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一直愛看書、愛買書。所以,我從小在家里能找到的最多的東西就是書,尤其是俄國文學,我讀書的種子就是那時種下的。當時家里沒有電視,也沒錄音機,我閑著沒事就看書。我在書里得到的樂趣,比做其他事情得到的多很多。
父母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給我自由選擇的權利。父母從來不干涉我學什么、做什么,他們只是照顧我的生活,我要買書,他們就給我錢。
有一件事應該感謝我父親。上初中時,父親給我選了一所他認為不錯的學校,他之所以給我選這所學校,只因為聽說這所學校有很多從外地來的老師。父親一直主張孩子不僅要讀書,還要有見識。他認為外地來的老師能給他兒子課本以外更多的東西,所以就把我送到這所學校來讀書了。在這所學校里,我遇到了一批非常優(yōu)秀的老師。他們都是大學生,各有所長,只是由于“政治問題”被下放到包頭——我成長的城市。
例如教我語文的高老師,他曾是《工人日報》的主筆,非常有名,工資是其他老師的幾倍,他還是北京大學法律專業(yè)的學生。在高老師的作文課上,我第一次知道可以不必寫命題作文。有一次我拿到題目,想了一下午,一句話都沒寫出來。我就去找高老師:“老師,你出的這個題目我實在寫不出來。”高老師說:“那就寫你能寫出來的。”后來我寫了一篇《我家窗前的一棵樹》,有點魯迅文章的感覺。這篇文章從一棵樹寫起,寫這棵樹見證的時代變遷,我與這棵樹一起成長,它見證了我與朋友、同學的情誼等等。沒想到這篇沒有按照老師命題寫的作文居然獲得了全班最高分,還被其他班老師拿到全校當范文宣講,分析文章為什么寫得好。這給了我特別大的成就感,而且悄悄點燃了我想讀北大中文系的夢想。
我的數(shù)學老師更“神”。他是南開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他講幾何的時候,從來不帶教具,上課只帶五支粉筆就來了。畫圓的時候,只目測標定一下圓心,然后一筆畫成。這個圓你看不出它的接頭在哪兒。畫三角形,說畫一個34度角,抬手就畫一個34度角。有的學生不信,下課拿著量角尺到黑板上去量,果真是34度,連不喜歡數(shù)學的同學對他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教我們生理衛(wèi)生課的老師是北京師范大學生理衛(wèi)生專業(yè)畢業(yè)的。當時我上初三,聽生理衛(wèi)生課能聽得入神,人體竟如此神奇!因為老師講生理衛(wèi)生已經不是在只講解剖了,他講的是人體結構與生命整體及運動的關系,具有很強的哲學色彩。
這些老師不僅課講得好,還都很有個性。他們做事追求極致,卻沒有一個評上過“優(yōu)秀老師”。因為當時學校要求老師要坐班、要寫教案,而這些老師的知識全在腦子里,根本不用寫教案,給我們講課只帶一本教材,課本上也根本沒標注什么字。
講歷史的陸老師是南京大學歷史專業(yè)出身,他天天把課本掖在腰帶里。進教室后,他從腰帶里取出課本,往講桌上一放就開講,從來不看一眼課本,牛得很!這后來影響了我的教學方法——要講的知識應完全爛熟于胸。
英語老師最令我難忘。他是學俄語的,不是英語科班出身。他看我很有學英語的潛質,便對我說:“我教其他同學可以,但我看你是個好苗子,你不要跟我學了,你要學正宗的英文。”我說:“我不知道上哪去學正宗的英文??!”
過了一星期,他讓我課后去他辦公室。見了我,他從懷里小心地拿出一個用破報紙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是爛了一個角的大唱片,可以用手搖留聲機播放的那種。
他說:“王強,我是半路出家。你要想學真正的英文,我給你找到了一個好教材。這是國外的。”他還告訴我那叫“靈格風”。上初三的時候,在內蒙古那個偏僻的地方,我第一次知道了英國BBC經典的“靈格風”教材。唱片是破的,可能是從收破爛的人那兒找到的。
老師的苦心讓我特別感動。每天放學后,他就把我?guī)У綄W校廣播站,廣播站有一個手搖唱機。老師把團旗往窗戶上一掛,誰也看不見;再把門從里面一鎖,誰敲門也不開。然后他就一邊搖著唱機,一邊讓我跟著唱機讀。
我考到北大以后發(fā)現(xiàn),英語專業(yè)50個人中只有我說一口純正的英式英語,因為我是按照BBC學習的,一點都不含糊。
老師們的謙遜真誠,以及他們全情投入地把事情做到極致的人生態(tài)度,簡直讓我嘆為觀止,這直接塑造了我的人生態(tài)度和做事風格。
令我記憶最深刻的是高考前報志愿。
我報志愿時非?!皟疵汀?,甚至有些不可理喻。當時我一心想進北京,想進中國最優(yōu)秀的學府,所以只報了五所全國重點大學。第一、第二志愿報的全是北京大學。如果第一志愿不錄取我,第二志愿肯定也不可能錄取我。學校領導一看,急了,說:“這簡直是瞎報!”
當年北大英語系在內蒙古只有兩個招生名額,學校領導說我是孤注一擲,被錄取的概率太小。如果前兩個志愿考不上,我連內蒙古大學也沒報,肯定是上不了大學的。當年高考的升學率對學校很重要,學校的黨委書記親自找我父親談話,讓他勸我改志愿。父親知道我不愿意放棄——因為上北大是我的夢想,就沒答應。黨委書記給我父親做思想工作,講了一個小時的大道理,結果把我父親的倔脾氣給激出來了:“他考不上大學是我養(yǎng),又不是你們學校來養(yǎng)!不改!”
黨委書記一聽氣壞了。他覺得我們做事不靠譜,愛出風頭,這會影響學校的升學率,屬于思想不端正的人。當時他就把我這個文科班唯一一名“三好學生”的榮譽給撤了,八塊錢的“三好學生”獎學金也收回了。這么一來,我非常緊張,壓力大得不得了。父親見我情緒低落,就對我說:“怕什么,你又沒錯。如果連北大都不敢考,你將來還敢做什么?考不上我養(yǎng)你,明年接著考!”
父親的話讓我感到很溫暖。我有了強大的后盾。接下來的時間我拼命復習,因為擔心考不好對不起父母,對不起點燃我夢想的那些老師。
結果,高考成績一公布,我是內蒙古文科總成績第二名,外語成績第一名。我順利地以第一志愿進入了北京大學。
我感謝我的父親。生活中他的話不多,但關鍵時刻總是看得很遠,看似不經意的話,其實都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他讓我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依照自己的意愿追逐夢想。這使我變得獨立而自信。自由使我自立,自由和自立給了我今天的人生。
(許承平薦自《感悟》)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