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我有一位忘年交,荷蘭人,生物物理學家。數(shù)十年前他被一家農研所雇用,專門研究和試驗怎樣能讓母雞多下蛋。他們把雞關在暗室里,用一排排大燈泡一天猛照三回。公雞一瞧天亮了,就扯著嗓子報天明,母雞一聽天亮了,就馬上張羅著下蛋。結果它們把一天當三天過。母雞本來一天最多下一個蛋,可用這種養(yǎng)殖方法,一天下三個。母雞本來能活好幾年,可用這養(yǎng)殖方法,它們半年就被掏空榨盡,活活累死了。
幾十年前的這種損招和今天相比,小巫見大巫。如今的養(yǎng)雞場能使雞崽在兩個月內就走完它祖先好幾年才走完的生命歷程,雞崽剛出殼,眼睛剛睜開,就被激素等催化劑催熟,還沒緩過勁來,就被拔毛、開膛、攪碎,變成人類的盤中餐。由于它被各種化學制品吹得跟氣球似的,快爆炸了,西方人給它起了個名字, 叫“爆炸雞” 。
回憶往事,那位已退休的生物學家為他數(shù)十年前所參與的慘無雞道的科學研究和實驗而懺悔不已。
雞崽本應在童年玩耍,把找蟲子吃當作游戲來學,直到羽毛豐滿而結婚生蛋??蛇@些爆炸雞來世一遭,一步都沒離開過暗無天日、裝神鬧鬼、弄虛作假、惟利是圖、慘不忍睹的養(yǎng)雞牢籠。
細想起來,養(yǎng)雞和育兒有相似之處。
我剛到荷蘭時,交了一位女朋友。她叫安娜,已婚,女兒燕妮當時3歲,紅色的卷發(fā)像貍毛大衣一樣蓋住雙肩,藍藍的眼睛看著我,就像一湖碧水一樣洗刷我的心靈。
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和她們母女去咖啡館聊天。我站在吧前總覺得不踏實,好像腳下打滑。低頭一看,嚇了一跳,立即提醒安娜,燕妮闖禍了。安娜說,沒事,讓她玩吧。
我環(huán)顧四周,滿堂的顧客,沒人覺得這丫頭該管管了。我眼睜睜地看著燕妮用小鐵鍬從小鐵桶里把沙子撒滿咖啡館的地板。撒到哪兒,哪兒的顧客就像腳底抹了油,隨時有四仰八叉的危險。
安娜解釋道,大人談得興高采烈,小孩兒也得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吧?我說孩子玩啥不好,非玩讓別人摔倒并且搞臟咖啡館木地板的沙子?安娜道,你可別小看這沙子,孩子通過它與大自然接觸,天人合一。不過,她跟燕妮有個約定,回家之前,燕妮得用小鏟子把沙子撮回小桶內,向咖啡館借一把掃帚,把地板給掃干凈,否則安娜是不會讓燕妮離開這里的。
燕妮8歲時,棕色的披肩卷發(fā)剃成了小平頭,儼然一個假小子。有一天我到安娜家串門,順便問了安娜一句,這孩子的學習成績在班里名列第幾?安娜就像聽不懂人話似的,直搖頭。她回答道,這個年齡的孩子上學的主要任務是玩。這不,前幾天燕妮和她爸爸在比利時南部的森林里蓋了一座瞭望哨,這個周末他們爺倆要去那里野營,晚上拿著望遠鏡在哨上等候狐貍貓頭鷹經過,天亮后拿著照相機等待麋鹿山雞野兔經過。安娜講到這里時,那孩子糾正道,不是這個周末,是下個周末,這個周末我要參加區(qū)里的少年女子足球賽。
我把安娜叫到一邊悄聲道,女孩子做啥運動不行,那足球踢著踢著假小子就真變成大老爺們了,以后還怎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安娜笑了,燕妮愛踢,就讓她踢唄!
燕妮11歲時,有一天晚上我都上床睡覺了,突然門鈴大作。我開門一瞧,原來是燕妮!她手里提著一只籠子,里面端臥著一只灰兔。她說這兩天要參加全國少年女子足球聯(lián)賽,她的兔子能不能在我家住兩宿?兔食兔廁所兔玩具兔胃藥——這兔子消化不良——她也帶來了,不用我破費。我說當然可以,但她怎么一個人來了?爸爸媽媽呢?
