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北宋大儒張橫渠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2006年夏,讀樊樹志的《國史概要》,有一段大意是,中國文人為什么瞧不起巫醫(yī)算卜,以為奇淫技巧,不肯用心鉆研,因為他們有更高的理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大概是中國知識分子理想中最高的境界了。
理學對中國知識分子性格的影響很大,說到李鴻章,不得不提到他的老師曾國藩,格物致知對曾的熏陶不是像《傳習錄》中王陽明格竹子的那樁公案,而是體現(xiàn)“誠、敬、靜、謹”四個字上。曾之一生,大半都在傳統(tǒng)里,因此當年趙烈文試探性的問,“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曾國藩也只能答到,“吾日夜望死,憂見宗祏之隕?!痹鴩诮藴缣教靽髾嘣谖諘r之所以沒有“問鼎”,雖有年老力衰之故,亦不乏“在官斷非久局,須常作退居窮窘想”的傳統(tǒng)道德觀的影響。曾國藩曾說,“受挫受辱之時,務須咬牙勵志,蓄其氣而長其智”;“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焙驮鴩啾龋铠櫿戮蜕倭艘环N“悚然一念,自覺其非,便是明之之端”的道德束縛。
“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绷喝喂粌H僅是對李鴻章的評價,更是對那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在義理與事功之間掙扎的定語。
農(nóng)歷壬寅年,李鴻章20歲,躊躇滿志,“胸中自命真千古……簪花多在少年頭”,同時又不禁感慨,“蹉跎往事付東流,彈指光陰二十秋?!闭斃铠櫿略谪煿肿约骸盎膹U”了二十年的寶貴時光的時候,中華帝國“二十年的寶貴光陰”的荒廢才剛剛開始。
清末,那是一個官員文恬武嬉的時代,那是一個志士彌縫補苴的時代,“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于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李鴻章入都時也曾豪氣萬丈,也曾一度以“書劍飄零舊酒徒”自嘲,初在曾文正幕下也曾桀驁不馴,卻從未像他的老師那樣在義理與事功之間徘徊,而是只有一個目標——事功。其實李鴻章似乎也明白,權力其實是一個杠桿,站的越高,就能讓同一個人翹起更重的東西,因此曾國藩說“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蔭甫(俞樾)拼命著書”,也難怪蔣廷黻這樣評價李,“只見其做事而不見其為人”。
但是,評價歷史人物不能用今天的標準來衡量。清朝自從“攤丁入畝”之后,在籍人口爆炸性的增長,由于清朝特殊的科舉制度,要平衡錄取的滿漢生員,錄取名額并非是由人口的增長而增加,漢族由于人口基數(shù),失意的人也就更多,而鴉片戰(zhàn)爭前,中外更多的是“差別”,戰(zhàn)后勝負分曉,“差別”就成了“差距”了。道光三十年的太平天國影響了中國近代的進程,洪秀全以落第秀才起事,二載定都天京,不可不稱之為奇事。
這時倫理就變成了工具,曾國藩在《討粵匪檄》中說,“舉中國數(shù)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豈獨我大清之奇變,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接著號召 “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卑喝坏恼驹诹说赖碌闹聘唿c。一如儒家的“民本”思想的悖論,其在于把“人民”形容為國家之本時,并沒說明把他們看成工具還是目的。于是就出現(xiàn)了“民本”與“牧民”思想并存的現(xiàn)象,因此曾國藩就有了“帝師”和“曾剃頭”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
天平軍的失敗,是忙著“共人產(chǎn),而不與人共產(chǎn)也”。因此天京陷,“城中兵民久隨洪氏者男女十余萬人,無一降者?!比欢捎谔杰娭畞y,蘇皖鄉(xiāng)紳避居上海租界,加速了上海的現(xiàn)代化倒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一個意外。
是太平天國成就了李鴻章。李鴻章之起在入曾文正幕府,之興在練淮、在剿發(fā)捻,之衰在甲午外交。習慣于在某個環(huán)境中生長的生物,及時一旦改變了環(huán)境,也仍然要帶上被環(huán)境改造的痕跡。究其一生事業(yè),可以“洋務”、“外交”蔽之。
