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

作者有話說：

三月里的某個最平常的下午，我趴在教室里硬邦邦＼冷冰冰的桌子上昏昏欲睡。沒有靜音的手機突兀的響聲及時地從睡夢中拉回我。我在一片陽光明媚里打開手機，是一張手機截圖，我的朋友和我喜歡的那個男孩的聊天記錄。我盯著那張圖片很久很久，突然明白，原來真的有人會把另外一個人當(dāng)成愛人的模板。而那個把我當(dāng)成模板的人也曾說過陳棟說過的話——“走，帶你去吃好吃的。”只是我不是徐懷雪，那個男孩也不是陳棟。我們沒有故事，他只是恰好說出了陳棟說過的話而已。而我，需要一個故事來紀念他們重疊的兩句話。

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我很慶幸，我喜歡過的人還是和從前一樣英俊挺拔。只可惜，從來都不屬于我。

一

我和陳棟的關(guān)系其實很微妙，朋友算不上，親人更不是。他是我姐姐的朋友的弟弟，比我大五歲。我姐和他姐認識多年，我和陳棟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偏偏我們從未見過面，說過話。

初次見面其實一點都不美好，我坐在沙發(fā)上嘴巴如同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吧嗒吧嗒”地嗑著瓜子。門突然打開，陳棟手里抱著一沓表格，筆直地站在門口。視線相交，我淡定地抽出紙擦擦手，仰起頭看著快有門高的人，心里挺庸俗地想，個高腿長人帥，陳棟全占了。

陳棟淡淡地掃了我一眼后進了門，沒了陳棟高大的身影的阻擋，我看到了緊跟在他身后的叔叔阿姨。我隨著他們的腳步站了起來。

我甜而響亮的問好聲在阿姨那里很受用，阿姨笑著夸我：“這不是小雪嗎？上了大學(xué)變漂亮了，嘴巴也還是和以前一樣甜?！迸艘幌蚪?jīng)不起夸，尤其是在長相方面。我還記得自己那時候的樣子，蓄起了長發(fā)，不同于以往，甚至一本正經(jīng)地穿上了裙子。

在我毫不吝嗇地笑著露出整口白牙時，陳靈姐突然開口詢問已經(jīng)整理好東西的陳棟：“晚上去吃飯，去不去？”

“都有誰？”陳棟問。

陳靈姐努努嘴，指指自己，又指指我和我姐：“就我們幾個?！?/p>

出乎意料之外，陳棟竟然答應(yīng)了下來。那頓飯對于我來說的確有些尷尬，陳靈姐和她男朋友，我和我姐，以及初次見面的陳棟。更為尷尬的是，陳棟坐在了我的對面。

一歲一個代溝，和我有五個代溝的陳棟坐在我的對面，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從一堆食物里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斜靠著椅背，微微蹺起一條長腿，面色平靜地喝著酒，視線卻飄忽不定，就好像他人根本不在這里。我并沒有主動搭話，而是埋頭自顧自地往嘴里塞吃的。

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陳棟的酒量其實一點也不好。只要一沾酒精就會臉紅，話多，再多一點就連東西南北都找不到了。

等到我再抬起頭時，就看見一張在酒精作用下微微發(fā)紅的臉?！耙灰缺?？”他的眼里盛滿期待，嘴角輕輕勾起，襯得整張臉溫柔又好看。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我和陳棟坐在烤肉味濃厚而又喧鬧無比的自助餐廳里拼吃拼喝，明明都已經(jīng)到達極限，卻非要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你喝一口、我喝一口。等到耗盡了所有的體力，我們倆面對面癱坐在椅子上，摸著鼓起的肚子，還是誰都不肯先服軟。

喝過酒的陳棟的臉很紅，連細長的脖子都染上了薄薄一層紅，狹長的眼睛慵懶地微睜，卻是從未見過的亮晶晶，仿佛那里有一條光亮的銀河。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說：“肉團子，下次換我請你吃飯，我們接著比?！蔽姨Я颂掳?，對于我外號里突然多出來的一個字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只是瞇著眼笑出了嘴角的酒窩：“好啊，等著我吃窮你?！?/p>

我揉著發(fā)脹的肚子，微微側(cè)過頭去，看到了座位周圍一圈潔凈到可以當(dāng)鏡子的銅片里的自己。沒有喝酒，臉卻有點紅，從單薄的面皮下傳來的陣陣溫度無比清晰，可惜，沒有風(fēng)。

