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有些記憶，不管歲月如何流逝，都不會被消磨。炊煙于我，就是這樣的記憶。

記憶里，炊煙很薄，很淡，很輕，很柔。它從屋頂冉冉升起，裊繞在天空中。透過它，即便閉著眼睛，我也能看見在火塘前忙碌的母親。母親是一位魔術(shù)師，總能變出香噴噴的飯菜，我一看到屋頂?shù)拇稛熅筒唤捪延巍?/p>

孩提時代，最能喚起我對食物遐想的就是炊煙。貪玩兒如我，即便身處荒野，也能聞到它捎帶的飯菜香味，于是，便毫不猶豫地踏上歸家的路。

大人們說我很聰明，就是貪玩兒了些。對于這些說辭我很不服氣，撇撇嘴嘀咕：“玩兒又不犯法！”玩兒的確不犯法，但貪玩兒帶來的結(jié)果真的不好。

那場考試，我心如貓抓，六神無主。之前在上學路上，小伙伴對我說：“路旁那棵老柳樹上有好幾個鳥窩，咱們?nèi)ヌ土怂鼈儼?！”我們當即約好，考試結(jié)束就去掏鳥窩。考試剛過去半小時，小伙伴就交卷出了教室，他對我眨眨眼。

小伙伴的意思我當然明白，我心急火燎，再也坐不住，匆匆答完剩下的試題就沖出教室，和等在外面的他一起向那棵老柳樹跑去。

掏鳥窩非常順利，匆匆交卷的那點兒擔憂我很快便拋到了九霄云外。毫無疑問，那次考試我的成績非常糟糕。面對試卷上連及格線都沒達到的分數(shù)，我傻眼了，愁容滿面——我該怎么向要求嚴格的母親交代??？

回家路上，我步履沉重。路旁樹上的小鳥叫得歡，卻再難喚起我的興致。我抬起頭，望向坐落在山腰處的家。屋頂上，一縷炊煙向著清朗高遠的天空飄去。這往日里讓我肚子“咕嚕咕嚕”叫的炊煙，此刻卻讓我害怕起來。

我放慢了腳步。往日，炊煙像母親手里一根柔軟的繩子，牽著我向家里飛奔。此時，炊煙卻像一條粗重的鞭子，齜牙咧嘴，仿佛要在我的身上狠咬幾口。

手里被揉皺了的成績單似有千斤重，我不知道該如何把成績單拿到母親面前，難道要在她訝異的目光里承認，考試時間未到我就匆忙交卷，跟小伙伴一起掏鳥窩去了？不！我絕對不能這么說！

我害怕回家，害怕面對母親，但這樣在路上徘徊，我遲早會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這時，我的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躲起來吧，這樣母親就找不到我了，找不到我她一定會擔心，又因為擔心，她會忽略我考試成績糟糕的事情。

這個念頭像魔咒一般緊緊纏著我，讓我再難擺脫。

抬頭張望，我看到不遠處的山崖上有個一眼就能望到我家屋頂?shù)难露?。在那個念頭的促使下，我鉆進去，原本明媚的世界剎那間暗下來。

我倚在洞口，呆呆地望著我家的屋頂。

在我的注視下，那道炊煙變得越來越淡，最后連影兒都不見了。這時候，母親一定燒好了可口的飯菜，等著我回去大快朵頤呢！今天她一定做了土豆肉絲，那可是我的最愛啊！想著想著，口水浸滿我的嘴巴，肚子也跟著不爭氣地叫起來。

好餓啊！我咽了咽口水。這口水怎么咸咸的？我摸摸臉，兩頰濕潤，不知什么時候我已淚流滿面，悔不該當初。如果時間倒回，我一定不會再同意小伙伴的提議，一定會一心一意答好試卷，今后我再也不會犯這種錯誤了！

沉浸在后悔的情緒中，眼淚越發(fā)不受控制，它沖出眼眶，順著臉頰肆無忌憚地向下流，流進嘴角。在咸咸的眼淚的刺激下，我的胃越發(fā)空落起來。我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想將肆無忌憚橫行的眼淚趕跑。

恍惚中，我家屋頂上原本消失的炊煙再度升起來。這是什么情況？我抬起手再次揉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沒錯，我家屋頂上又有炊煙升起來。在其他屋頂上的炊煙早已偃旗息鼓后，這道炊煙顯得特別突出，不容忽視。

午飯時間過去很久了，怎么還會有炊煙升起呢？難道是火塘里的柴沒燒盡？但我又覺得，做事利落的母親絕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在我的注視下，那道炊煙緩緩飄向晴朗的天空。它飄啊飄啊，向我藏匿的這個崖洞飄來，一剎那便彌漫在我的整個心靈上空。

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我不知道，但應該有很久了。我藏身的這個崖洞背向東方，我剛鉆進去時陽光完全曬不到，后來陽光一點點兒傾斜著射進來，哪怕我背靠崖洞壁也能將我整個兒罩住。印在崖洞壁上的影子，同我一起向外張望。

