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韜

美國的槍擊案件有多嚴重

10月1日晚，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發(fā)生槍擊案，64歲的白人男性斯蒂芬·帕多克從酒店32樓房間向下開槍掃射。事件造成59人死亡，500多人受傷，成為美國近代史上傷亡最嚴重的槍擊案。盡管目前事件仍在調查當中，但一個無可否認的事實是，事發(fā)當晚“自殺”身亡的帕多克此前把多達23支槍帶入酒店房間，這些槍支均系他合法購入。

2017年10月4日，美國拉斯維加斯曼德勒海灣酒店門前道路解除封鎖，酒店外墻上兩個破損窗口觸目驚心。10月1日晚，槍手正是砸破了這兩處窗戶，向不遠處參加露天鄉(xiāng)村音樂節(jié)的人群掃射，制造了美國現(xiàn)代史上傷亡最慘重的槍擊事件。

在拉斯維加斯慘案之前，2016年6月12日發(fā)生在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市一家夜總會的槍擊案造成傷亡人數(shù)最多，50人死，53人傷。過去10年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槍擊案還包括2007年4月的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槍擊案（32人死）和2012年12月康涅狄格州桑迪胡克小學槍擊案（20名兒童和6名成人被殺）。根據“槍支暴力檔案”網站（www. gunviolencearchive.org）的統(tǒng)計，從桑迪胡克小學槍擊案至今，也就是不到5年的時間里，美國已發(fā)生至少1518起大規(guī)模槍擊案，至少1715人被殺、6089人受傷。

上面提到的僅是大規(guī)模槍擊案，也就是超過4人（不包括槍手）被槍殺或被槍擊的案件。傷亡人數(shù)在4人以下的槍擊案則是每天都在發(fā)生?！皹屩П┝n案”網站的數(shù)據顯示，2017年已發(fā)生48679起槍擊事件，共造成12174人死亡，24755人受傷;2016年共58743起，15080人死亡，30616人受傷。

拉斯維加斯慘案使控槍問題再次成為美國國內討論的焦點，美國國會眾議院民主黨領袖南希·佩洛西要求盡快通過收緊槍支管理的法案，加強審查買槍者的背景，參議院少數(shù)黨（民主黨）領袖查爾斯·舒默呼吁通過更嚴格的槍械法案。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對制造拉斯維加斯慘案的兇手進行了嚴厲譴責，但在控槍問題上模棱兩可，說“或許這（控槍）將發(fā)生，但并非現(xiàn)在”。特朗普的曖昧態(tài)度令人想起他在2016年大選期間與共和黨保守派相一致、與民主黨相對立的反控槍立場。當時他公開證實自己擁有紐約市頒發(fā)的持槍證，“希望自己得到保護”，還就2016年10月1日在俄勒岡州羅斯堡鎮(zhèn)發(fā)生的導致10死9傷的校園槍擊案發(fā)表評論說，如果教師手中有槍，結果可能完全不同。

“例外國家”的持槍自由

圍繞控槍問題的辯論在美國已持續(xù)多年，一直沒有結果。那么在美國，控槍問題到底是什么性質的問題？為什么那么難？

美國一向以“例外國家”著稱?！懊绹庹摗笔敲绹c其他國家相比最明顯的標簽。美國為什么例外呢？因為它自詡為“上帝的選民”“山巔之城” “以宗教為魂的國家”、各種族裔和文化的“熔爐”。美國之所以“例外”，還包括美國人對“美國價值理念”在世界民族之林當中“高人一等”的篤信。這些理念也就是在《獨立宣言》和《權利法案》中得到體現(xiàn)的那些精神層面的東西，包括自由、平等、個人權利、代議制政府和私有財產不可侵犯等。

在美國的政治語境中，自由和權利的概念猶如硬幣之兩面，缺一不可。前者是“不受干涉的自由”，后者是“自我選擇和自我實現(xiàn)的自由”，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個人主義。用當代英國哲學家以賽亞·柏林的話說，前者是“消極自由”（liberty from），后者是“積極自由”（liberty to）。世人熟知的美國《權利法案》試圖在最大限度上保障這兩種“自由”。在《權利法案》羅列的各項自由當中，最具爭議的就是持槍自由。該法案第二條寫到，“管理良好的民兵是保障自由州的安全所必需，因此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侵犯”。很多美國人是如此執(zhí)著于《權利法案》賦予的自由，以至于寧愿直面槍支泛濫導致的各種兇案的風險，也不愿放棄持槍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是“例外”的，美國的自由是可以致命的。

2017年10月2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攜夫人、副總統(tǒng)彭斯攜夫人，與白宮官員一起為拉斯維加斯槍擊案遇難者默哀。