因為一頓飯，我和陳棟一拍即合，成了酒肉朋友。不太準確的稱呼，可偏偏我和他每次的談話都中了吃喝玩樂的魔咒。

國慶節(jié)的小長假，我姐在醫(yī)院忙得像個陀螺，甚至找不到一絲多余的空隙來照顧我，而陳棟的電話適時地解救了我。

“肉團子，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去不去？”隔著電波，陳棟聲音里的興奮直接溢了出來。

在那之前，我只見過陳棟一次，可他的聲音似有魔力，我甚至沒有絲毫猶豫就點頭答應(yīng)了。

陳棟帶我去的地方是蹦極臺，從五十米的高空往下看，青色的山巒，透明的河，全都落在我的眼底。

陳棟躍躍欲試地看著我：“敢不敢？”

我挑挑眉，沖陳棟比了一根中指：“敢不敢打賭？我賭你輸?！?/p>

好像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陳棟眉開眼笑地問我：“賭注是什么？”

我沒看陳棟，而是懶懶地看了一眼遠處青得發(fā)黑的山：“等你上來了我就告訴你。”

“怕不怕？”陳棟在綁好安全帶后低下頭又問了我一遍。固定的腰帶讓我和陳棟仿佛在擁抱，我甚至能夠看到他烏黑發(fā)亮的眸子里小小的我。我搖搖頭，沒由來地很心安。

風(fēng)“呼啦啦”地從面上刮過，脆弱的面皮開始麻麻地疼，從喉嚨里擠出來的銳利的尖叫聲被強有力的風(fēng)刮得七零八落。我緊緊地抱著陳棟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前。他好看的下巴輕輕地觸到我的額頭，耳邊是他爽利的笑聲和胸腔里的心跳聲。我想，我可能在這一刻喜歡上這個抱著我的人了。

二

重新回到地面，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腿在顫抖。陳棟扶著我的胳膊，想笑卻又極力忍住。

我瞪著陳棟，推開了他攙扶著我的手，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挪了幾步，我停了下來。

“陳棟，我贏了?！蔽一剡^頭大聲地對陳棟說。

倚著欄桿的陳棟直起身子，快步趕上我。高臺上的風(fēng)吹起他的白T恤，臉上的笑容像柔軟的劉海張揚在風(fēng)里。

他說：“走，我?guī)闳コ院贸缘??！焙芫靡院笪也虐l(fā)現(xiàn)，這句話是陳棟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網(wǎng)上流傳，一個總對你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愛你的人，不過可惜，陳棟不愛我。

陳棟口中好吃的地方是二中附近的小吃街，巧合的是，那是我和陳棟共同的母校?？墒俏液完悧潊s被堵在了門口。

“你們倆干什么的？現(xiàn)在是上課期間，學(xué)校不能亂進的?！北０泊笫搴谥様r住我們。

陳棟尷尬地笑笑，套近乎地給大叔遞煙：“我們以前也是二中的，就是回來看看?！?/p>

大叔瞥了一眼陳棟手中的煙，沒接：“你們這些小情侶呀！回來看看，也得挑挑時間嘛?！?/p>

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了，偷偷拿余光瞄了瞄陳棟。陳棟偏黑的臉上有些不自然的紅，我突然就有種莫名的高興。

“大叔，我們真不是情侶?！标悧澝竽X勺解釋。

大叔抬眼看看我，又看看陳棟，眼底全是不相信：“不是？難不成還是兄妹？”

我和陳棟到底沒能進去二中，在大叔質(zhì)疑的語氣里，陳棟突然拉起我的手快速地往外跑。我在猝不及防的奔跑里頭腦放空，只記得拉著我的人有一雙很大很暖的手，甚至帶著濡濕的汗，完全包裹住我的。

