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芳
跟隨敘述者豐瞻華美、汪洋恣肆的語言,讀者仿佛進入一個光怪陸離、欲望橫流的物質(zhì)主義世界的龐大展廳,后現(xiàn)代社會應有盡有的物質(zhì)奇觀在這里得到流水線般的呈示,同時配以聲光畫的快速閃爍,直到小說女主人公尤嘉霓——物質(zhì)主義符號的代言人突遭事故而毀容,欲望神話遂宣告幻滅。毫無疑問,小說描繪的一切高度真實,雕刻出我們這個時代真實而殘酷的表情,揭示出后現(xiàn)代社會異化的都市人的生存真相。
一、欲望展覽之書
身體的誘惑、欲望的追逐、物質(zhì)的饜足、墮落的狂歡的描寫在小說中俯拾即是,而尤嘉霓這個所謂的“人間尤物”就是這個欲望世界的象征符號。小說的敘事線索也主要集中于尤嘉霓如何以身體為資本誘惑他人,以求獲取更多欲望滿足的故事。而為了實現(xiàn)誘惑他人(主要是男人)的目的,也為了獲取最大化的欲望滿足,作為物質(zhì)符號的尤嘉霓必須不斷按照被誘惑者的需求包裝她的身體,在沉醉于消費誘惑對象和被誘惑對象所消費的同時,她將她的身體徹底物質(zhì)化——與包裝她身體的服裝融為一體:黑色蕾絲連衣裙搭配紅色腰帶,讓人聯(lián)想到《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莫妮卡·貝魯奇;冰白色絲質(zhì)蓬蓬裙搭配針織鉤花系帶鞋,芭蕾女伶的扮相;緋紅連衣裙配櫻桃紅高跟鞋,頗有幾許瑪麗蓮·夢露的風韻,于是,“服裝重塑了自我,激發(fā)了聯(lián)想,建立一種夢幻似的快樂:她可以是妖嬈的蕩婦,也可以是穿著E-land被標記的女中學生”①,而真實的尤嘉霓則隱藏于眾多符號后面,慢慢消失了。
不過,服裝僅僅是尤嘉霓們身體包裝初級階段的必要構(gòu)成物件,服裝之外,還有更多的行頭和配飾:尤物們的話題隨時尚風向標流轉(zhuǎn)更迭,印花大熱,馬褲風行,海軍藍大行其道,西西里包頭巾、繡花長筒靴、蕾絲刺繡披肩輕滑過女人唇間,It Bag轉(zhuǎn)瞬成了話題新寵。太太們各有心儀的It Bag:Mulberry Gisele, Fendi Baguette,Chanel 2.55,Tods D Bag,Loewe Amazona……當然還有明星新寵愛馬仕鉑金包(HermesBirkin)。她們藏著心機暗暗較勁,看誰最先擁有這款神級奢侈品。LV,Prada,Gucci,就不用說了。一款價值六十萬的手袋將她們的身份進行區(qū)隔:我消費并擁有,你卻無法擁有,尊崇感由此生成。
于是,為了打造某種身份、贏得尊崇感、滿足虛榮心,尤嘉霓穿梭在各種男人和女人的目光之中,女人關注女人的裝扮,男人則關注女人的身體?!斑@是個目光的視域,到處都是目光,好奇的、貪婪的、嫉妒的、掠奪的目光;這同樣也是個唾液的世界,四處噴濺的唾液,傳播著念珠菌的毒霉,感染、紅腫至潰爛?!睘榱藵M足或?qū)埂澳抗狻焙汀巴僖骸钡母鞣N需求,尤嘉霓必得要頻頻更換包裝,這正好催生了當下社會的各種裝腔作勢范:裝女王范兒,裝文藝范兒,裝民國范兒,裝公知范兒……于是,會裝發(fā)展成為一門藝術。性感可以調(diào)適,情境需要制造,劇情通過演繹,謊言披上真誠的外衣,殘忍掛上偽善的笑容,私利假借高尚的名義,誘惑打著莊重的旗號。“表演?誰不在表演?政治家、藝人,人人都在表演,連乞丐都要通過唱歌吸引更多的圍觀者,換來更多的乞討費,這個時代你不表演誰會關注你?表演不過是一種生存手段。”這種裝腔作勢的扮演甚至已經(jīng)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甚至,有一天,人的血肉之軀將被“高泰克斯+硅膠+玻尿酸”所取代,觸摸到的也不再是鮮活的肉身,而是冰冷的高科技材質(zhì)。
可怕的是,尤嘉霓所需要的并不僅是簡單的物質(zhì)欲望滿足,她需要的是不同于時尚生活的“高尚生活”:“時尚生活只要有錢即可享受,高尚生活唯有進入一種社會階層才能享受,這是本質(zhì)的差別。”但是,多年來,尤嘉霓一直在自我設計的世界里瘋狂奔跑,她奔向一扇扇欲望之門,打開、走進,再打開、再走進,欲望一個個實現(xiàn),然而,終有一個欲望梗阻于心,不得噴涌——那就是進入上流社會成為豪門名媛。為此,尤嘉霓每天都在渴望出人頭地,每時每刻都在汲取營養(yǎng):“她將歐美各大時裝品牌打印成冊,放進手袋,時時背誦,時時溫習。品牌手冊的內(nèi)容非常詳實:品牌由來及風格、設計師的品位、當季潮流趨勢、明星單品,經(jīng)典搭配……”盡管出身不可改變,尤嘉霓卻從沒失望,更不輕言放棄。物質(zhì)世界是個無底洞,權(quán)力世界是個金字塔,在誘惑和被誘惑的游戲中,沒有最后的贏家。尤嘉霓令人聯(lián)想到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聯(lián)想到王安憶筆下的妙妙、米妮、阿三等——那些來自底層社會的女孩,她們幾乎沒有一個有美好的結(jié)局。追求欲望的被欲望所焚燒,追求物質(zhì)的被物質(zhì)所裹挾,追求權(quán)力的則被權(quán)力摧毀。