《權利法案》第二條是歷經修訂才形成今天這樣的表述的。細讀修正案原文，并聯(lián)系一下美國的建國背景（先有各州再有聯(lián)邦政府），就會發(fā)現(xiàn)它保護的其實不是個人持槍權，而是集體（各州民兵）持槍權。然而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2008年的一個案子中裁定，修正案涉及的自衛(wèi)權是受聯(lián)邦政府保護的個人權利之一。在2010年的一個案子中，聯(lián)邦最高法院又裁定各州政府也應保護個人持槍權。即使沒有最高法院的這兩個判例，那些堅決捍衛(wèi)自己持槍權的美國人也不用擔心，因為至少有44個州的州憲法明確保護個人持槍權。

雖然世界上不少國家允許持槍，但在憲法里明文規(guī)定持槍自由的只有美國，其他國家民眾合法擁有的槍支數(shù)量根本無法與美國人擁有的槍支數(shù)量相比。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今年10月的一篇報道，全球范圍內非軍警預備役人員個人持有大約6.5億支槍，美國人口不到世界的5%，個人擁槍卻有3億多支，占全球48%。平均下來，美國每100個人擁槍89支，遠高于世界排名第二的也門（55支）。

因為擁有持槍的自由，加上很多美國人喜歡收藏槍支，經合法申請擁有的槍支也就成了美國的“例外禮物”。據報道，2011年美國節(jié)日購物的暢銷貨之一就是槍支，僅在11月，聯(lián)邦調查局的全國犯罪背景速查系統(tǒng)就收到約153.4萬份私人購槍申請，創(chuàng)下歷史記錄。

持槍自由讓美國成為“全民武裝國度”。一個國家私人擁槍3億多支是個什么概念？美國的現(xiàn)役和后備役軍人約200萬，假設每個軍人配發(fā)100支槍，就是2億支。如果美國有100萬名警察，假設每人也配100支槍，總共1億支。兩者相加，才與美國私人擁有的槍支數(shù)量勉強持平。換作任何其他國家，如果代表國家機器的軍警所持槍支還沒有私人手中的多，那個國家的領導層肯定會坐立不安。幸虧美國人不喜歡用武力解決政治問題，否則美國不會從建國至今都沒有發(fā)生過任何試圖推翻聯(lián)邦或州政府的武裝暴亂，也沒有任何反對黨或本土民間組織試圖武裝進攻重要城市的事件。在美國傳統(tǒng)的政治思維中，槍支所代表的暴力對政府執(zhí)政地位不構成威脅。而在大多數(shù)美國人眼里，比生活在一個人人有槍的社會更可怕的，是生活在一個沒有持槍自由的國家。

對惡性槍擊事件見慣不驚的美國人

槍支在美國可以像商品一樣買賣——盡管要經過嚴格的申請、審查、登記和購槍后的管理與檢查程序，每個人仍然成為“潛在的殺手”。雖然絕大多數(shù)美國人持槍是為了自衛(wèi)和打獵，但極少數(shù)人卻把手中的槍支變成了發(fā)泄對社會不滿和制造精神刺激的工具。既然有持槍自由，美國人也必然為這個自由付出代價，并且是高昂的代價。

大多數(shù)美國人似乎對社會上頻繁發(fā)生的槍擊案已經見怪不怪。著名民調公司皮尤做過多次調查，結果顯示每次大規(guī)模槍擊事件之后，支持管控槍支和捍衛(wèi)持槍權的美國公眾比例都沒有發(fā)生顯著變化。2007年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槍擊慘案發(fā)生后，60%的美國人支持控槍，32%支持持槍權，而2004年這兩個比例分別為58%和37%。拉斯維加斯慘案發(fā)生后，立即有很多媒體評論說，大家仍會是先震驚一陣子，然后再次恢復原樣，“一切都不會發(fā)生改變”。

當然，見慣不驚并不等于沒人要求改變。蓋洛普的民調顯示，從2013年開始，一直有超過半數(shù)的美國人對現(xiàn)有的槍支管理制度不滿;2001到2012年之間，不滿意的比例也保持在40%以上。蓋洛普的數(shù)據還顯示，從1990年至今，除了2011和2015年，一直有超過半數(shù)的美國人支持實施更嚴格的槍支管控法律。皮尤的民調則顯示，盡管美國在過去近20年間發(fā)生了太多大規(guī)模槍擊事件，但認為保護持槍權比管控槍支更重要的美國人比例卻在穩(wěn)步上升，從2000年的29%增加到了2017年的51%，認為控槍比保護持槍權重要的美國人比例卻從66%下降到了51%。至少從民調數(shù)據看，美國人在管控槍支和持槍自由之間很難決斷，這也是美國國會遲遲沒有通過嚴厲控槍法案的原因之一。

