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前后，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兩次從上?；氐奖本?，交游漸漸地廣了。

朋友當中有幾位是對鑒賞、收藏古物有興趣的，我在業(yè)余的時候，常常和他們來往?？吹剿麄兪詹氐墓沤駮?，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真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從這些畫里，我感到色彩的調(diào)和、布局的完美，與戲劇藝術(shù)有息息相通的地方。中國戲劇在服裝、道具、化裝、表演上綜合起來，可以說就是一幅活動的彩墨畫。我很想從繪畫中吸取一些對戲劇有幫助的養(yǎng)料，對繪畫越來越發(fā)生興趣?？臻e時，我就把家里存著的一些畫稿、畫譜尋出來（我祖父和父親都能畫幾筆，所以有這些東西），不時地加以臨摹。但我對用墨、調(diào)色以及布局、章法等并未得門徑，只是隨筆涂抹而已。

有一天，羅癭公先生到家里來，看見我正在書房里畫畫，就對我說：“你畫畫的興趣這么高，何不請一位先生來指點指點？”我說：“請您給介紹一位吧！”后來，他就特地介紹了王夢白先生來教我畫畫。王夢白先生的畫取法新羅山人，下筆生動，機趣百出。他每周一、三、五來教，于是我在學戲之外，又添了這一門業(yè)余功課。王先生的教法是當著我的面畫給我看，叫我注意他下筆的方法和腕力的使用。畫好一張就拿圓釘釘在墻上，讓我對臨，他再從旁指點。他認為，學畫者要留心揣摩別人作畫時如何布局、下筆、用墨、調(diào)色，日子一長，對自己作畫就會有幫助。王夢白先生講的這個道理說的雖是繪畫，但對戲曲演員來講也很有啟發(fā)。我們演員，既要自己勤學苦練，又要常常相互觀摩，觀察、借鑒別人如何在舞臺上刻畫人物。

在隨王夢白先生學畫時期，我又先后認識了許多名畫家，如陳師曾、金拱北、姚茫父、汪藹士、陳半丁、齊白石等。從與這些畫家的交往中，我增加了不少繪畫方面的知識。他們有時聚在我家里，幾個人合作畫一張畫，我在一邊看。這種機會確實難得，對我十分有益。1924年，我30歲生日時，我的這幾位老師就合作畫了一張畫，送給我作為紀念。這張畫是在我家的書房里畫的。第一個下筆的是凌植支先生，他畫的一株枇杷占去了相當大的篇幅；姚茫父先生接著畫了薔薇、櫻桃；陳師曾先生畫上了竹子、山石；夢白先生就在山石上畫了一只八哥。最后輪到齊白石先生。此時這張畫已基本完成，似乎沒有什么添補的必要了。他想了一下，就拿起筆，對著那只張開嘴的八哥，畫了一只小蜜蜂。這只蜜蜂是八哥覓食攫捕的對象，看上去特別傳神，大家一齊喝彩。這只蜜蜂真有畫龍點睛之妙，它使這幅畫顯得更栩栩如生，畫好之后，這幅畫的布局、意境都變了。白石先生雖然只是畫上了一只小小的蜜蜂，卻對我研究舞臺的布局很有參考價值。

齊白石先生常說他的畫得力于徐青藤、石濤、吳昌碩，其實他還在生活中廣泛接觸真人真境、鳥蟲花草以及其他美術(shù)作品，如雕塑等，將鮮明的形象盡歸腕底。有那樣豐富的知識和才華，所以他的作品疏密繁簡無不合宜，章法奇妙，意在筆先。

我雖然早就認識白石先生，卻直到1920年的秋天才開始跟他學畫。記得有一天我邀他到家里來閑談，白石先生跟我一見面就說：“聽說你近來習畫很用功，我看見你畫的佛像，比以前進步了?！蔽艺f：“我是笨人，雖然有許多好老師，還是畫不好。我喜歡您的草蟲、游魚、蝦，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樣，但比活的更美，今天要請您畫給我看，我要學您下筆的方法。我來替您磨墨?！?/p>

白石先生坐在畫案正面的座位上，我坐在他的對面，我手里磨著墨，口里和他談話。等到墨已濃，我找出一張舊紙，裁成幾開冊頁，鋪在他面前。他眼睛望著白紙沉思了一下，就從筆海里挑出兩支畫筆，在筆洗里輕輕一涮，蘸上墨，開始畫草蟲。他的小蟲畫得那樣細致生動，仿佛蠕蠕地要爬出紙外的樣子。他下筆的準確程度是驚人的，速度也驚人。他作畫還有特殊的一點是惜墨如金，不肯浪費筆墨。那天畫了半日，筆洗里的水始終是清的。我記得另一次看他畫一張重彩的花卉，大紅大綠布滿紙上，但畫完了，筆洗里的水仍不混濁。