我家屋頂上的炊煙依舊不急不緩地飄向天空。我目光所及的對面山頂上，一片片被日光染得紅彤彤的云正在隨風移動，那道炊煙也跟隨風搖擺起來。

它會被攔腰折斷，與我家的屋頂失去聯(lián)系嗎？我突然有些擔心。但不管風如何強勁，炊煙都緊緊粘在屋頂上，絕不離去。紅彤彤的云被風吹走一片又一片，但炊煙依舊在。

難道是母親在屋子里拽著它嗎？這時，我發(fā)現(xiàn)隨風搖擺的炊煙就像一個人在跳舞——被風吹來吹去的紅云成了炊煙身后的絕美幕布，而黑色屋頂則是它的舞臺。

我從未發(fā)現(xiàn)如此不可思議的事——炊煙會跳舞，而且還跳得那么好看，那么優(yōu)雅。我敢肯定，炊煙的舞姿絕對比學校里那個漂亮得讓鳥兒都嫉妒的音樂老師的舞姿還好看。望著舞蹈的炊煙，我靠在崖洞壁上的身體情不自禁地挺直了。猛地吸吸鼻子后，我邁開腳步，向遠處的夕陽走去……

很多年過去，我還能切身感受到，那一刻我心中不可阻遏的向往。

我的腳步越邁越大，最后我飛奔起來。崖洞距離我越來越遠，而屋頂上的那道炊煙距離我越來越近。

我家的門敞開著，我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去。

看到我，原本滿臉焦急的姐姐興奮起來，大聲喊道：“母親，弟弟回來了！”

母親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走到火塘前揭開鍋蓋。在升騰的熱氣里，我看到蒸格上放著一大碗白米飯，還有一盤油亮亮的土豆肉絲。母親將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和土豆肉絲端上桌后，輕聲道：“吃吧，你一定餓壞了吧？”

母親溫柔的眼神讓我想對她說點兒什么，但我囁嚅著嘴巴，還未開口，眼淚便“啪嗒啪嗒”掉到地上。母親指著桌子上的飯菜，搖搖頭說：“什么也不要說，我都知道。現(xiàn)在，你的任務是吃飯?！?/p>

我咬了咬嘴唇，走到飯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像餓了三天三夜一樣，白米飯和土豆肉絲真香??！

吃過飯，剛剛還有一絲亮光的天完全黑下來。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飯桌前沒有起身，等著母親責罵，沒想到母親只是看著我說了一句話：“孩子，媽媽相信你，你往后一定會好好學習，是不是？”

沒有遲疑，我堅定地點了點頭。母親笑了，微笑的母親真美啊！

事后，姐姐告訴我，中午沒見我回家，家人都很著急。她說：“有好幾次，我想出去找你，但都被母親阻止了。母親說，今天是你發(fā)試卷的日子，你肯定是考得不理想才不敢回來。母親還說，我們?nèi)フ业侥悖业侥愫笤搶δ阏f些什么呢？是指責還是安慰？不管我們說什么，都只會讓你更加羞愧。母親相信你不會走遠，給你一點兒時間好好想想，你就會想清楚?！?/p>

母親，如您所說，我想清楚了，真的?？吹侥堑姥U裊升起的炊煙，看到那道搖曳了一下午的炊煙，我又怎么會想不清楚呢？

姐姐繼續(xù)說：“母親還告訴我，你回來時肯定餓壞了，一定要讓你一進家門就吃到熱飯熱菜。于是，她把留給你的飯菜放到鍋里的蒸格上，讓火塘里保持小火。這樣，你不管什么時候回來都能立馬吃上熱飯熱菜。”

聽著姐姐的講述，我的眼淚忍不住再次流出來。原來，我在崖洞里看到的在我家屋頂上停留了一下午的炊煙，是母親為了給我留熱飯熱菜而產(chǎn)生的。我想象得到，盡管母親阻止姐姐前來找我，但她的擔心絕對不比姐姐少?？粗栽诿β档哪赣H，我暗暗發(fā)誓再也不讓母親為我擔心。

往后的日子里我雖然依然貪玩兒，但我在學習上再也沒讓母親擔心過、失望過。每當我產(chǎn)生懶惰的心理時，我的眼前便會閃出那道在屋頂上搖曳了一下午的炊煙。

我以為，炊煙會一直陪我長大，但這個愿望落空了。隨后一年，我們一家在親朋好友的祝福里搬離了農(nóng)村——由于父親工作出色，我們?nèi)耀@得了農(nóng)轉(zhuǎn)非的機會。陡然成為城市人，我本該高興，卻高興不起來。

炊煙是城市的稀罕物。沒了炊煙引路，初到縣城那會兒我好幾次迷失在大街小巷里，不知家在何處，這讓我對從前屋頂?shù)拇稛熢桨l(fā)懷念。我知道，每天望著炊煙回家的機會從此不再有。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炊煙種到心里，用最肥沃的記憶滋養(yǎng)它。而炊煙呢，則用滿滿的溫情牽著我，讓我身處在繁華的世界里也不會迷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