就小說所描述的世界來看,每個人都可能是尤嘉霓。處在當下的生存競爭中,關于欲望,關于物質(zhì),無人能自位其外。小說的男主人公陳逸山,也不過是個男版的尤嘉霓,在他追逐權(quán)力的道路上,想必也經(jīng)歷不知多少的物質(zhì)誘惑。至少在陳逸山父親的詞典里,榮耀的世界等同于現(xiàn)實的媚俗,是急功近利的成功學,是萬人之上一呼百應的顯赫,是曝露于大眾視線、被人熱烈地歡呼歌頌,是宣傳畫、招貼榜、金箔畫里閃閃發(fā)光的模范。從小被灌輸這樣的觀念,陳逸山的努力目標就是成為一個如此這般的成功人士。而任何一個最普通的男人,當他握有足夠的權(quán)力,在那些有求于他的人的心目中,就自帶光芒。尤嘉霓只不過是投向這個虛飾的光芒的一只飛蛾而已,這是一個被欲望俘獲,隨后在對欲望的追逐中因意外而不得不終止了欲望游戲的故事。
二、一部現(xiàn)實批判之書
作為消費社會和物質(zhì)主義時代催生的產(chǎn)物,尤嘉霓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成為物質(zhì)主義的一部分,她的結(jié)局自然也應當符合物質(zhì)腐化的一般規(guī)律。但是,如果人們只是快意于尤嘉霓們的沉淪和毀滅,只是對當下社會的沉迷于物質(zhì)進行圍觀,那么,這就不是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難能可貴的是,作為首次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的作者,她帶有非常自覺的批判意識。盡管主人公是個女性,通篇采用的男性視角卻沒有忽略女主人公殘存的內(nèi)心世界,尤嘉霓進入“我”的夢境進行自我剖白,尤嘉霓的自證實際是對這個越來越沉入物質(zhì)化的社會的批判。正是這樣的社會催生了尤嘉霓,也是這樣的社會激勵和塑造了尤嘉霓,同樣是這個社會毀滅和吞噬了尤嘉霓。比起至今逍遙于世界各地的那些公共情婦,尤嘉霓當然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一個隨手一翻,即可湮滅于時代畫卷的小人物。但是,“她一直活在參照鏡像的光芒中,被光迷眩、吞噬,也渾然無覺,就像生活在囈語中的人,囈語中的世界是扭曲、癲狂的,可中了邪的人,卻認為一切再正常不過。”因此,尤嘉霓既可悲,同時也可憐,尤嘉霓不是罪惡的始作俑者,充其量只是罪惡的附生品和寄生者。endprint
盡管作者以男性的眼光實現(xiàn)了對女性身體的窺視和消費,也實施了對物化女性的某種道德審判,但是,作者的省察和批判立場卻并未缺席。那些擁有足夠的政治和經(jīng)濟權(quán)力,參與制造社會罪惡的人呢?他們更應該被批判,更應該受懲罰,更應該自我反思和懺悔:往昔不復存在,未來不可預知,人們在當下?lián)平?,在當下摧毀,在當下樂活。當下變成看不見的刀片,對歷史和未來進行任意切割,肆意地忘卻歷史,揮霍未來,掠奪當下。他們才是歷史和社會的萬劫不復的罪人。
小說結(jié)束于尤嘉霓的被毀容,與其如此,倒不如留下一個開放的結(jié)局。尤嘉霓可以有多種選擇,就算她仍然不屈不撓地掙扎在這條物質(zhì)主義的歧路上,小說依然可以采取更多的方式深化物質(zhì)主義批判這一主題。既然是物質(zhì)主義的社會,任何仿真擬象都可以取代真實,既然尤嘉霓的胸脯、鼻子包括其他部位都可以造假,毀容后的她再整一張假臉也未嘗不可。假設小說的結(jié)尾,讓整容后欲望更加賁張的尤嘉霓重新登場,而且成為時尚界的不老女神,小說的諷刺和象征意義或許會得到奇異的加強。
