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巖
雕梁畫棟
譚 巖
一
也難為這些當干部們的了,一天幾遍往這大花屋跑。
先是開了會,把這住在大花屋的幾戶都集中起來,說是政府要搞旅游,大花屋政府要收回去進行整修,建成什么點,供來游玩的人參觀;然后拿著兩張紙,說是合同,上面說了怎么個搬遷——就是騰房子的法兒,讓大伙兒在上面簽字畫押。上面的條件說的不錯呀,要么給現(xiàn)成的房子住,那是老鄉(xiāng)政府的樓房,高高大大,寬寬敞敞,住進去想必也亮亮堂堂;不想住那樓房的,政府還劃給宅基地,做新房政府也還有補償。我嘛,孤家寡人一個,還活得幾年,也不用蓋個什么新房,只要有個窩住就行,政府要搞建設,沒得話說,支持!當時就要伸出指頭去按指印。大院里還在跟政府講條件的幾戶就橫著眼撅著嘴不高興了,攔住我說,陳老爺子,你硬是著急噠?那意思是要我跟他們一起,還要起起哄,抬抬價,提一些條件,政府要是不答應,就不能簽字畫押。
我還能有個什么理由不答應?政府把這房子白給我住了幾十年,錢沒要一分,米沒要一顆,現(xiàn)在要用,要收回去,搞建設,發(fā)展經(jīng)濟,沒有理由不騰出來啊。哦,好比你借人家一頭牛,耕田拉耙,任你用,這時人家要你還,你還不還了,說那頭牛是你的了,沒這個道理嘛。
這幾年,來這大花屋玩的,看的,照相的不在少數(shù)。都是從城里來的,看那穿著打扮都不是本地人,一張口,還有外地口音的。所有來看的人都說好,都高興,都像見了什么古董,旮旮旯旯兒到處看,連那滿是灰塵的閣樓也要爬上去望一望,興奮地從那閣樓上的窗口伸出頭來,問是不是閨房,是不是住過大小姐的。我讓他們快下來,這房子時間長了,樓梯都爛了壞了,平時踩上去都撐不住人的吱吱響,怕出什么意外。還有一個來大花屋玩的,看中了我放在天井階沿邊上的一個泡菜壇子,拿出十塊錢來。我說你喜歡就拿走吧,錢我不要你的。那人堅持丟下十塊錢,還給了一包煙。后來向先進那個娃子曉得了,說我那個壇子是個什么古董,是什么什么朝代的,要值多少多少的錢。他說得長吁短氣的,好像很慪人的樣子??晌乙稽c也不慪,因為這些東西本來就不是我的嘛,平時就放在屋檐下階沿坎上,風吹雨淋的,有人喜歡,算是也有了個歸宿。
可是這住在大花屋的很多人,卻不這么想,一塊板子,一塊磚頭,都是看得那么金貴。就說向先進那個娃子吧,他的那個天井里原來還有一塊洗筆的荷花硯池,廳堂上還有一塊匾,這是整個大花屋留下的唯一的一塊匾額,來看大花屋的人,都愛去那個荷花硯池看看,摸摸,愛站在那塊匾額下,照個相。可后來這個娃子倒好,非要站在那天井門口,向進去的人要錢,說是維修的門票費,三塊五塊的,不給就不讓人去看去摸去照。后來有人一反映,鎮(zhèn)里村里人來一說,向先進錢是不收了,卻把門一關,鐵將軍把門,要看也只能從門縫里瞄。
我知道,這住大花屋的人,是鉆進了錢眼兒了。以前呢,天天是在抱怨這大花屋是怎么破,怎么爛,還是什么縣級文物,政府也不管,也不來修,說是寧愿住草房崖屋,都不愿住這個破廟??烧嬉獊砉軄硇蘖?,這破爛的院子一下成了金抱卵。我算是看明白了,都要指望這破廟,向政府挖一砣,發(fā)個財。
這些人,真把自己當住房老板兒了。
這幢院房,解放前的時候,是左家人的,解放后,是政府的,是政府分給大伙兒住的?,F(xiàn)在,政府要收起來,反而是收不動了。我就鬧不明白,現(xiàn)在的政府是怎么了。就如同左右鄰居借東西,一根牛繩,一口板倉,先借給你用,后來我要收回來,你卻不還了。說還也可以,還要給再給我一把鋤頭,還有你家的那個簍子也不錯,拿來給我,我就把牛繩板倉還給你。這是什么道理嘛??粗謇飫⒘x幾個人上門來做工作,看臉色,受人氣,搞得遭業(yè)巴灑的,背后我也勸了勸,可院里人說的一句話把我牴得一歪:
哪個像您?一個吃飽全家不餓!
這言外之意是說我是個孤老,沒兒沒女的。一句話就戳在痛處,戳在胸口。罷了,隨他們?nèi)ィ瑥拇宋揖彤斪约菏菃“?,不再多半句嘴。只是覺得有些不平,琢磨去琢磨來總覺得不是個理兒,那天放牛半路上遇到村書記劉義了,就把這想法給他說了說。
唉,如果都像您這么想,工作就不需要做了。他長嘆一聲說,還不是因為國家有政策。
什么政策,再政策,也不能由著望天胡喊啊,他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你也去摘了來?
