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刀
在 “雙11”的購物狂歡中,合上書的最后一頁,久久無法平息,眼前不可避免地浮現(xiàn)出謝平、向少文、李爽、小滿、應奮、袁雅芳等人物的形象。當然最后登場也最出人意料也是最“搶戲”的要算鐘紹靈——這個人年輕有為,與《人民的名義》里的公安廳長祁同偉有著太多類似:都是苦孩子出身,都是從社會底層一步步爬上重要領導崗位,最終都是因為良心未泯而飲彈自盡。
本部作品是陸天明歷經五年醞釀、兩年零九個月創(chuàng)作而成。與先前火熱的《蒼天在上》《大雪無痕》《省委書記》等反腐題材作品截然不同,本書書寫的是新中國同齡人的青春、激情和理想。陸天明毫不諱言自己很喜歡書中謝平這個角色,自己寫謝平,就是在寫“我,我們這一代人”。陸天明曾兩次上山下鄉(xiāng),在安徽農村當過農民、小學教師,后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當過農工、武裝連代理指導員、師軍務科參謀、農場機關干部等。謝平生活“戰(zhàn)斗”過的新疆建設兵團,也曾是陸天明燃燒火熱青春的土地。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在那個人們每根血管都流淌著炙熱理想的時代,支邊被年輕人視為精神歷練的最好磨刀石,無數(shù)抱著拯救全人類宏大理想的城市年輕人下鄉(xiāng)的下鄉(xiāng),支邊的支邊,而從小生活在大都市的謝平等十多萬上海青年則來到了數(shù)千公里外的祖國西北邊陲。
作為這代年輕人中的杰出代表,謝平“成長”于瘋狂的武斗時代,一開始便與“九二六”這起造成數(shù)十人傷亡的事件糾纏在一起,出獄后又被迫躋身于改革開放初期各種思潮和各種利益角逐的夾縫中。作為堅定的理想主義者,謝平胸懷天下、疾惡如仇,支撐他的言行則是那些從書本中汲取的精神食糧。陸天明引用了大量哲理名言,當然以蘇聯(lián)為主——畢竟那個年代年輕人接觸最多的正是來自北方的這位鄰居,也間或穿插一些德國哲學家的精髓。陸天明將這些引用盡可能加粗,在給讀者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同時,又像是對那個大字報漫天飛舞年代的一種抽象式渲染。
與向少文、李爽這兩位“難兄難弟”很快適應改革開放環(huán)境有著截然不同,盡管謝平意識到年輕時因為自己盲目沖動而導致了大量傷亡,也很想向過去告別,甚至多次公開表示“再也回不到過去的那個謝平了”,然而,在面對身邊人夢寐以求的海外關系、天上掉餡餅般瞬間可以繼承伯父海外巨額遺產時,謝平轉瞬又跌入了痛苦的深淵——相較于物質的匱乏,他更苦惱于理想被剝奪。
謝平可能自己都沒能意識到這些,雖然他多次表示想改變,但骨子里的東西卻總是驅使他走向貪戀物質的反面。正因如此,盡管愛人小滿有孕在身,盡管他此前一直對獨立師政委林輔生頗有成見,但為了弄清那次閘口施工事故,他毅然決定帶著小滿“潛回”那個當年從未聽說過的荒涼小鎮(zhèn)。
李爽勸告謝平:“在這個世界上,多數(shù)人一輩子說來說去其實只辦一件事,那就是彌合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這句話用現(xiàn)在很流行的說法就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貧w生活并努力當好三個孩子的媽的袁雅芳也向謝平“現(xiàn)身說法”:“我們花了那么多時間在尋找一把鑰匙,其實門一直是開著的?!碑斈昴切┰c謝平一樣在邊陲燃燒青春乃至“為了革命事業(yè)而戰(zhàn)斗”的年輕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少人有了家庭,于是一系列現(xiàn)實問題迅速擺在面前。同樣是返城,但面臨的困難千奇百怪,如那些成家者必須面對堅硬的戶籍壁壘,像袁雅芳這樣的“半邊戶”現(xiàn)象屢見不鮮,很長一段時期她們不得不游走于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或者二者都不是。
現(xiàn)實本就殘酷,有情人并非都能成為眷屬,謝平與應奮原本惺惺相惜但最終卻擦肩而過。應奮總像是謝平的精神導師,相比之下,小滿最多只能算是謝平身邊一位不太合格的學生。然而,就是這個原本在精神層面無法給謝平以幫助的小滿,最后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方式,用從男人日記中學來的那些哲理重新點燃了男人心中被長期壓抑的理想之火。
人生,就是為理想還債。有的人畢生為理想而奮斗,有的人則甘當現(xiàn)實的俘虜,最終成為理想賬單的超級“負翁”。絕大多數(shù)人從小并非沒有崇高理想,然而,理想隨著光陰一同流逝。幾乎一開始,陸天明就拋出一個頗富哲理性的組合詞——群體飄移和個體異化現(xiàn)象。這個現(xiàn)象后來成為林輔生、常庚、向少文、李爽、白小燕、包括謝平等人在內反復探討的話題。俗話講,物以類聚,鳥以群分,這幾個看似根本捏不到一塊的人,在精神層面卻有著高度默契。某種意義上講,鐘紹靈不過是步入歧途的理想殉道者,否則他可能選擇僥幸的茍活?;蛘且驗檫@些,或基于今天生活中理想主義的稀缺,陸天明認為,謝平那代人是最后的一代“理想主義者”。
理想主義者是無私的。在談到本書創(chuàng)作初衷時,陸天明說:“每一代對自己的人生都有不同的要求,因為每代人都不能越過時代給予的使命,我們這一代人當時處于一種讓我們追求無私,要求我們無私的時代,我們中的一部分人,比如像謝平、向少文、李爽他們曾經追求過無私”。
“無私”過去曾被視為一種無可替代的崇高。正因如此,謝平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往往根本不在乎生活到底有多么艱苦,他們甚至把這種艱苦看成是必要的歷練,所以他們以追求哲理而引以為傲。陸天明特別強調那個年代的精神遺產,他沒有直言本書對現(xiàn)實是否存在“影射”之意。不過,作為一名生活在當下的讀者,很容易由此及彼,將謝平與自己以及身邊的那些人相比較。
反窺當下,今天一些人談論的所謂理想,往往只是一些沒什么養(yǎng)分的心靈雞湯。失去了理想的羽翼,一些人把“務實”具化目標當成所謂的理想,成天夢想當更大的官,或者夢想發(fā)更多的財,很少有人因為一個有助于實現(xiàn)自己兒時理想的普通職業(yè)而自豪。試想,如果有誰像謝平那樣將理想轉化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行為動力,大抵會被旁人斥為異端加以嘲笑,或者被視為異已加以排斥。在理想主義日漸塵封之時,一個名為“情商”的詞卻大放異彩。一些人迷戀的情商,并不是真正源于科學思想與理性原則的真知灼見,而是如同鐘紹靈那樣的投其所好、蠅營狗茍。鐘紹靈尚有一絲理想,所以他的良心未泯,放在當下又有多少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呢?
俄國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克拉瑪佐夫兄弟》中寫道:活著就是天堂。這天堂隱藏在我們心中,只要我愿意,它明天就會展現(xiàn)在我眼前,夠我終生受用。既然是天堂,絕非人間的模樣。穿過歷史的塵埃,我們每個人都是歷史的幸存者。雖然同樣作為歷史的幸存者,有的人可以為理想而活,而有的人則只剩下一具碳水化合物的軀殼,盡管他們有時也會裝模作樣地拿理想說事,卻不知道這是一張無法償還的巨額“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