等到終于停下，我彎下腰低著頭喘息。陳棟也彎下腰，笑意盈盈地看著我，伸出另外一只手捏我的臉。我看到陳棟的嘴張開了，我想他一定是想說什么，可入耳卻是熟悉的女聲。

“阿棟?！标愳`姐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

梧桐樹邊晚霞余暉下的陳棟好看的臉一瞬間僵住，我感到陳棟的手迅速縮了回去。我直起腰，緩緩地回過頭，陳靈姐蹙著眉頭的臉近在咫尺。

“你們怎么會在這里？”陳靈姐的視線越過我，問陳棟。

陳棟臉上的僵硬轉(zhuǎn)瞬即逝，面色如常地笑著解釋：“帶團子出來玩?！?/p>

陳靈姐淡淡地“嗯”了一聲后補充道：“趕緊送團子回去吧，快要下雨了?！?/p>

我和陳棟默契地對視一眼，看著陳靈姐離去的背影，不動聲色地向著小吃一條街奔去。吃飽喝足的后果是我和陳棟冒著大雨回去被淋成了落湯雞。

我頭發(fā)還滴著水，小心翼翼地回了家。那時是晚上九點，我姐早就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正局促地站在旁邊盤算著該怎么解釋時，一條干毛巾砸到我的臉上?？蛷d里沒開燈，電視屏幕不停忽閃的幽藍的光全落在我姐的臉上。雖面無表情，可我知道，她有點生氣。

我在低氣壓里恍恍惚惚地睡了一夜，不可避免地開始發(fā)燒。我迷迷糊糊想要睜開眼，卻感覺渾身無力，恍然驚覺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我裹著被子，盡管出了一身虛汗，卻覺得置身于極地，冷得骨頭都開始隱隱作痛。

耳邊是手機鈴聲不停地響，我勉強支起頭重腳輕的身子接通電話，是陳棟。我燒得厲害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陳棟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我半睜著通紅的眼看著陳棟，突然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我正在和他談戀愛。

三

陳靈姐要結(jié)婚的消息對我來說有些突然，卻也多了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去見陳棟的理由。我喜歡陳棟這件事我比誰都清楚，只是陳棟這個人天生性格隨和，誰都不會是他的例外，而我可能只不過是一個他樂意帶著的小妹妹。

婚宴上，我坐在隱秘的角落里，看著陳靈姐直接將捧花遞到我姐的手中。陳棟不知何時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旁，周周正正的西服服服帖帖地穿在他的身上，我突然覺得他才是今天最帥的那個人。

“肉團子，少吃點，等會兒帶你去吃好吃的。”陳棟用手揉揉我的頭，笑得牙不見口。

陳棟說到做到，只不過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大幫人，全都年齡相仿。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地朝KTV行去，陣勢龐大，如同掃蕩。我和陳棟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他背著我的包，眼角眉梢全是止不住的笑意。我知道，他很高興。

即使是VIP豪華包，對于我們這一大群人依然顯得狹小而擁擠，我和陳棟被人擠著坐在點歌臺旁的沙發(fā)上。他的長腿碰到了我的短腿，又碰到了藏在我肚子里安穩(wěn)的一顆心，它開始不安分地跳快。

陳棟棱角分明的臉開始泛紅了，握著手里的話筒，站在包間的正中間淺淺低吟。包間里五顏六色的斑斕色彩在他的臉上流連，暈成我記憶里最好看的模樣。

一曲終了，陳棟像個孩子般沖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眼里波光粼粼：“一起呀。”我整個人陷在沙發(fā)里，沒動身子，輕輕地搖搖頭，推開了他的手。他看我沒反應(yīng)，也不勉強，依然興致勃勃。

陳棟是我聽過唱歌最好聽的人，沒有之一。

幾曲過后，陳棟也失去了興致，擠到我的旁邊和我說話。也許是因為包間里實在太吵，我聽不清楚陳棟說的每一句話，偏偏那一聲聲“肉團子”無比清晰。我知道，我糾正不了陳棟對我的稱呼，就像陳棟強迫不了我叫他一聲“哥” 一樣。

等到一群人都盡興了，大家才頂著路邊曖昧的燈光向著酒店走去。走在最前面的陳靈姐突然停了下來，此時陳棟的手還搭在我的發(fā)頂，高大的身子半倚著我。

“你能不能別欺負團子！一喝多就沒完沒了！”陳靈姐一邊說一邊拽開陳棟，視線卻落在我的身上。

陳棟不以為意，朝他姐笑得露出瓷白整齊的牙齒：“哪有？我喜歡肉團子呀。”他手掌底下的我一瞬間變得僵硬。

陳靈姐白了陳棟一眼，反問：“那么喜歡團子，干脆把團子娶回家好了。”

