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像一個波瀾不驚的乖孩子。說它是乖孩子是有緣由的。它不像其他小河小溪,白嘩嘩地肆意地淌,它很安靜,全身毛茸茸的,長滿銅線草、雞尾草、野芹、野艾、芨芨草、鴨舌頭……這些靠水而居的草本植物吸附于立新渠坡面,相生相克,而它們似乎更懂得遵循大自然的規(guī)律——握手言和,相依為命。它們頑固地給立新渠兩岸編織了一身碎花布。而一股入境的新勢力革命草卻從水邊一直鋪到河心,幾乎只留下一條白線,讓水在底下一聲不吭憂郁地流。也許正是因為這股憂郁氣質,立新渠河面常年不涸不腐,水霧繚繞,蟲鳴唧唧,鳥雀啾啾。這濕潤,這婉轉,軟軟地彌散著一股濃郁而帶著迂腐的生育的氣息。
上高村泊立新渠西段。立新渠西東向,在北洞庭湖平原圍起來的村莊之間行走15公里,最后匯入華容河,走進長江。上高村處立新渠上游,約兩公里,兩岸錯落著兩排典型的富有平原特色的民居屋舍,紅磚與泥磚混搭墻面,屋頂紅瓦或燕子瓦,一正間兩廂房,正間為堂屋,廂房一邊為灶屋,一邊為臥室。不過后來大部分人富裕起來了,都蓋上了紅磚房或兩層小樓房。房舍前面是禾場,后面,黝黑的泥土里埋藏著黃金,方方正正的三畝丘,一字排開,像一枚枚巨大的印章一樣,烙印在鄉(xiāng)民胸腔,沉重、艱澀,而又永遠充滿期冀。
去上高村是比較方便的。從縣城出潘華大橋,向東上華錢公路,行5公里,拐入高峰渠,再走1公里,高峰渠與立新渠隱秘地匯合,形成上高村的命脈所在。作為從這里走出去的子民,我曾經(jīng)無比抵制、憎恨、厭惡,那一成不變的困苦日子最終讓我逃離,但這些已成為過去。現(xiàn)在,只要是假日,我想去的不是夢想中的名山大川,而是我曾經(jīng)背離的上高村。難道逃離終究預示著回歸?我想,于我——一個寫了多年詩歌的詩人,一個從困惑中頓悟的人,不是,那又是什么呢?
一
去上高村要選擇秋日的早晨。坐中巴車到高峰渠下車,一定要步行,這時候,天蒙蒙亮,鄉(xiāng)村晨霧清洌洌的,偶爾,樹枝上被小鳥踩落的露珠子,打在臉上,涼涼的,麻麻的,酥酥的。遠處,高高矮矮的屋舍呈波浪狀若隱若現(xiàn),雞鳴仿佛這波浪線上的曲子,此起彼伏。再過一刻鐘,天就大亮了,一輪像鵝蛋黃一樣的霞光從東邊天上斜斜穿過高高的水杉,又將一條條金色線條鋪向渠兩邊的田野。田野里生長著平原水稻,稻子抽穗打苞了,金晃晃的線條照在掛在剛剛探出頭來的穗子上,那穗子便像一條條金鏈子。這時候,要輕手輕腳地走,不要讓你的粗魯驚擾了這寧靜?;蛟S,就在你回過頭來的一瞬,路邊的芨芨草已經(jīng)爬上你的腳踝。炊煙愈來愈近了,上高村就橫在眼前,我可以清楚地指認我世代的祖屋,它的背影依舊緊緊抓著腳下的那塊土地,頑強而牢靠。
我的母親已經(jīng)殺好雞了,我事先打了電話,她知道我回來,而且馬上要到家了。本來我可以給她一個驚喜的,但權衡再三,還是沒有那么做。我是一個極易情緒化的人,喜笑怒罵皆于臉色,而這正是傳承了我母親的衣缽——母親是一個比我更容易激動的人,我怕我突如其來的歸來導致她喜極而泣。我不希望母親哭泣。她把我們兄妹幾個拉扯大已經(jīng)流過太多淚水。母親還是一個倔強的人,倔強得以至于她不肯同我們幾兄妹任何一個居住,而獨居老屋。我想,這不僅僅是倔強的緣故,或許還有其他因素存在,就像我從逃離它到現(xiàn)在又不斷回來一樣。我回到老屋的時候,母親正蹲在廚屋拔雞毛。我輕輕咳嗽了幾下。“回來了,茶在茶瓶里,自己倒?!蹦赣H頭也沒抬,繼續(xù)拔雞毛。我走過去,從背后摟住母親,低低地叫了一聲:“媽!”母親抬起頭來,我分明看見她滿臉笑意的眼窩里有什么東西在蕩漾。
