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松

大佑哥是對我的整個流行音樂事業(yè)發(fā)展影響最大的一個人，其實不光是我，我們這一代人或者兩代人，都是聽著羅大佑的歌、唱著羅大佑的歌成長的。大家記得我有一首歌叫《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其中有一句歌詞是“你刻在墻上的字依然清晰，從那時候起就沒有人能擦去”。那時候宿舍墻上刻的什么字呢？就是羅大佑的歌詞。這個宿舍只要有一個文藝青年，墻上就會有羅大佑的歌詞。

我覺得羅大佑對我們的影響不單是在美學、音樂、技術(shù)這些方面，更重要的是在羅大佑的筆下，在羅大佑的琴聲里，流行音樂從原來完全不能跟電影或者文學媲美的雕蟲小技，上升到一個全新的高度。在羅大佑之前，大家知道的流行音樂只是情歌，當然情歌也好，鄧麗君、劉文正等，唱了很多美好的情歌，但是這些東西在當時和電影、戲劇、文學、繪畫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論的。古典音樂還能和這些東西比肩，而流行音樂只是一個小小的好像不太能上得了臺面的東西。

在羅大佑等人的演繹下，流行音樂變成了時代的吶喊，上升到能夠和電影、戲劇，甚至文學比肩的高度。他們也成為我們這些音樂人重要的燈塔。有這些明亮的燈塔指明道路，我們在投身音樂行業(yè)的時候，就不只是再寫寫小情小愛的東西。我們會追隨著羅大佑等人的腳步，去謳歌這個時代，去批判這個時代，或者記錄這個時代。

我們那一代人對羅大佑的歌都非常熟悉，我會唱、會彈他的每一首歌。當時羅大佑的專輯有三首歌獻給中國臺灣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這三首歌中，我覺得頭尾兩首寫得特別有意思。頭一首歌是寫中國臺灣島的過去，名叫“鹿港小鎮(zhèn)”。這首歌的曲子非常好，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一首歌以這樣的方式開始，“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zhèn)，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愛人……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霓虹燈”。第三首歌《未來的主人翁》是寫中國臺灣島的未來，這首歌大家現(xiàn)在再去聽，就會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提前寫到了我們當下的弊病。歌中寫道：“我們不要被你們發(fā)明變成電腦兒童。”其實，在他寫這首歌時，電腦還很少，沒有普及呢。但是，如今當一大桌子人湊在一起吃飯時，我們常看到很多孩子手里拿著平板電腦，很多大人手里也拿著智能手機，低著頭玩。大家互相之間連眼神的交流都很少，過去那種談笑風生的感情交流幾乎不見了，這一切被羅大佑在《未來的主人翁》中言中了。所以，我覺得羅大佑是提前寫好了我們這個時代已經(jīng)消逝的風俗人情的一首挽歌。如今聽他當年的歌，再感嘆這個時代，我覺得只有羅大佑這種大師級的人物才能做到。

羅大佑對整個流行音樂創(chuàng)作作出的貢獻是劃時代的，從他之后，整個華語流行音樂就進入一個新的時代。羅大佑的中文基礎(chǔ)很扎實，他會用那種很長的句子寫歌。在他之前，大部分的歌詞是短句，像“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就是押著比較俗的韻，但沒人像他那樣去寫歌。羅大佑已經(jīng)拋棄了押韻這個概念，他用特別長的句子來寫，如“為何夢中清清楚楚我看到的你簡直像看到的我自己”，這么長的一句。三段式寫歌也是羅大佑首創(chuàng)的。他大部分的歌是三段式的，大家因為看《中國合伙人》又開始重新唱《光陰的故事》?！豆怅幍墓适隆肪褪堑湫偷牧_大佑的三段式風格。這三段副歌非常有意思，其實絕大部分字一樣，只改了幾個字，第一段是“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第二段是“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兩個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流淚的青春”，第三段是“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這是非常有技巧的寫法，就是不要讓每段不一樣，人家會記不住的，但如果每段都一樣，就變成港臺那種工廠生產(chǎn)的“罐頭歌曲”。他每段就改一點，整個流水帶走光陰的是個什么故事，便出來了。

羅大佑有一首寫得非常漂亮的歌，整個副歌都是用回文來寫的，完全可以顛過來倒過去地唱，這首歌就叫《沉默的表示》。它的副歌特別有意思，“輕輕問一聲，是否還要我再等，因為夜已這樣深”，之后倒過來唱，“輕輕問一聲，是否夜已這樣深，是否還要我再等”，再倒過來就成了“夜已這樣深，輕輕我想問一聲，是否還要我再等”。他的文學造詣之深應(yīng)該算是中文流行音樂創(chuàng)作界的第一人。后來的林夕、方文山，包括我本人在內(nèi)，都難以望其項背。林夕當年是被羅大佑發(fā)現(xiàn)的，后來一直追隨著羅大佑。羅大佑當年在香港發(fā)展的時候，那些粵語歌的歌詞都是林夕幫著寫的，包括《皇后大道東》等。林夕后來被稱為“一代詞圣”，這當然跟他多年追隨羅大佑有很大的關(guān)系。

羅大佑是我們那一代人成長中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