沒有絲毫猶豫，陳棟連忙擺手：“那可不行，肉團子這么能吃，我哪里養(yǎng)得起？”心里有一塊地方在漏風(fēng)，呼啦呼啦的，可我還是死撐著擺手：“誰要你養(yǎng)了？”

陳棟還在笑，他身上厚郁的酒氣裹著笑意的外衣?lián)涿娑鴣?，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是我最喜歡肉團子了?！?/p>

我避開他亮晶晶的眼，往后退了退。

元旦的夜晚，月亮竟然那么亮，卻也那么冷，冷到我身上厚重的大衣仿佛不存在。我知道，從一開始就沒人當(dāng)真，只不過因為說的人太高興了，喝醉了，才會有人傻乎乎當(dāng)真。沒關(guān)系，等到第二天天亮了，就當(dāng)是一個笑話，聽過后笑一笑就忘了吧。

四

醉酒者的話最不可信，哪怕他說那句話的時候眼里有星星。第二天，陳棟果然把說過的話忘得一干二凈，前一天酒喝得太多，陳棟很久都沒緩過來，捂著疼得厲害的腦袋問我他有沒有胡說八道。我看著他皺眉頭的樣子，其實很想走上去給他揉揉發(fā)疼的腦袋。

“你真的想知道？”我問他。

“嗯?！标悧濣c頭。

“你說，你喜歡我算不算？”我盯著陳棟，他眼睛里的星星已經(jīng)沒有了。

陳棟揉腦袋的手不動了，一直放在腦袋上，很久才想起放下來。他的嘴張了張，好像在說話，在認真而小聲地說“不算”。我捏捏自己的手掌，提醒自己那只是幻覺而已。

良久，我松開了手掌：“你還真信？”

陳棟愣了愣，很快又勾起嘴角，嬉皮笑臉：“你說什么我都信?！?/p>

“那我說我喜歡你，你信不信？”心底有一塊松土在被不知名的生物拱著，我脫口而出。

陳棟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原本的嬉皮笑臉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信。”他說。

“好巧，我也是?！蔽已鹧b贊同地拍拍陳棟的肩膀，笑得燦爛卻險些掉下眼淚。

婚禮過后，我和陳棟默契地忙起自己的事。當(dāng)陳棟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學(xué)校時，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已經(jīng)兩個月沒見過他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次見面是我和他越走越遠的開端。

我是在醫(yī)院醒來的，刺眼的白色和很多人擔(dān)憂的臉讓我短暫地失憶了。

“我怎么了？”我問。

“食物中毒。”開口的是我姐，面容不善，臉色發(fā)青，仿佛她才是食物中毒的人。

我揉揉不太清明的腦袋，想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陳棟過來找我，帶我去吃飯。可我那幾天真好趕上胃炎發(fā)作，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全裝進胃里，還來不及消化就已經(jīng)嘴唇發(fā)白，滿頭大汗，連意識都開始渙散，嚇得陳棟抱著我就直奔醫(yī)院洗胃。

“姐……”我伸出手拉了拉我姐，卻被我姐毫不留情地甩開。一旁沉默的陳棟想要開口，卻被陳靈姐用眼神制止了。

“阿玉，你陪著團子，我和陳棟就先回去了?！标愳`姐識時務(wù)地對依然生氣的我姐說。

我看向陳棟，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顯然并不愿意離去，卻被陳靈姐拖著出了病房。在門即將關(guān)上的那一刻，陳棟動了動嘴，我知道，他說的是“對不起”。

“徐懷雪，你不是個小孩子了?！敝皇蓚€人的病房里，我姐終于開了口。

“我知道?！蔽冶Ьo了被子，低下頭。

“不是陳棟的錯。”我悶在被子里聲音模糊地說，說完又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觀察我姐。我姐這時已經(jīng)坐了下來，眉頭依然皺著，卻在細心地給我削著蘋果。

“你不覺得你們在胡鬧嗎？但胡鬧也該有個限度?！蔽沂掷镂罩膭傁骱玫奶O果像打滑一般，一骨碌就滾到了我看不到的床底下。

原來，在別人眼里，我和陳棟自始至終都在胡鬧。

可我不知道的是，那天出了病房，陳靈姐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說：“陳棟，你二十四歲了，我不指望你學(xué)會照顧別人，但你起碼別像個小孩一樣胡鬧。”