李鴻章之辦洋務與前人相比,所受阻力較小,在1874年就提出了“外須和戎,內(nèi)須變法”,晚年亦曾自嘲“一生秋風裱糊匠”。在與守舊派的爭論中,李面臨著“近時拘謹之儒,多以交涉洋務為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引避洋務為自便之圖”的局面,因此建議“若非朝廷力開風氣,破拘攣之故習,求制勝之實跡,天下危局,終不可支?!?/p>
洋務與維新,固不為大眾所理解,然而問題的關鍵就如被魯迅所論之“國粹”,“問題不是我們能否保存國粹,而是國粹能否保存我們”。在中國這種通向權勢的道路已有狹隘限定的社會中,只要晉身之途尚無強制性,那么確立另外的途徑勢必就收效甚微,在這種形勢下,實施良好的社會方案就需要一種強制因素,更何況中國好壞判斷的理論和中國好壞判斷的實際之間有很大的距離。
李鴻章之外交,雖得其師曾文正之真?zhèn)?,概一之以“誠”字,不過因時而動,用的最多的恐怕還是他自己獨門的“痞子腔”、“痞子手段”。比如對于“洋槍隊”外籍將領的桀驁不馴,用盡方法控制,后來在太平天國被鎮(zhèn)壓后又迅速解散,洋頭目白奇文竟以“覆舟溺斃”收場。至于李鴻章的“聯(lián)夷制夷”的策略頗類“昨日之敵為今日之友,今日之友為明日之敵,咱們后天再看亦復不遲”,十足的“痞子”腔調。然而“李鴻章之手段,專以聯(lián)某國制某國為主,而所謂聯(lián)者,又非平時而結之,不過臨事而嗾之,蓋有一種戰(zhàn)國思想,橫于胸中焉……夫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存者。”是“小狡獪之外交家”,是李鴻章所以身敗。
然皆不足為李鴻章病。譬如甲午,“西報有論者曰:日本非與中國戰(zhàn),實與李鴻章一人戰(zhàn)耳。其言雖稍過,然亦近之……若是乎,日本果真與李鴻章一人戰(zhàn)也,以一人而戰(zhàn)一國,合肥合肥,雖敗亦豪哉!”將一切喪權辱國的事情全都算在把李鴻章一人身上,在事實上就把他的作為等同于國家的作為,實際上并沒有勾勒出“國家權力”的邏輯運作,“‘國家權力’在中國文化的過程中卻沒有被當做一個獨立的力量充分地加以論述和考察。對官員權力的經(jīng)常關注模糊了國家權力的作用”
甲午戰(zhàn)爭是李鴻章一生由興到衰的轉折,“李鴻章得意之歷史終,失意之歷史方始矣”,也是洋務運動失敗的主要標志,李鴻章自謂,“一生事業(yè),掃地無余……環(huán)境所迫,無可如何”。梁啟超如是感慨,“回視十年前天津訂約時之意氣,殆如昨事。嗟乎!應龍入井,螻蟻困人,老驥在櫪,駑駘目笑,天下氣短之事,孰有過此者耶?”若干年前電視劇《走向共和》中馬關一段,大意為,李曰,十年前尚欲盟我,今何故苦苦相逼?伊藤曰,那時彼國強于我國,如今我是戰(zhàn)勝國。淚岑承睫,目之不免心酸。
“吾于中日之役,固一毫不能為李淮恕也,然特惡夫虛驕囂張之徒,毫無責任,而立于他人背后,摭其短長以為快談,而迄未嘗思所以易彼之道,蓋此輩實亡國之利器也?!贝苏摽芍^公允。
故李鴻章以馬關、庚子兩案遺臭,而發(fā)捻之力全失,折尊之功竟無?!爸芄謶至餮匀?,王莽謙恭下士時”,不禁想起汪兆銘當年刺殺載灃未遂而入獄,“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慨然題于壁上,設使汪氏即死,必享大名,何以汪精衛(wèi)三字留諸后世?《菜根譚》有云,“聲妓晚景從良,一世煙花無礙;節(jié)婦白首失貞,一生清苦俱非。故曰,看人只看后半截”誠不欺我,世事如此,為之奈何?非常之時必有非常之人以行非常之事,“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論非常人,烏見其可?故譽滿天下,未必不為鄉(xiāng)愿;謗滿天下,未必不為偉人。”適為公論。劉興罵項,成敗論人!
“質而言之,則李鴻章實一無學識無熱誠之人也。雖然,以中國之大,其人之有學識有熱誠能愈乎李鴻章者幾何?十九世紀列國皆有英雄,而我國獨無一英雄,則吾輩安得不指鹿為馬,聊自解嘲,翹李鴻章以示于世界曰:此我國之英雄也。嗚呼!亦適成為我國之英雄而已矣,亦適成為我國十九世紀以前之英雄而已矣!”
春花同落,秋草同腐;殘陽瀝血,冷月凝霜。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七月二十五日,李鴻章簽定《辛丑條約》。
光緒二十七年十月,李鴻章在“老來失計親虎豹”的悲憤中病逝。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內(nèi)塵氛猶未靖,諸君莫做等閑看。
(作者單位:西藏日喀則市職業(yè)技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