高峰渠與立新渠交叉處,于鄉(xiāng)民來說,是上高村的“首都”。僅十字路口便有三家小賣鋪,一家豬肉鋪,一家農(nóng)藥化肥店,一家鹵菜店,所有店鋪均設有茶室棋牌室。周圍二百米輻射上高村村府與原村小學。農(nóng)忙時節(jié)和好天氣,鄉(xiāng)民們都早早地下地干活去了。只有逢陰雨天和農(nóng)閑時節(jié),鄉(xiāng)民們便蜂擁到這里,各自湊角圍成一桌,撐“賴子”、打歪胡子、上大人、推骨牌、下象棋等等,抓到好牌的眉飛色舞,打錯了牌的自己抽自己耳光,叫苦不迭??礋狒[的似乎比打牌的還多,還興奮,他們或找來一把椅子坐在一方身后指指點點,或一只腳踮起靠在墻邊,雙手交叉胸前,大聲喧嘩,葷段子層出不窮。到了傍晚時分,就有哪家厲害婆娘來一聲河東獅吼,不知哪個死鬼男人又該跪搓衣板了。嘴硬的還頂幾句,但最終灰溜溜跟在婆娘身后,一前一后,消失在暮色中。一到晚上,鄉(xiāng)村所有的燈都熄了,一切止于寂靜,而那些跪了搓衣板的男人照樣折騰自家女人,村莊在潮濕的夜色中喘息著。這樣的日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苦澀中夾帶著一絲甜蜜。
進入立新渠左拐東行,過三戶人家,就是鄭家祖屋了。鄭家三代單傳,到我父母這一代,才有我們兄妹四個,只可惜,小弟于2000年因車禍夭折,帶給一家人無窮無盡的悲傷。而我,則是不折不扣的叛逆者,以各種理由、想各種辦法逃離它,甚至不惜撞得頭破血流。十多年后,當我再次出現(xiàn)在它面前的時候,那些曾經(jīng)不喜歡我的和喜歡我的鄉(xiāng)民,都一一面帶微笑,友善地與我打招呼,喊一聲“作家宏伢仔回來了”,仿佛真的是一個人物回來了。
進入立新渠,到家只有一百米了。而我必須在第一戶人家門前逗留幾分鐘,這戶人家姓付,主人叫付個家爹,我每次回來,付個家爹總會拉上我噓長問短。他是一個很會做事的人,立新渠河面上,只有他家門前的碼頭修得最好,一級一塊石頭,下到河面,周圍的革命草被他撈得干干凈凈,河水清得亮晃晃的,手伸進水里,往兩邊一拂,雙手捧起來,仰脖子咕嚕下去,一股清甜。站在他家碼頭邊,我的眼前恍惚重復著這樣一個場景:我看見一個年輕婦女下到河里挑水,桐油漆的木質的水桶在一根竹扁擔下,悠悠顫顫,晃晃蕩蕩。一綹劉海粘在額頭,她的乳房因用力而格外突出顯眼。女人臉頰漲得通紅,汗水順著下巴往下滴,她的身體里充滿水分,雙腿健康有力,精心編扎的馬尾辮在風中飛舞,偶爾會有水珠像斑斕的蝴蝶,從木桶里飛出,那些燕子瓦的房屋里,她的孩子嗷嗷待哺。她要來回挑四五擔水,才能把廚屋里的水缸灌滿,然后,她再撩起汗津津的藍花花的褂子,袒露出雪白鼓脹的奶子,給她的孩子喂奶。河中央,一些水鴨、鵝、燕子、麻雀正在水面上,圍著革命草、鴨舌頭打轉。
在鄉(xiāng)村,老女人的奶子一般都掛到了腰間,像風干了的葫蘆瓜,而上高村的女人卻不一樣,老了胸脯還脹鼓鼓的。如今,當年挑水的女子已經(jīng)年過花甲,但她風韻猶存,看上去四五十歲的樣子。當然,此刻喝著自來水的她是否回憶起當年挑水和奶孩子的情景,我不得而知,也無須得知。
三
說上高村,有必要說說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上高村的一個厲害“角色”。他的厲害不僅因為他的“犟”,比牛還犟的犟脾氣。直接一點說,父親性情十分暴戾,我們兄妹幾個基本都是在他的棍棒與拳腳之下慢慢熬大的。父親是獨子,自幼受祖父溺愛,養(yǎng)成了驕橫跋扈的性子,不管對錯都說一不二,據(jù)說,兩個姑姑小時候也一直被他欺負。而我天生是個個性張揚的人,我的張揚讓我和父親成了絕對的敵對面,為此我吃盡苦頭。通常我的不服軟會激怒父親,將矛盾升級。我與父親的斗爭止于我的逃離,表面上看,父親勝利了,我妥協(xié)了;又或者可以說,我勝利地逃亡了,父親黯然落寞了。
徹底改變我對父親的態(tài)度源于一場事故。也許,只有在這場與死亡作斗爭的事故中,我和父親才會真正血液互融,握手言和。2007年春的某一天,當時我正在廣州進行一個新聞采訪,忽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腦中風正在醫(yī)院搶救,要開顱手術。但必須家人簽字同意,因為手術風險特大,有可能會癱瘓,或者成為植物人,嚴重的話手術臺都下不來。我一聽,蒙了:怎么可能,一個斗志昂揚的人就這么輕易倒下了?我在電話這頭,頭一回對母親大吼:馬上手術,死也要死在手術臺上!