一米八幾的陳棟背靠著雪白的墻壁，低下倔強的頭顱，破天荒地沒有解釋，沉默地如風(fēng)干的化石。

五

在那之后不久，陳棟就談戀愛了，只是他一直瞞著我。當(dāng)我想方設(shè)法從陳棟那里窺得一絲一毫那個我一無所知的女孩的情況，卻總被他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掉時，我甚至開始懷疑那個女孩存在的真實性。

那個女孩仿佛不存在于陳棟的世界，卻又那么鮮活地生活在陳靈姐的一言一語里。陳靈姐說，陳棟從來沒有那么喜歡過一個女孩，都已經(jīng)介紹給朋友和父母了。

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好奇?？晌沂チ撕闷嫘?，卻不代表別人全忘了。在一個我很久都未聯(lián)系過陳棟的下午，我突然收到一張聊天記錄截圖，是陳棟和我姐的聊天記錄。

我姐問：“你女朋友長什么樣？”

陳棟答：“能有什么樣？肉團子長什么樣，她就長什么樣。”

我想了陳棟的回答很久很久，良久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沒有回我姐的消息，更沒有轉(zhuǎn)頭去問陳棟。我想，那或許只是一個巧合，也只能是一個巧合了。

520那天晚上，陳棟突然在群里發(fā)了一束花的照片。那束鮮艷的紅玫瑰映入眼簾時，我如同被強行灌了一肚子過夜的檸檬水。我內(nèi)心酸澀地想，這一次，陳棟可能真的是認真了。

我正準備假裝什么都沒看見，卻看到陳棟突然問我有沒有收到花。我盯著那條信息，猶豫了一會兒后，發(fā)了兩個字“沒有”。我沒有告訴陳棟，其實一直有個學(xué)長在追我，也沒告訴陳棟學(xué)長送了我一束藍色妖姬，更沒告訴陳棟其實我拒絕了。

“下個節(jié)日，大哥送給你?！标悧澱f。

520之后是521，同樣是愛你的意思，可我沒告訴陳棟。

我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開玩笑：那你只能在六一兒童節(jié)送我花了。

只是還沒等到陳棟的回答，我就直接關(guān)了手機。

我一直以為陳棟要送我花只是一句玩笑話，卻沒想到真的在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收到一大束火紅到俗氣的玫瑰。我抱著那快遮住我整個人的花束躲在樓梯口背風(fēng)的角落里給陳棟打電話，電波里陳棟的聲音變化嚴重，竟然陌生得可怕。

“你什么意思？”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什么？”陳棟有片刻的愣神，但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笑了，“給你的禮物啊。我答應(yīng)你的，兒童節(jié)禮物。”

“陳棟，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蔽彝蝗挥X得一點意思都沒有，“陳棟……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p>

陳棟突然不說話了，片刻的沉默過后，那頭傳來清晰的“嘟——”聲。

常年未粉刷的石灰墻斑駁狼藉，我將頭輕輕靠在那堵不再堅實的墻上，面容平靜，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傷。

六

兒童節(jié)之后的一個星期，陳棟分手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在我還未來得及親眼看看那個很像我的女孩時，而我?guī)е€氣意味的戀愛同樣無疾而終。

只是我沒想到，在我樓下堵我的學(xué)長會和陳棟那么巧地撞上。后來，當(dāng)我回憶那一天，卻怎么也不記得那場鬧劇是怎么收尾的，我的記憶全都留給了一個叫陳棟的人。一米八五的陳棟抱著不到一米六的我，我抬起頭， 他低下頭，笑得溫柔。

我把臉埋在陳棟的胸前，聞到了干凈好聞的薰衣草的味道，也聽到了如擂鼓般強有力的心跳聲?？晌曳植磺迥蔷烤故撬模€是我自己的。

那天晚上，我和陳棟坐在學(xué)校后面的湖邊的大石頭上，誰都沒有先開口。初夏的傍晚，湖邊竟然一片寧靜，連吵鬧的蛙鳴都消失了。

我問：“為什么來這里？”

