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夢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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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聽見人說,學生是中國的主人翁。若是學生是中國的主人翁,那誰是中國的奴隸呢?教育不是養(yǎng)成主人翁的。又有人說,教育是救國的方法,所以要小學生知道中國的危險,激發(fā)他們的愛國心;痛哭流涕的對小學生說,中國要亡了。這般天真爛漫的小學生,也不知道中國是什么東西,只聽得大人說“不好了”、“要亡了”這些話,也就悲哀起了;弄得正在萌芽,生氣勃勃的小孩子,變成枯落的秋草!
“主人翁”、“枯落的秋草”兩件東西,可算是我國辦教育的出產品。
我們向來的教育宗旨,本來是養(yǎng)成主人翁的。俗話說:“秀才,宰相之根苗。”向來最普通的小學教科書《神童詩》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蔽覀冇殖3Uf:“范文正為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個個秀才都要做宰相,個個田舍郎都想登天子堂,你看哪里有這許多位置呢?
我們向來讀書的宗旨,卻是要把活潑潑的人,做成枯落的秋草??婆e的功效,讀書的結果,把有用的人都變成了書呆子。這不像枯落的秋草么?
我們講教育的,要把教育的出產品,明明白白定個標準。預定要產什么物品,然后來造一個一個制造廠。不要拿一架機器,就隨隨便便的造物品。據我個人的觀念,我們以前所產的“主人翁”,“枯草”,和所產的宰相圣賢,都是不對的。我們所要的物品,是須具有三個條件的人。
2
首先,我們要造就活潑的個人。
一個小孩子,本來就是活潑潑的,他會笑,會跳,會跑,會玩耍。近山就會上山采花捕蝶;近水就會去撈水草,拾貝殼,捕小魚;近田就會去捕蝗蟲,青蛙。他對于環(huán)境,有很多興會。他的手耐不住的摸這個,玩那個;腳耐不住的要跑到這里,奔到那里;眼耐不住的要瞧這個,看那個;口關不住的要說這樣、那樣;你看如何活潑。
我們辦學校的,偏要把他捉將起來,關在無山,無水,無花,無鳥的學校里;把他的手腳綁起來,使他坐在椅子上不能動;把他的眼遮起來,使他看不出四面關住的一個課堂以外;要他的口來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人之初,性本善”,種種沒有意義的句子?,F在改了“一只狗”,“一只貓”,“哥哥讀書,妹妹寫字”,這些話,就算是新式教科書了。
還有講歷史的時候,說什么“黃帝戰(zhàn)蚩尤”這些話,小孩子本不識誰是黃帝,更不識誰是蚩尤。孩子聽了,好像火星里打來一個電報。還有叫他唱“陀,來,米,發(fā),索,拉,西”的歌;叫他聽“咿唎嗚嚕”響的風琴。不如小孩兒素來所唱的“螢火蟲,夜夜紅,給我做盞小燈籠”好得多。二十五塊錢的壞風琴,不如幾毛錢的笛和胡琴好得多。
小兒的生長,要靠著在適當環(huán)境里活動?,F在我們把他送入“監(jiān)牢”里束縛起來,他們如何能生長?
德國人福祿培創(chuàng)教養(yǎng)兒童自然的法兒,他設了一個學校,用各種方法,使兒童自然生長;他不知道叫著學校做什么,一日他在山中游玩,看見許多花木,都發(fā)達得了不得,他就叫他的學校做幼稚園。幼稚園的意思就是“兒童的花園”,后來哪知道漸漸變?yōu)椤皟和谋O(jiān)獄”。我們把兒童拿到學校里來,只想他們得到知識,忘記了他是活潑潑的一個孩子。
無論在小學里,或在中學里,我們要認定學生本來就是活的,他們的體力,腦力,官覺,感情,自一天一天的發(fā)展。不要用死書來把他們的生長力壓住。我們都知道現在中學卒業(yè)的學生,眼多近了,背多曲了。學級進一年,生氣也減一年。我們不需要這樣教育的出產品!
3
我們要造就能改良社會的個人。
—個人生在世上,終逃不了社會,所以社會良不良,和個人的幸福很有關系。若我但把個人發(fā)展,忘卻了社會,個人的幸福也不能存在。
在中國辦學的一個難處,就是社會腐敗。這腐敗社會的惡習,多少終帶入學校里來。所以學校里的團體,終免不了社會上一種流行的惡習,不過比較的好些罷了。學校是社會的鏡子,在這鏡子里面瞧一瞧,可以見得社會上的幾分惡現象。不過學校里的生活,終會比社會上高一層,所以學生可以有改良社會的一個機會。
普通父母送子弟入學的用意,是有兩種希望。一種是為家庭增資產:以為“我的兒子”入了學校,念了書,將來可以立身,為家庭增一個有用的分子;一種是為國家求富強,以為“我的兒子”求了學,將來可以為“拯世救民”的人才。
而好的學校宗旨,是在養(yǎng)成良好的社會分子,為社會求進化。社會怎樣才進化?個人怎樣參加謀社會進化的運動呢?這兩個問題是學校應該問的。
我想,要學生將來參加改良社會的運動,要從參加改良學校社會的運動做起。我講到此處,不得不提起學生自治的問題了。
學生自治,是養(yǎng)成青年各個的能力,來改良學校社會。他們是以社會分子的資格,來改良社會,大家互助,來求社會的進化。不是治人,不是做主人翁;是自治,是服務。有人說學生在自治社會里自己搗亂,所以自治是不行的。我想自治會里邊起沖突,是不能免的,這是一定要經歷的階段。況且,與其在學校里無自治,將來在社會上搗亂,不如在學校中經歷這個實驗,比較少的費用。
4
我們要造就能生產的人。
以前的教育,講救國,講做中國的主人翁,講濟世救民;最好的結果,不過養(yǎng)成迷信牧民政策的人才。不好的結果,自己做了主人翁,把國家當做奴隸;不來救國,來賣國;不來濟世救民,來魚肉百姓;到了后來,“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今后的教育,要講生產,要講服務,要知道勞工神圣。為什么要講勞工神圣呢?因為社會的生產都靠著各個人勞力的結果,各個人能勞力,社會生產自然就豐富了;假如大多數的人都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社會怎么能生存呢?
我們中國,素來把政治道德兩樣合起來,做立國的中心。我們的學校,也不外政治道德四個字。幾千年來的教育宗旨,都是一個“拯世救民”的仁政主義,牧民政策:今天以百姓當羊來牧他;明天羊肥了,就來吃他,你看中國幾千年的“一治一亂”,不是羊瘦牧羊,羊肥吃羊的后果么?
現在我們假設百姓是羊,我們要羊自己有能力來尋草吃,不要人來牧;那么羊雖肥,不怕人來吃他的肉。這是講句笑話罷了,我們哪里可當百姓做羊?百姓都是活潑潑的人。我們把百姓的能力增高起來,使他們有獨立生產力,哪要人來施仁政,來牧他們?
要能獨立生產,要先會工作。要知道勞工神圣。美國教員聯合會現在已加入勞動聯合會,這是全國教師承認教書也是一種勞工。凡有一種職業(yè),為社會生產的,都是勞工。勞心勞力,是一樣的?!皠谛恼咭廴耍瑒诹φ咭塾谌恕?,這兩句話,是在有分階級的意思在里面,未免把勞力的人看的太輕了。
把以上的話總括說一句,教育要定出產品的標準,這就是標準:活潑潑的,能改良社會的,能生產的個人。這就是我所矚望的中國教育的未來。(張亞春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