說到美國的槍支暴力和槍支管控，不得不提及美國步槍協(xié)會（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該協(xié)會有400多萬會員，年收入2億美元左右。正是這樣一個代表極少數(shù)美國人和槍支制造企業(yè)利益的游說集團，一次次成功阻撓國會通過更嚴厲的控槍法案，“保障”著美國人為“美國式自由”付出代價的“自由”。

槍支暴力與政治衰朽

很多研究和關注美國政治的人都知道，美國社會生活中有三大爭議性話題：宗教、槍支、同性戀，這三個詞的英文字首都是G（God， Guns， Gay），美國政治因此被一些人戲稱為“3G政治”。

反對控槍者最著名的觀點是，“槍不殺人，是人殺人”（Guns dont kill people but people kill people）。的確，一支槍不會自己站起來瞄準開火，而是需要人來操縱。這就引出一個問題：為什么有這么多美國人用槍襲擊人呢？難道美國人比其他國家的人更有暴力傾向？

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層面來回答。第一，槍越多，槍支暴力的幾率就越高。這猶如一個城市的汽車越多，交通事故和堵車概率往往就越高。如果美國不是幾乎每人一把槍，而是每100人一支，那么在這個國家發(fā)生槍擊事件的概率肯定要小很多?，F(xiàn)有研究表明，在美國的50個州當中，人均槍支擁有量越高，因槍擊而死的人越多;反之，人均槍支擁有量越低，槍支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越少。

第二，美國的槍擊暴力如此頻繁，似乎和美國政治制度的衰朽有關。美國政治學者弗朗西斯·福山2014年出版的《政治秩序和政治衰朽》一書讓“政治衰朽”成為世人最關注的話題之一。在書中，福山認為美國的國家能力已經明顯退化，具體表現(xiàn)為一些原本應由行政機構履行的國家職能正在被法院和政黨所替代，美國政治重新走向家族化，少數(shù)利益集團對重大公共政策擁有事實上的否決權。

除了福山提到的這三個方面外，顯示美國正在發(fā)生政治衰朽的指標其實還有一個，那就是美國人對政府的信任度不斷下降。犯罪學專家加里·拉佛利（Gary LaFree）的研究表明，美國民眾對政府的信任度與槍支暴力成反比：信任度越高，槍支暴力越少;信任度越低，槍支暴力越多。從二戰(zhàn)結束到1960年代初，美國國內形成了應對蘇聯(lián)威脅的國家共識，加上延續(xù)近20年的經濟繁榮，政府公信力和民眾向心力增加，槍支暴力數(shù)量較低。然而后來的民權運動和反戰(zhàn)運動高潮讓美國社會陷入巨大分裂，槍支暴力案件劇增，尤其是黑人為兇手的槍支暴力事件。到了上世紀80年代里根執(zhí)政時期，平權運動興起，所謂的“偉大社會”給少數(shù)族裔創(chuàng)造了大量社會福利，再加上越戰(zhàn)失敗，導致白人對政府的信任降低，白人為兇手的槍擊暴力事件顯著上升。

按照這個理論，奧巴馬的當選會增加黑人對政府的信任，從而減少黑人群體發(fā)起的槍支暴力，但同時會減少白人群體對政府的信任，增加白人發(fā)起的槍支暴力。由于黑人和其他少數(shù)族裔聚居在大城市，而大多數(shù)白人選民聚居在郊區(qū)和農村，因此大城市的槍擊事件會減少，而郊區(qū)和農村的槍支暴力會增多。

為什么對政府的信任與槍支暴力有顯著關系呢？俄亥俄州立大學社會學教授蘭道夫·羅斯（Randolph Roth）寫道：“當我們對自己的政府和政治領袖不再信任，當我們彼此間不再親近，當我們對社會公平心灰意冷，我們賴以為生的信心勢必受到影響。于是那些無傷大雅的、本可置之一笑的齟齬、屈辱和失落，可能讓我們動怒——讓我們產生敵意、戒心和攻擊性——甚至在某時某地讓我們訴諸暴力?！?/p>

如此看來，要減少槍支暴力，美國政府還需要提高自身的公信力。這次拉斯維加斯慘案的頭號兇嫌帕多克據說是個極反感特朗普及其擁躉的人，如果事件調查結果證實了這一點，將再次為上述理論提供佐證。今后，如果特朗普的立法議程處處受阻，如果主流媒體對他窮追猛打，那么他的忠實支持者可能因此而沮喪，而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不順心則可能成為導火索，引發(fā)更多槍支暴力。屆時，不支持控槍的特朗普總統(tǒng)將會發(fā)出什么樣的政策信號呢？

（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