陳棟晃著長腿，看著夜幕里蔥綠到發(fā)黑的樹木說：“出差。”我覺得這是我聽過的最不真實的謊話，可我沒揭穿他。

“我昨天打過電話給你，可你沒接?！毖诙I鈴似的，陳棟補充道。

“為什么分手？”我突然間想起了那個像我的女孩。

陳棟一向不喜歡我問他有關(guān)這方面的事，可那晚的風(fēng)太涼爽了，給了我一個執(zhí)著的支撐點。眼看陳棟沒說話，我又問了一遍：“為什么？”

陳棟終于沒有再繼續(xù)躲閃，而是神色平靜地看著我。細碎的星光落在他的眼里，更顯得他面容英俊：“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不喜歡她。”

我沒有再問下去。

夜風(fēng)吹過，帶動我的長發(fā)，有頭發(fā)黏在我的臉上。在我伸手拿開之前，陳棟先伸出了手。

陳棟寬大得有點粗糙的手停在我的面前，而我全身僵硬，一動都不敢動。陳棟慢慢地向我靠近，灼熱的呼吸都快噴到我的臉上。我想，可能會有一個吻。

我在萬籟俱寂的黑夜里閉上了眼，心跳越來越快，仿佛要從單薄的胸腔里蹦出來，而我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期待。

遺憾的是，我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陳棟的吻。短暫的黑暗后，我慢慢睜開了眼。陳棟的臉近在咫尺，可他沒動，只是悲傷地看著我。

陳棟眼里悲涼的霧氣升騰起來，幻化成我越來越看不懂的情緒。他的大手撫上我的頭，揉了又揉：“徐懷雪，你還是個小孩呢！”

我慢慢地低下頭，眼眶里積蓄的淚水全都砸在了看不見的地面上。

我想，我和陳棟真的沒可能了。

五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連有關(guān)陳棟的任何消息都是借他人之口。比如陳棟談戀愛了，女朋友很像我；陳棟分手了；陳棟去上海了。假如不是《言葉之庭》這部電影，我不會突然想起陳棟。而那時，陳棟已經(jīng)在上海待了半年了。

孝雄說：“并不是不想她，只是，如果無法將這份心情訴諸行動，那么對她而言，我永遠只會是一個孩子?！?/p>

我說，并不是不想陳棟，只是若不能名正言順地說出我的喜歡，于他而言，我只能一直是個孩子。可我也無比清楚，那份喜歡我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陳棟在我讀大三的時候去了上海，而我在南方的小城準備考研。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坐火車要十七個時，他不回來，我便不去。或許是巧合，又或許是故意，在我去上海參加復(fù)試前，我和陳棟一次面都沒見過。

太久沒見面讓我險些忘記陳棟的模樣，可當(dāng)我親眼看到他，才發(fā)現(xiàn)我依然可以一眼認出他。上海的火車站那么多人，可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陳棟。他個子挺拔，穿著五分的短褲顯得腿修長無比。他的臉依然棱角分明，唯一的變化就是黑了幾分。四目相對時，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多以前第一次遇見時的陳棟，挺拔又好看。

陳棟什么都沒說，只是走上前習(xí)慣性地揉揉我的頭發(fā)。我也沒說話，只是收起了在他面前的張牙舞爪。

復(fù)試過后的那個晚上，陳棟帶著我去了外灘。上海的外灘無論什么時候都人潮涌動，為了防止我走丟，陳棟將我小心地護在懷里。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次擁抱，如同這一次一樣，總是讓人無比安心。而那可能是我和陳棟做過的最親密的動作了。

我在亮如白晝的夜晚再一次紅了臉。隔了這么久，我還是好喜歡他。而那種喜歡沒有緣由，成了執(zhí)念。

我和陳棟站在東方明珠的對面，中間隔著一條黃浦江。江上波光粼粼，江兩邊燈光璀璨，繁華得不真實。我想試著說出我的喜歡。

“你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女孩那么能吃的，還是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當(dāng)我看著你嘴里塞滿食物，臉頰鼓鼓，笑得眉眼彎彎時，我就生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想看你一輩子都可以這樣在我面前肆無忌憚地笑?！睕]想到先說出喜歡的竟然是陳棟，我的眼淚在一瞬間洶涌而出。我伸手捂住臉，卻怎么也止不住越來越多的眼淚。

