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雅

在張曼菱看來，給西南聯(lián)大做口述史算是生平一大快事，甚至是極其幸運的一件事?！斑@段生涯反而激發(fā)了我的生命力，采訪到的那些老學長在學風、人格、人品、境界上都使我得到了提升。我覺得我很幸運，同時也獲得一種心靈的安寧?！?/p>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史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檄移栽楨干質，九州遍灑黎園淚。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這是西南聯(lián)大的校歌。在做西南聯(lián)大口述史的時候，張曼菱已不止一次看到老校友神情肅穆地唱起這首歌。

今年10月16日，北京大學校友會給張曼菱發(fā)來了一封邀請函，邀請她出席11月1日在北大舉行的“西南聯(lián)大建校八十周年紀念大會”。張曼菱并不是西南聯(lián)大校友，但近十余年來，一直致力于“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歷史資料的搶救與整理、傳播，并著有影視作品《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西南聯(lián)大人物訪談錄》和書籍《西南聯(lián)大行思錄》。

“我的父親是西南聯(lián)大的旁聽生”

張曼菱出生于云南昆明，自幼就聽著父母講西南聯(lián)大的故事。自1938年到1946年，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辦學的八年時間里，正值張曼菱父母的青春時期。

當時，昆明的好幾個大禮堂經常有西南聯(lián)大的老師上臺演講，聞一多講詩，劉文典講《紅樓夢》，潘光旦講優(yōu)生學，吳晗講形勢。講到山河之痛，國破家亡，臺上痛哭失聲，臺下群情激憤?！袄ッ魇忻穸既ヂ犙葜v。我父親那時候在昆明富滇銀行工作，他也去聽，他算是西南聯(lián)大的旁聽生?！碑斈?，張曼菱的母親還在市女中讀書，聯(lián)大的學生就是她們的代課老師?！拔覌尭艺f，她們的老師是東三省的流亡學生，生活很苦，鞋底和鞋幫都是分開的，用麻繩綁在一起。老師給她們講東三省的淪陷，在課堂上聲淚俱下。后來，她們還參加了‘一二一游行，當時聞一多先生就走在她們前面?！?p>

1947年11月1日，北平清華大學周末攝影社舉行彩展，慶祝西南聯(lián)大10周年校慶。

“像這些東西給我的父母的激勵都是一生的，我覺得他們那一代人就是強烈的愛國主義，還有就是非常剛毅、非常有氣節(jié)，另外就是民主的學風。”從小聽著這些故事長大的張曼菱，也受此感染。此前，父親給她說過，聞一多先生為了讓那些找上門來又不是同類的人自覺地走開，在門上貼了一副對聯(lián)：“鳥獸不可以同行，吾非斯人之人，與而誰與？”后來，當時“很牛也很傲”的張曼菱也把這句話貼在自己宿舍門口，“我父親就叫我趕緊撕下來，說那個是說給特務的，說我是亂來。”說到這里，張曼菱哈哈大笑。

“你是北大的，又是云南人，你可以做”

1978年，張曼菱作為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學生考進了北大中文系。也因此，“與那一代經歷過‘五四啟蒙的老先生們幸運相遇了?！?/p>

從北大畢業(yè)后，張曼菱進入天津作協(xié)，后來又自創(chuàng)公司，到海南投身影視業(yè)。1998年，張曼菱回到故鄉(xiāng)，并就職于云南省委宣傳部影視中心?！爱敃r我覺得我常年在外，還沒回家鄉(xiāng)做過事，我應該回來了，也覺得自己比較成熟了?！鄙先魏螅瑥埪庀蛟颇鲜∩陥罅岁P于西南聯(lián)大的項目，隨后，立項成功，財政廳給項目提供資金支持。當時，項目的要求是做一個關于西南聯(lián)大的紀錄片，也就是后來的《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

西南聯(lián)大的老校友們散居各地，聯(lián)系并采訪到他們并非易事。為此，張曼菱北上回到母校北大尋求援助。當時正好趕上季羨林先生米壽。早在北大讀書的時候，張曼菱和季羨林就已經是“忘年之交”。得知張曼菱要做西南聯(lián)大史料整理的事情，季羨林十分支持，“他說，你是北大人又是云南人，你可以做?！迸c此同此，北大老領導也對張曼菱予以支持。很快，北大宣傳部就著手給張曼菱下文件、定協(xié)議。隨即，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也加入進來，三校關于西南聯(lián)大史料搶救工作的合作平臺就此搭成。

“作為北大學子和昆明籍人，我與西南聯(lián)大有著雖是細枝末節(jié)，卻不可逾越的緣分?！睉{借著這緣分，張曼菱走進了這段歷史，走進了這個人群。

“記得少年春衫薄”

“他們見到了我就像見到了昆明，見到了他們的青春一樣，都是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得好好的，想跟我再現(xiàn)他們青年時候的模樣。”張曼菱的來訪受到了老校友們的歡迎。