回鄉(xiāng)的高鐵上,我不停地對自己說,這個犟老頭,有本事你就挺過來,給我好好活著,這輩子我就真的服你了。
父親真的挺過來了,連醫(yī)生都說這是一個奇跡。父親以頑強的斗志擊敗了死神,也擊敗了我隱藏在內(nèi)心的傲慢。我對父親的敬畏油然而生。三個月后,父親就可下地走路了。但是,通過這次生與死的較量,父親徹底改變了,他不再爭論、強詞奪理,他通常一個人從立新渠拐到高峰渠,那里有他親手耕種的兩畝稻子,看到一穗穗飽滿的谷粒,他的眼里閃動著柔和的光亮。父親的改變反而讓我有些不適應,當我說起他小時候欺負兩個姑姑的事兒,他的臉上總是充滿隗疚。
那場事故之后,父親又活了九年。去年秋天,父親去世了。在上高村,喜事有紅喜事和白喜事之說,紅喜事指兒娶女嫁之類,白喜事則指老人家自然過世之類。一般過白喜事,鄰里鄉(xiāng)民對死者尊不尊敬,就看晚上有沒有人“坐夜”,熱不熱鬧。我是一個死要面子的人,我擔心父親曾經(jīng)的“不友好”導致來“坐夜”的人不多。然而,我再一次錯了,前來“坐夜”的鄉(xiāng)民前呼后擁,將老屋擠得水泄不通。連和父親老死不相往來的劉個二爹也來了,劉個二爹說,宏伢仔啊,你爸只是脾氣犟了點,是一個好人呢。我眼里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這些樸實善良的鄉(xiāng)民啊,到頭來,一切恩怨都結了,都歸入風中,落入塵土了。
父親去世讓我與父親這一生的糾葛打上了休止符。但是我想說,我對這個老頭兒的懷念還得繼續(xù)下去。上高村是幸福的,生活在上高村的父親是幸福的,幸福的父親像此前所有隨風而逝的鄉(xiāng)民們一樣,在幸福的上高村完成了一生所有的儀式。
我還得繼續(xù)去上高村。
四
最近一次去上高村是在陽光明媚的三月,油菜花開時節(jié)。進入立新渠后,我沒有直接回老屋,而是拐入屋舍后面鋪天蓋地的油菜花地。我敢說,上高村除了金黃的稻子、潔白的棉花,還有一絕就是油菜花。上高村的油菜花是老天賜予鄉(xiāng)民最珍貴的禮物,她開得煽情,開得妖艷,開得浪漫,或者可以說開得不知羞恥。在青天白日下,在隱秘的油菜花深處,通常閃耀著兩具糾纏在一起的白花花的肉體,更多的時候,還有水牛的媾合。
“你是詩人鄭德宏,我知道,你是上高村的?!?/p>
“嗯,我是上高村的?!?/p>
“上高村的油菜花真有那么漂亮嗎?”
“是的。”
許多次,都有人這么問我,我就這么回答。
我寫過許多首屬于上高村的油菜花的詩。因為詩歌中的油菜花,他們認識了上高村,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常常想,上帝是公平的,他給予了城市鋼筋、水泥和人工雕琢的公園、花園,這只是浮于表面的涂鴉,而他對上高村的慷慨與恩寵似乎已經(jīng)不是人類自己的事情,他賜予了這塊土地一塊天然畫布,這塊畫布因自然律令變換色彩……當那十萬朵油菜花齊齊開放的時候,我就恍惚起來:這是不是上帝貼身的那塊最珍貴的布料呢?
其實,漂泊經(jīng)年,我筆下的上高村何止油菜花。累了倦了,我常常在我蝸居的城市居所向窗外的街市長久地凝望,街上人頭攢動,車來車往,被水泥、瀝青所覆蓋的地面蒸騰著的熱氣,恍然間又被上高村的一切景致和物象替代。我開始懷疑我的人生方向,我最終要去哪里。于是,立新渠、高峰渠、筆直的水杉、稻子、棉花、辣椒、小蓮、祖父、父親、村小學等等,陸續(xù)出現(xiàn)在我的筆下。我在想,我當初的逃離并不是為了將來有一天的回歸。逃離預示回歸是一種冥冥中的思想,俄國的散文大師普里什文說:“在人類心靈里包含著整個大自然?!笔堑?,人,歸根結底還是大自然的孩子,在自然的懷抱里結廬而居。自由自在地棲居在大地之上,也許是人類最好的生存方式。上高村是上帝遺落的一方手帕,她是美麗的,又是平庸的,她是為人之生而造,為日常而造,她是樸素的,鄉(xiāng)民于日常中棲居在這里,溫暖、親切、庸常、平等,甚至貧窮,但一切為生命敞開。上高村的美麗,不屬于他者,屬于生活其間的祖輩鄉(xiāng)民。去上高村,我終究找到了理由:人原來還可以這樣簡單地生活。
(鄭德宏,實名鄭得宏,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山花》《詩刊》《詩選刊》《星星》《青年文學》《西部》《廣州文藝》《作品》《文學界》《時代文學》《芳草》等報刊。著有詩集三部。)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