所標(biāo)舉的越王頭,其實就是椰子。到《臺灣樹木志》上稱之為“椰標(biāo)”,謝天謝地,終于出現(xiàn)了椰字??梢?,蜀人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是中國最早提及椰子的史料。對于這個椰字,段玉裁指出:“也。從帥。邪聲。以遮切。古音在五部?!钡搅死顣r珍那里,他按慣例來了一番椰字的訓(xùn)詁考釋:傳說林邑王與越王有仇,便使刺客趁其醉,取其首,懸于樹上,后來化為椰子。其核猶有兩眼,故而將其稱作越王頭,而其漿猶如酒也。南方人稱其君長為“爺”,那么“椰”大概是取“爺”之義。這一段具有身體政治意味的描述,暗示了椰子樹的恩仇,近似于中土文化里桃林間“梟桃”的含義。但我有一個不大成熟的揣測,這多半是《圣經(jīng)》中耶穌傳說的“海漂”化版本。所以,有人說做“耶穌的耶子”,成為了一種諧音蔓延開來的隱喻。
那么,問題就是來了。
箕子,名胥馀,因封國于箕(今山西太谷縣東北),爵為子,故稱箕子?;优c紂同姓,是殷商貴族,性耿直,有才能,在紂朝內(nèi)任太師,輔朝政?;幼粽r,見紂王進餐必用象箸,感紂甚奢,嘆曰:“彼為象箸。必為玉杯,為杯,則必思遠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輿馬宮室之漸自此始,不可振也?!币?qū)q王不滿,他被囚禁而裝瘋,甘當(dāng)奴隸,后來箕子率其族人出走東海抵達高麗。
根據(jù)這里記載,是否暗示了胥馀具有椰子一般的圓滑,不受力?抑或著眼其性命硬如椰子的一生?
檳榔流入中國,在西漢年間。漢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設(shè)置南海、交趾、日南等九郡,其中就包括海南島、越南兩大檳榔產(chǎn)地。流行于南北朝時期的檳榔種植,應(yīng)濫觴于此。這些“海外珍奇”的意象,在左思著名的《吳都賦》里,便發(fā)揮成“檳榔無柯,椰葉無陰”。古人的觀察是真實的,檳榔樹沒有旁逸斜出的枝丫,椰子樹因為太高,自然沒有為凡界拓下一片樹蔭。殊方出異物,椰樹具有“先天后地”的異能,不是從根部開始生長,而是首先從頂部沖刺,修長的羽毛狀葉片自樹梢伸出,又不斷脫落。
李時珍進一步描述椰子樹說:“通身無枝,其葉在木頂,長四五尺,直聳指天,狀如棕櫚,勢如鳳尾。”最后一句,暗含了詩人扶搖直上的想象。就這樣,我站在椰子樹下,仰望著的,是一只大鳥的高聳尾翎……
椰樹既是風(fēng)的情敵,又像是置身綠林與“王土”之間的強人。
椰林總是距離海灘有一段距離,這一開闊地帶視野良好,蠅營狗茍無從安身,也是海風(fēng)加速沖刺的撲線地段,海沙被裹挾起來,狠狠砸將過來。椰樹以猛士的耿直,恰在狂風(fēng)大作之際,才真正亮出了自己的兵刃。不,椰樹以渾身的骨頭,在高強度的俯仰過程里,把勁風(fēng)一點一點順樹干卸下來。風(fēng)與沙,就成為了坐梭梭板的孩子。
樹渴望與風(fēng)促膝談心,有話,好好說嘛!但歸來的風(fēng)具有登徒子的急躁,風(fēng)的利爪在樹干的縫隙里尋找記憶,吹出了一串浪子之歌。樹干在充滿鹽分的極度浸淫里,反而獲得了一種回憶的補給。它們既沒有丟盔卸甲,更不會被連根拔起。往往是位于椰林邊緣的椰樹,煢煢而虬起,鯨脊凸起,魚龍曼羨,為無蹤無影的狂風(fēng),留下了一幅工筆式的描紅形象。
而置身高處的椰樹,有些高達三四十米,像一根卡在命運咽喉里的刺??梢姡^“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未必盡然。但“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卻是必然。
記得是一個下午,我行走在文昌宋氏故居邊的深廣椰林里,也許沒有海風(fēng)拔節(jié)般的直吹,這一帶的椰樹沒有海邊的高秀,但長勢更為粗壯。我突然聽到椰子落地的聲音。那幾個天雷一般的尤物,砸在地上一堆老椰子上,一串高低不一的悶響,有的椰子殼已經(jīng)裂開,而又極力渴望昂揚,嘶啞的贊美詩。
其實,椰子落地,并非意味著下墜,也許更含歸去之意。
在我看來,那是造物主向天空拋起來的幾枚骰子,在天空的鑌鐵桌子上,兀自旋轉(zhuǎn),看似無心,細細打量它們的排布,似乎又暗含某種安排。
我突然想到,一個下墜的椰子如果落在我頭上,這叫被意外擊中,死于非命;如果這個椰子砸中了一個貪污分子或獨夫民賊,那是否就叫造化?等于中了頭彩?從而完成了一次意味深長的“本壘打”。
椰子,墜落下來。
慵懶的椰子樹冠在夢中召喚光,它渴望亮中發(fā)黑。天穹召喚鐵匠大鳥,大鳥用怪叫在云霄鋪開道場。椰林里,一個樹影在思念中日漸消瘦,直到凌風(fēng)回身,高空的椰子樹不過是一朵花,沒有面孔。
對我而言,經(jīng)歷的事情都過去了,鳳鳥的樹葉突然傾覆,會露出鑌鐵的桌面。我更愿意看一棵樹的靜立與果實墜落的過程。針對它們的缺陷,我總是盡力予以修補。那是一個中年人的下午時分。一陣吹透骨髓的長風(fēng),在海天之際打開了我和樹的身形。
(蔣藍,詩人,散文家,思想隨筆作家,田野考察者。朱自清散文獎、人民文學(xué)獎得主。已出版《豹典》《媚骨之書》《禱杌之書》《霜語》《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等文學(xué)、文化專著。)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