“采訪朱光亞（原子能專家）的時候，他是國家保密人物，一般不讓隨便來訪的。進門的時候，他的秘書問‘不是說是歐美同學會的嗎？你們這是要干什么？我不敢說話?！碑敃r，張曼菱以為是老先生弄錯了，沒想到一進門，客廳的茶幾上已擺好了西南聯(lián)大的史料、冊子。朱光亞笑著迎接他們，還頑皮地一吐舌頭。張曼菱這才明白，原來老先生知道他們要干什么，是秘書和門衛(wèi)被哄了。這段經歷讓張曼菱很是感動。

到南屏大劇院看戲、在周家大院吃“雷稀飯”、泡茶館念書、聯(lián)大學生蓋房子、聯(lián)大學生談戀愛、教授指導社團……回憶起少年時光，老校友們如數家珍。在臺北采訪老校友劉長蘭時，一開口，老人就是一句詩：“記得少年春衫薄”。八九十歲的高齡還能保持童心，這讓張曼菱很受震撼，“使我想起什么叫‘不信青春喚不回?！?h3>“健談”的老校友——“讓他們講”

“那些老校友真的是恨不得把所有的話講給你聽?！庇腥嗽敢庥涗浳髂下?lián)大那一段歷史，已到耄耋之年的老校友們自然很高興，相比平時，話特別多。

老校友們認真配合，自然是好事，但當時他們的“健談”也一度讓張曼菱矛盾不已。做紀錄片《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的早期，設備落后，錄像用的還是磁帶。“當時設備要充電，電量也是有限的。比如說我今天下午約好采訪兩位校友，那我的攝像組準備好兩塊電池，準備好磁帶。如果第一個人講太久，就等于把另一個人的電量用了。那時候的攝像器材都很笨重，不像現(xiàn)在是數碼的，磁帶也是有限的?！?

沉浸在回憶中的老人對著鏡頭講個不停，同行的同事把張曼菱拉到一旁，提醒她叫老人盡快結束。“當時很矛盾啊，因為作為紀錄片他們的話確實足夠了，一個人有三五分鐘都用不完?！钡菑牧硪唤嵌瓤?，張曼菱又感覺，登門一次也是很難的，她一離開可能就再也不會重新來了，“并且也是八九十歲的人，能感覺到他們講的非常珍貴”。

思量過后，張曼菱覺得還是要盡可能地挖掘，盡量地讓老人多講?！叭缓笪揖桶才湃巳ベI磁帶，他們也無可奈何，我就說‘讓他講，讓他講?！?即便是這樣，紀錄片完成后，很多老人看到最后播出的紀錄片里自己只有幾句話，便“質問”張曼菱：“我說了幾個小時的話都去哪了，怎么片子上只剩幾句話？”每當這時，張曼菱只好哭笑不得地跟他們解釋：“老爺子，片子上不能給你講幾小時哦。其他的話，以后給你做成訪談錄、寫成書?！痹谀且院?，張曼菱決定，紀錄片里裝不下的，要寫成書，記錄下來，“這肯定是一筆財富”。

“要是不把它弄出來，我死都不敢死啊”

2003年，經歷前后五年的拍攝、采訪和史料收集，紀錄片《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終于完成，并先后在云南電視臺和中央電視臺播出。片子播出前，張曼菱及其團隊趕往北京與央視進行工作對接。當時正值“非典”時期，“那時在北京就是一會看見抬出一個人，一會又一個。在中央臺門口就看見救護車往那經過。反正是很緊張。我們攝制組一個很能干的小伙子他媽媽天天給我打電話，就是叫他兒子趕快回來?！奔幢闳绱?，張曼菱還是堅持到最后一個?！拔耶敃r就想，不管了，反正只要能把這個片子能播出去，我就算是被染了非典那也就算了。”

從北京回來后，張曼菱不得不被隔離了二十天?！爱敃r去機場接我的同事還跟我說，叫我回去打出租車可千萬不要說從北京回來，要不然打不著車?！被貞浧甬敃r的情景，張曼菱忍不住笑起來。張曼菱被隔離期間，《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正在央視第十頻道的“探索發(fā)現(xiàn)”欄目播出，“我那時就在家看片子，自己看得也挺高興，津津樂道的哈哈哈。”

史料收集期間，張曼菱還曾經把一部分老校友請到昆明來，但是當時父親已病重，這令張曼菱很為難，“老人們都已經八九十歲了，我必須得陪著，出什么事可不得了，我都不敢離開一步。但父親讓我去陪他們，因為父母對他們有感情。”回憶起這段經歷，張曼菱形容自己“沒有做成家里的孝子，卻做了西南聯(lián)大的孝子”。

繁重的史料收集工作，使得張曼菱的眼睛感到日漸疲憊，2004年到2008年期間幾近雙目失明?！八冶贝笸l(xiāng)校友安排醫(yī)治，又重見光明?！?/p>

2008年，馬英九贏得臺灣大選。見政治局勢有所變化，張曼菱趁此機會馬上申報西南聯(lián)大的臺灣項目?！皪u上有300多名校友，現(xiàn)在能夠找到并且能跟我說話的就9位了?！?時任國臺辦新聞發(fā)言人的李維一是張曼菱在北大的同學，在李維一的幫助下，張曼菱順利采訪到了馮鐘豫、劉長蘭、柴之棣、孔令晟等定居臺江的聯(lián)大老校友。