燕妮答道,忙著離婚呢,沒空管她和兔子娘倆。她指著兔子說,我的寶貝女兒叫“玫瑰”。我點頭道,是只母兔。燕妮搖頭說,是公的。三年前她買兔崽子時,辨不清雌雄,所以給起了個女孩兒的名字。上個月她在圖書館借閱了幾本動物科普讀物,下回再買寵物時就不會起錯名了。我心不在焉地聽燕妮講公兔母兔,心里直犯急,嘀咕道,她的父母小打小鬧也就罷了,離婚干嘛?太離譜了吧?可我看到他們11歲的女兒在父母離婚旋渦中勝似閑庭信步的樣子,七上八下的心也就放了下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突然意識到他們教育子女的高明。
這孩子從小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咖啡館撩沙子,給大人添堵,給自己找樂子,能選擇自己中意的另類運動——女子足球,能徹夜在森林瞭望哨上觀察狐貍麋鹿刺猬山雞,能在家養(yǎng)兔子。這孩子通過在咖啡館玩沙子之后把地給打掃干凈,來自然而然地培養(yǎng)對自己行為的負責精神;通過在瞭望哨上站崗和閱讀動物科普書籍,來心甘情愿地錘煉自己的心智和情感。因此,即便她父母的婚姻出現(xiàn)裂痕,她也比嬌生慣養(yǎng)、填鴨式教育出來的孩子更有應變能力。在緊急情況下,她不但能獨立地安排自己的生活,還能照顧到小兔子。
這個燕妮,現(xiàn)在31歲了。她有自己的網站設計公司,八個雇員,母公司設在荷蘭馬城,子公司設在比利時布魯塞爾,歐盟有好幾個部門是她的回頭客。她設計風格新穎,見解獨到,敢打敢拼,工作效率高。我橫著看豎著看,死活也發(fā)現(xiàn)不了她父母讓她從小瘋玩有啥不好。
除了自主自立,善于創(chuàng)新,這孩子還很有愛心。她把公司營業(yè)額的一部分捐獻給流浪動物收容所。周末時,她常開著自己的路虎四輪引擎越野車漫山遍野、大街小巷地亂串,尋找流落荒野或街頭的病貓、無家可歸的野狗和受傷落地的鴿子之類。找到后,她就用毯子把它們給包好,驅車送到流浪動物收容所。她和現(xiàn)任男朋友同居五年了,雙方協(xié)定,不結婚,好就在一塊過,不好就各奔東西,重新自由組合,日子過得挺舒心。
安娜的育兒方式使我認識到,孩子和雞崽一樣,應通過適量的游戲和玩耍而水到渠成地掌握生活技能和科學知識。過早或過度教育,不管父母的初衷有多好,都是揠苗助長。孩子雖然不會像一天下三個蛋的母雞一樣短命,但他們成人后的生活質量就會大打折扣。事業(yè)如日中天、鈔票如潮如水、名聲如雷貫耳,這些就是生活?就那么值得父母犧牲子女一去不復返的美好童年?
可憐天下父母心。在眾人追逐名利、競爭白熱化的大環(huán)境下,父母不得不讓孩子適者生存、臥薪嘗膽,否則孩子長大后無法立足。要想讓孩子們回歸幸福和本真,大家就得一起覺醒和努力。不過,猶太人有一句俗語:拯救了一個人,就拯救了全世界。哪怕只有一人覺醒,就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既然犧牲孩子們的童趣是為了孩子的所謂未來,那么,同樣為了孩子的未來,我們能否還給他們童趣?
誠然,我不得不承認,雖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是南方的橘子移植到北方,就成了枳;歐洲的教子方法到了中國,恐怕會水土不服。中國國情與歐洲不同,照搬歐洲的教育制度要謹防削足適履。
歐洲諸國,國家相對小,人口相對少,福利相對高,社會保障相對完善,人與人之間的競爭不那么激烈。因此,父母無需把孩子百煉成鋼,培養(yǎng)成未來職場上刀槍不入的鋼鐵俠。
不過,近來歐洲經濟蕭條,高傲的歐洲諸國只好屈尊和新興工業(yè)國家做生意。而新興工業(yè)國家為了奮起直追,必須大量汲取新知識和新技術,所以這些國家的孩子要想將來立足于社會,就得從小在知識積累和技能掌握上出類拔萃。因此,這些國家的教子方法不可能與發(fā)達國家一樣。
但這并不意味著發(fā)達國家與新興工業(yè)國家之間不能相互借鑒,相互學習,包括在教育體制上。據(jù)報道,在老牌工業(yè)國家英國,有幾所學校從今年起,開始試用中國的教育方法。依我看,這跟英國的經濟現(xiàn)狀有一定關系。經濟蕭條使英國的仁人志士意識到增加國家經濟競爭力的緊迫性。要想提高競爭力,就得從兒童教育做起,加強傳授知識和技能的力度就勢在必行。大概英國有些教育家認為,在這一點上,中國做得比英國好,所以他們決定把幾所英國學校當做試點,施行中國的教育方法。
又據(jù)報道,中國有些學校引進西方的教育方法,連教科書都是英文的,中國老師給中國學生教課都用英語。暫且不談用洋文給國人授課有無必要,僅從這一現(xiàn)象中我們就能看出,東西方確實在相互學習、相互借鑒。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