當然,目前的結(jié)尾看似在一定程度上對小說的批判性有所弱化,但或許這只是作者問題的暫時擱置,也或許是有意識的設置,因為這樣的設置或許能夠更加深化人們對物質(zhì)主義社會撕裂性質(zhì)的理解。另外,小說中“我”的出現(xiàn)和莫名的消失,看似矛盾,其實也是一種有意味的設置。換句話說,恰恰是這樣的設置,才使得各種矛盾更加真實地得到呈現(xiàn),一如每個人內(nèi)心蠕動和澎湃著的欲望的魔鬼,小說在整體上留下并懸置了一組組互相對立的矛盾,也給閱讀者留下深省的充分空間。
三、一部哲學省思之書
小說描述的種種欲望并非僅僅為了造就欲望的奇觀,以備讀者觀瞻,其另外一個顯著的特點是關于當下社會和人類生存的哲學思考,敘述者以犀利的語言和睿智的見解向法國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家讓·鮑德里亞致敬。顯然,敘述者對鮑德里亞的理論相當熟稔,不僅在章節(jié)的題記部分間有引用,而且整個故事簡直就是鮑德里亞理論的一個形象逼真的注解,使得原本具有通俗小說骨架的故事被賦予了哲學思考的豐滿內(nèi)容。熟悉《消費社會》《生產(chǎn)之鏡》《論誘惑》《擬像與仿真》等鮑德里亞著作的讀者會發(fā)出會心的一笑,并折服于作者的理論修養(yǎng)和學術思辨。
針對當下物質(zhì)社會的種種奇觀亂象,敘述者總是不失時機而又能見縫插針地進行總結(jié)、歸納、分析和演繹,甚至插入一些熱點話題進行討論,如某著名相親欄目,某嘉賓的流行語:寧坐寶馬車里哭,不坐自行車上笑;再如某著名勵志名人陶萃絲成功上位的神話等。既然這是一個有關誘惑的故事,那么自然少不了男人和女人的互相圍獵,于是,關于男人的思考比比皆是:“獵艷”和“艷遇”是有區(qū)別的,關于女性的分析亦信手拈來:“獵女”“烈女”“淑女”的區(qū)別很大。小說的哲學思考深入到社會多個層面:關于欲望和理想的關系,借一位大學學者的演講進行闡述:欲望反射的是外界參照物的景象,并隨之更迭而變化,新的被更新的所替代,高級的被更高級的所替代;理想則是反觀內(nèi)心世界,是內(nèi)在靈性的聚合體,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熱愛,不可棄置的追求。理想和欲望呈反向運轉(zhuǎn),內(nèi)在的世界越發(fā)澄明,外在的世界就黯然失色;反之亦然,人們對物的追逐越熱烈執(zhí)著,內(nèi)在的靈性越少,自我也越迷惘,直至被掠走最后一抹自然的醇和之光!于是,理想的普遍缺失加速欲望的翻倍滋長。
同時,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媒體工作者,敘述者還深度反思了新聞的真實性問題以及新聞的價值所在:新聞是新鮮、動態(tài)的,正在發(fā)生的事件。它具有新奇特的特質(zhì),但不意味著新奇特是新聞的唯一屬性,某些不具有可傳播的“新奇特”,媒體一旦將視角聚焦其上,渲染、煽炫勢必造成對公眾的誤導、現(xiàn)實的仿效,并將百分之一的比例擴延至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八十……形成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時下新聞中被刻意放大的“新奇特”不僅損害了新聞精神,而且一再挑起受眾的獵奇心理,導致某些新聞已經(jīng)遠離其本質(zhì),愈來愈走向?qū)Υ蟊姷哪w淺認知和審美的迎合。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小說對當下社會的極度物質(zhì)化所造成的人文精神的毀滅、為謀求暫時的經(jīng)濟利益而放任資源被污染和毀壞的行為,有著深沉的省思:歷史不會自我言說,往昔不能證明自己的輝煌,經(jīng)濟利益卻現(xiàn)實地左右著決策者的思維。他們熱烈地終結(jié)著城市的歷史和記憶,挖斷城市的文化根脈,舊的被摧毀,新的再次被摧毀,城市滾沸著豐沛的利潤,在斷層中高速發(fā)展。反思當下,反思歷史,反思政治經(jīng)濟生態(tài)。毋庸諱言,敘述者有豐富的都市生活經(jīng)驗,同時對媒體工作相當熟稔,對當下社會的物質(zhì)化有透辟認知,對男人女人的欲望有深度透視,因而這篇小說帶給讀者極其強烈的震撼。
注釋:
①汪明明:《零度誘惑》,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文中相關引用皆出于此,不一一注出。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