根據張曼菱原來的打算，臺灣的采訪也要做成紀錄片，叫《西南聯(lián)大臺灣行》。但基于種種困難，她不得不放棄這一計劃，轉而把臺灣部分也寫進書中?！皬呐_灣回來之后，就結合之前紀錄片的內容，整理出書。然后又補充了南遷這一部分內容?！?/p>

長期居住臺灣的老校友們對這段歷史更是格外關心?！榜T鐘豫先生的女兒跟我說，她爸爸臨走前問，‘張曼菱的那些東西有整理出來了嗎？我聽著真的很難受。他們就是把這個片子、把我的采訪當成一種回歸。”聽到這里，張曼菱更是不敢懈怠，只好抓緊時間準備出書?！耙幌肫鹉切└覔]手的，還有半癱瘓的老爺子老太太，我要是不把它弄出來，我死都不敢死啊，要不然怎么見他們?！?013年，《西南聯(lián)大行思錄》終于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拿到書后，張曼菱“趕緊燒了三炷香，就是和老人們說‘對不起，這書總算是有了”。

每一次的采訪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見面

西南聯(lián)大建于1938年，張曼菱的史料搶救工作開始于1998年，剛好過去整整六十年。在張曼菱找到他們時，很多早期入學的老校友已是耄耋老者。

“老多老人，像董樹屏老爺子，我采訪他的時候精神很好，采訪完他我還沒有離開北京，才過了一個禮拜，他就過世了，把我大吃一驚?！痹谀且恍瞧谥?，老人還對張曼菱談起他的出身、求學、參與當年清華物資轉移等經歷，還說起要用新買的電腦寫回憶錄，但電腦還沒打開，老人便離開了?！昂髞硭麄冋f：‘他碰見你，他放心了，在我這里講完了可能是心一松就走掉了，好幾個都是講完以后就走掉了?！睆埪庹f。

在臺北采訪一位姚姓學長，離開的時候，張曼菱已走到樓梯，攝影師忽然說：“張老師，她在向你招手呢！”張曼菱回頭一看，老學長自己拄著拐杖，走到了家門口，推開防盜門的鐵欄，向他們招手、目送?！澳且粍x那，我感到她的目光里有一種東西，我永遠不能忘記，那是一個人在看著她一生最寶貴的東西正在離去的目光。”

“郝學長”、“姚學長”、“易學長”……在《西南聯(lián)大行思錄》中，張曼菱保留了“學長”這個稱呼?！拔宜稍L的聯(lián)大人都稱我為‘學妹，正如我在北大被下面年紀的同學們稱為‘師姐一樣，這是校園的氛圍，有一種血脈的認同。我是在內心里把他們當作‘學長，也是如此稱呼的?！?/p>

在《西南聯(lián)大行思錄》的附錄里，收錄有任繼愈老先生寫的一篇關于《西南聯(lián)大啟示錄》的觀后感。除卻肯定，老先生也提出了其中的不足和遺憾：“這一工程啟動遲了幾年。陳岱孫、周培源等老一輩先生先后謝世。今天能夠提供信息的見證人，都屬于西南聯(lián)大的第二代。這個損失已無法彌補?！边@對于張曼菱來說，同樣是一大遺憾。

“紀錄片和書里面都是著名校友居多，普通校友似乎沒怎么記錄到？”面對記者的疑問，張曼菱承認，這又是一大遺憾。“之前有一個叫李忠的校友跟我說，我知道你先得做這些著名校友，把那些成就最大、名聲最大的那些人做出來先，要不然怎么說這個學校大呢，但是做完之后你能不能把我們這些普通人的、中等一點的人也做進去？”張曼菱不得不承認，老校友的話十分在理，“普通學子們在生活中也在實踐著西南聯(lián)大的精神，也在遵循著校訓，也在做了很多貢獻。實質上他們的東西才最具有代表性，就是他們作為一種默默無聞的人，也隨著中國社會在這種變化里邊沉沉浮浮，他們對西南聯(lián)大的記憶可能更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而且他們那種人情味會更重。”

但現(xiàn)實是，當時的張曼菱并沒有一支可以分頭行動的隊伍?！白鐾赀@些有名的人，我再回頭去找這些普通的校友，但他們也老了，講不動了。所以這真的是搶救啊，你不能說你再等我?guī)啄?，我再回來找你，就像我現(xiàn)在我又有資金了，又有攝像機了，我跑去找他們，他們的記憶和精力已經不行了?！?/p>

在張曼菱看來，給西南聯(lián)大做口述史算是生平一大快事，甚至是極其幸運的一件事。“這段生涯反而激發(fā)了我的生命力，采訪到的那些老學長在學風、人格、人品、境界上都使我得到了提升。我覺得我很幸運，同時也獲得一種心靈的安寧?！?/p>

當年，張曼菱還在北大讀書的時候，便發(fā)表了處女作《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并被改編成電影《青春祭》，畢業(yè)后也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改做口述史后，有人問她怎么還不寫小說。但她覺得，“這個事情比我的才氣還重要，它是時不再來的，那些老人是不能再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