那一天白石先生給我畫了幾開冊頁，草蟲魚蝦都有，在落筆的時候，還把一些心得和竅門講給我聽，我得到很多益處。

第二天，白石先生寄來兩首詩送給我，是在畫紙上親筆寫的。詩是紀事的性質(zhì)，令人感動：

飛塵十丈暗燕京，

綴玉軒中氣獨清。

難得善才看作畫，

殷勤磨就墨三升。

西風颼颼裊荒煙，

正是京華秋暮天，

今日相逢聞此曲，

他年君是李龜年。

我們從繪畫中可以學到不少東西，但是不可以依樣畫葫蘆地生搬硬套，因為畫家能表現(xiàn)的，有許多是演員在舞臺上演不出來的。我們能演出來的，有的也是畫家畫不出來的。我們只能略師其意，不能舍己之長。我演《生死恨》韓玉娘《夜訴》一場，只用了幾件簡單的道具：一架紡車、兩把椅子、一張桌子（椅帔、桌圍用深藍色素緞）、一盞油燈。凄清的燈光打到“韓玉娘”身上，“富貴衣”（劇中貧苦人所穿的襤褸衣服，用各色零碎綢子貼在青褶子上做成，當初只有窮生用它，旦角向來是不用的）顯出她處境的凄涼。這場景是我從一張舊畫《寒燈課子圖》的意境中琢磨出來的。又如《天女散花》里有許多亮相，是我從畫中和塑像中模擬出來的。但畫中的飛天有很多是雙足向上，身體斜飛著，試問這個身段你能直接模仿嗎？我們只能從飛天的舞姿上吸取她凌空飛翔的神態(tài)，而無法直接照搬。因為作為亮相的架子，一定要選擇能夠靜止的或暫停的姿態(tài)，才能站得住。畫的特點是能夠把進行著的動作停留在紙面上，使你看著很生動。而戲曲的特點，是從開幕到閉幕，只見川流不息的人物活動，所以必須要有優(yōu)美的亮相來調(diào)節(jié)觀眾的視覺。有些熱鬧的場子，最后的亮相是非常重要的，往往在一剎那的靜止狀態(tài)中結(jié)束這一場的高潮。

凡是藝術(shù)工作者，都有提高自己的愿望，這就要求我們?nèi)ソ佑|那些最好的藝術(shù)作品。1958年5月，我在太原演出，游覽了晉祠。晉祠一向被稱作山西的小江南。著名的古代橋梁“魚沼飛梁”和圣母殿都是宋代建筑的典型。難老泉（明代書法家傅青祖題字）、齊年柏（周代古木）和宋塑宮女群像被稱為“晉祠三絕”。那一群宋代塑像，生動、準確地表現(xiàn)了古代宮廷婦女的日常生活和內(nèi)心感情。這些立體的雕塑可以看四面，比平面的繪畫對我們更有啟發(fā)，甚至可以把她們的塑形直接運用到身段舞姿中去。

戲曲行頭的圖案是戲衣莊根據(jù)傳統(tǒng)的規(guī)格搭配繡制的。當年我感到圖案的變化不多，因此在和畫家們交往后就常出些題目，請他們把花鳥草蟲畫成圖案。有時我自己也琢磨出一些花樣，預備繡在行頭上。大家經(jīng)常根據(jù)新設(shè)計的圖案研究，研究之后，做出來的服裝比行頭鋪里的花樣自然是美得多了。傳統(tǒng)戲里的人物，什么身份穿什么服裝、用哪種顏色，都要安排得很協(xié)調(diào)，我們雖然在圖案和顏色上有所變化，但還是根據(jù)基本原則來發(fā)展的，違反了基本原則，脫離了傳統(tǒng)的規(guī)范，就會顯得不和諧，產(chǎn)生風格不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

學習繪畫對我化裝技術(shù)的進步也有幫助，因為化裝時，首先要注意敷色的深淺濃淡，以及眉樣、眼角是否傳神。學習繪畫，久而久之，就提高了我對美的欣賞能力。

我對繪畫的興趣越來越濃，看到什么都想動筆。一位老朋友警告我：“你學畫的目的，不過是想對演戲有些幫助，繪畫是你演藝事業(yè)之外的一種業(yè)余課程，應當有一個限度才對。像你這樣終日伏案調(diào)弄朱粉，把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上面，是會影響你演戲的進步的?！蔽衣犃怂f的這一番話，不覺悚然有悟。從此，對于繪畫，我只拿來作為研究戲劇的一種幫助，或是調(diào)劑精神作為消遣，不像以前那樣著迷得廢寢忘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