劉義聽了搖了搖頭,一副有苦難言的樣兒。接著他說:
陳老兒,您真應該跟他們講講,這房子是怎么來的!
在村里,也只有他叫我什么老兒。這主要是因為我當年也當過兩年村干部,算是尊重吧。當然背后,誰又知道怎么稱呼,也許跟其他人一樣是陳老頭子吧。
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哪個愿意聽喲。
話可不能這么說啊陳老,對大花屋的歷史熟悉的,全村也就您老了!聽說這大花屋出過大惡霸,殺了不少人?您的一家就是被大花屋的人殺的?您哪天得空也跟我們講講——縣里還讓我們收集大花屋的資料,搞旅游開發(fā)呢。
哦,也好!那些事兒是不能帶到棺材里。
二
那時的大花屋可不是現(xiàn)在的一副破敗相,氣派得很!
大花屋可不是隨便進出的,那些年,還有站崗的,肩上都挎著長槍;不像現(xiàn)在敞的大門洞開,像個菜園子,雞子貓子狗子,都可進進出出。
從我記事的時候,這個大花屋就是一個深門重院,過去過來,都只能伸著頭望一望,若聽見開門聲,嚇得趕緊跑多遠。它是七個天井前后八層,大門外還有一道院墻,一道院門,那院門平時也是關一半掩一半,有去送米,送菜,送柴的,擔子都會歇在那院門口,抓起院門上的銅門環(huán),呯呯叩兩下,人站在院門外,朝里通報說,送柴的來了。聽見叩門聲和通報聲,就會從院子里面走出一個人來,望一望歇在門外的擔子,問明了什么事,才引著挑進去。沒有管家,或者幫忙打雜的人出門來引路,不管是誰,都不敢隨便跨進那門半步的。
就是孩子們玩,躲藏貓兒,到了這大花屋,也都不敢高聲大嗓,更沒有誰敢溜進去。只在院墻外聽見里面的說話聲,談笑聲,有時還有讀書聲,那是左家人請的私塾先生在上課;逢年過節(jié),還聽見里面的鑼鼓聲,說唱聲,那是左家人請了唱皮影戲的,在演《桃園三結義》,或者《三打祝家莊》。孩子們都只能在院墻外面趴著墻聽,突然聽見院門吱呀一聲,有人出來了,聽戲的孩子們立即嚇得一哄而散。
當然,這種情況也只是在那太平的年代里,后來鬧大刀會,建聯(lián)防團,還有后來的保安團,自衛(wèi)團,這大花屋的門口就站上了崗,有了拿刀拿槍的人,孩子們就躲得更遠了。
能從那大院門進出的,多半是幫忙打雜的,請的長工短工;轎子來轎子去的,則是那左家的老爺少爺。左家的老太爺,背地人都叫他左瞎子,聽說是當兵時被打瞎了一只眼。左瞎子,左老太爺,是省里的參議員,還是臨沮縣、南遠縣、荊當縣三縣聯(lián)防團的團長,名望大得很,聽說縣長都要來給他拜年的。平時這左老太爺都住在縣城,過年過節(jié)的,才回來幾天?;貋頃r也是兩頂轎子,前面一頂是他坐的,后面一頂是他小老婆的。轎子旁邊,總是跟著幾個掛長槍拿短槍的團丁。一望見那隊人,孩子們都像雞見了黃鼠狼,躲得遠遠的,躲在門后或大樹旁邊,害怕又興奮地望著那隊搖搖擺擺的人。在大人們嘴里,那左瞎子就是兇神惡煞,哭鬧的時候,大人們一說左瞎子來了,哭泣的孩子立刻會閉口噤聲。
那大院里到底有什么,對我們這些窮孩子來說,很長時間都是一個謎。只是聽說,里面如何如何的像皇宮,用的碗都是金的,筷子不是銀的就是象牙的;板壁上的畫,又是如何如何的好看;為什么叫大花屋呢,因為里面全是畫兒全是花兒,好看得很!
我的爹有時也跟左家大院里送送柴禾。聽小伙伴們把左家大院說的跟天上的迷宮似的,就央求我爹帶我進去看看。開始我爹不同意,說小孩子又不去做個什么事兒,進去干什么?后來我媽說,你就帶他進去看看,也算是長個見識。
那天送柴的時候,我就跟在我爹屁股后頭去了。
一進門,見到那些天井,那些房子,果然都像畫兒上的,寬大又好看,門板壁上,窗格上,都是畫的花兒草兒的,鳥兒的,板壁好像正在清理維修,因為見有木匠在換掉那些壞了的木板,還有油漆匠拿一把刷子,正朝那新?lián)Q過的木板窗子涮桐油。這大院里便有一股桐油味兒。房子雖然很深,過了一個天井又一個天井,卻都顯得干干凈凈,整整潔潔,亮亮堂堂;雖然屋里住了一百多號人,也是安安靜靜的,除了從頭道天井的塾室里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其它大院里所有的人,就連住在后院的那十來個幫忙打雜燒火的,說話也是輕聲低語的,有的在淘米,有的在摘菜,有的在掃地,各忙各的,有條不紊。
正在左顧右盼,見一個人從那后院茅厠出來,穿著長布衫子,撩起衣袖在一個水池邊洗了洗手,望見了我,就邊洗手邊對我爹說,老陳,你孩子這么小,怎么就讓跟著你在砍柴?