陳棟眼睜睜地看著我哭，卻連一個擁抱都沒有給我，說著牛頭不對馬嘴的話：“那天，其實我很想吻你。你閉上眼睛像塊石頭一樣硬邦邦地坐在我的面前，睫毛緊張得一顫一顫的，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你怎么能也喜歡我呢？”

“你會因為蹦極愛上一個人嗎？”我止住了眼淚，沒頭沒腦地問陳棟。

不等陳棟回答，我就看著陳棟說：“我會。當(dāng)失去重心倒下去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唯有擁抱的人如此真實?！标悧澅荛_我的目光，看向遠處。

“你記不記得當(dāng)年我和你在蹦極臺上打的賭？”我問陳棟。從前的他不夠勇敢，那么現(xiàn)在換我好了。

“它還作數(shù)嗎？”

陳棟搖搖頭，毫不閃躲地看著我：“當(dāng)你在我面前食物中毒，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整個人蔫蔫的那一刻，我們的賭約就失效了。你不能選擇相信一個連基本的照顧都給不了你的人，所以，對不起?！?/p>

我想，陳棟可能以后都不會再喊我肉團子了，不僅僅是因為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很瘦了。

我臉上的眼淚被黃浦江邊的冷風(fēng)帶走了，面龐干爽，沒有眼淚沖刷過的痕跡。

六

我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藦?fù)旦的研究生，去了上海?？墒巧虾Ｄ亲鞘袇s沒有了陳棟這個人。陳棟回了那座南方小城安家落戶，結(jié)婚生子。

婚宴大廳里，陳靈姐坐在我的身旁。新郎新娘交換戒指時，陳靈姐突然轉(zhuǎn)頭對我說：“這幾年阿棟談過很多次戀愛，他的每一個對象都像你，不僅是外貌，還有那種感覺。我知道的，阿棟喜歡過你?！?/p>

我端著杯子的手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杯子里的水灑了滿手，我低下頭拼命地擦，嘴里卻還在解釋：“怎么會呢？陳棟哥只是正好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而已?！?/p>

陳靈姐搖了搖頭：“他是我弟弟，我知道的。那次在二中門口我就該看出來，他在你面前彎下腰的樣子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我只能催著他找女朋友，可連他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每個都像你?！?/p>

水早就被擦干了，可我還是機械地擦著。

“我也知道你可能也正好喜歡他，可是我存著私心，你們倆怎么也不該在一塊。一個是我的親弟弟，一個是我當(dāng)成親妹妹的人，我不希望看到那樣的結(jié)局。撇開這一點不說，阿棟比你大五歲，他高中畢業(yè)就參加工作了，你們差的不止一點點。我呀，是不想看到以后你們都后悔?！标愳`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這事壓在我心里夠久了，我也難受。但是小雪，你別怪我，好嗎？”

宴會廳的音樂還在響，我看向舞臺上，新郎正在親吻新娘。我突然間明白，對于我和陳棟而言，他適可而止地喜歡我，我堅持不懈地喜歡他才是差別，和旁的任何都沒有關(guān)系。

我轉(zhuǎn)過頭，笑得釋然：“姐，都過去了。”

我在人聲鼎沸的婚宴上沉默不語，直到陳棟帶著他的新娘過來敬酒。陳棟有過很多女朋友，大多都像我。可遺憾的是，我始終沒能親眼看看那些什么都像我的女孩們。我唯一見過的，是滿臉幸福的新娘，卻與我截然不同。瓜子臉，瘦高瘦高的，好看得像個仙女，是陳棟的仙女。

我舉著杯子站起來，嘴角的酒窩顯現(xiàn)。

“哥，祝你和嫂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p>

陳棟也舉起了酒杯，另外一只手卻一直沒放開新娘的手。他一直在笑，傻乎乎的，卻和從前沒有半點相似。

“小雪，少吃點。我等會兒請你吃好吃的?！睅啄昵霸陉愳`姐婚禮上的陳棟又出現(xiàn)了，一樣的笑容，說著一樣的話。我的眼睛瞬間又漲又酸。

“好啊！我等著呢！”我大聲說。

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我很慶幸，我喜歡過的人還是和從前一樣英俊挺拔。只可惜，他從來不屬于我。

我轉(zhuǎn)著手里的酒杯，一仰頭，透明的液體悉數(shù)毫無阻攔地滾入喉嚨里。我擦擦嘴，悄無聲息地退出大廳，走向沒有陳棟的未來。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