我爹笑了笑說,哪兒啊,聽人家說這大花屋的花兒多,好看,就纏著我非要跟著我進來看看的。又對我說,叫黃先生!
黃先生好!
我知道,這位穿長衫的人是左家人請的私塾先生,沒有想到,因為這個教書先生,從此改變了我一家人的命運。
三
那是一個秋天,剛剛收割,高粱棒子堆了一院場,大人小孩,一家人都在掰高粱,把那高粱米從高粱棒子上掰下來。曬干了的高粱米又黃又亮,從高粱棒子上掰下來的時候,砸得簍子嘭嘭響,像一團黃晶晶的蠐蛤撞著篾簍似的。我,我的弟弟,雖然都才五六歲,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跟著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了。還有一個妹妹,才三歲,也歪歪叉叉地走在那堆了一地的高粱棒子中,拿遞著高粱。
剛要吃晚飯的時候,突然門外有人問:
老陳家是住這里嗎?大花屋送柴的?
我爹一聽,忙放下碗,幾步走出去:
哦,是黃先生!您怎么來了?不是來說要送柴吧?
我管送個什么柴!聽說你住在這里,轉來看看。說著,那教私塾的黃先生走進屋來。
以后接連幾天,黃先生到我家來,跟我爹一講就是半夜。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在給我爹做工作,搞串連,準備成立農(nóng)會。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我爹晚上也忙起來。有時是跟著教書的黃先生一起出去,吃著吃著飯,黃先生來了,我爹趕緊幾口扒完,碗一放,嘴一抹,跟著走了;有時黃先生不來,也是催著我媽早做飯,說晚上吃了有事情。正說著,有幾個人來家里來了,那是要和爹一起出門去的,或者不出門,來和爹說事情。這時候,爹就讓我們早早洗了睡,他們幾個人在另一間屋子里,誰都不讓進去,不知說些什么事情。
又過了一些日子,樹葉在凋零,天氣在轉冷的時候,有一天還在被窩里睡著,突然聽見窗外喧嚷嘈雜,有人在跑,有人在喊,快快快!看熱鬧去!
在哪兒?
在喇叭丘河。
什么事兒?
說要槍斃人!
——槍斃人?我忙一下跳下床來,赤條條地找衣服找鞋子。這幾天,爹一直沒回來,問媽,媽說他有事,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想,這槍斃人的熱鬧事兒,肯定和我爹,還有那黃先生說的什么農(nóng)會的事有關。
大人小孩都朝喇叭丘河跑,要去看槍斃人,也不知是要槍斃誰。那陣勢就像過年哪里來了龍燈,彩蓮船,鬧哄哄地去看熱門。弟弟妹妹都要去,卻被婆婆攔住了。
喇叭丘河以前我也跟我爹去過,那是去趕街,買東西,或者提幾個我爹扎的篾簍子去賣,賣了換點鹽和洋簽子(火柴)回來。認為平時那就是熱鬧,可今天去一看,那才是真熱鬧!
一上那個山岡,就見山下的喇叭丘河全是人,那一片空地,像突然長出了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挨山邊的那個高臺上,搭戲臺似的還搭了一個臺子,貼對聯(lián)似的兩邊的柱子上貼著大字,山岡下面的樹上,路邊巖石上,人家的墻壁上,全是貼的花花綠綠的寫有字的紙,說那是標語;戲臺上站了一排排五花大綁的人,人人頭頂上戴著一個大紙帽子,帽子也白紙黑字,打著大紅叉。
好不容易從大人們的腿空中擠到臺子跟前,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好多天沒看見的大花屋的教書先生黃先生,今天也坐在臺上,不過不再是長布衫,穿了一件短衣,戴了一個布帽,腰里還掛了一把短槍,正在大聲說著什么,人太多卻聽不清,跟他坐在一排的人,有一個是我們村的蘇老頭兒,其它的都不認識,人人胸前都別著一個紅布條子。我想看看我的爹在哪兒,可臺上沒有,又看臺下,全是站的一排排衣服顏色不一卻精壯威武的種田漢子,后來才知道那是農(nóng)民自衛(wèi)團的戰(zhàn)士,他們有的扛著銃,有的挎著槍,有的背著大刀,有的拿著紅纓槍,還有好幾門罐子炮排成一排,擺放在臺下面。
時而有人跨上臺去,手指著那些戴高帽子的人,憤怒地說著什么。
我在那群背刀挎槍的農(nóng)民自衛(wèi)團的戰(zhàn)士中尋索著我的爹,可人太多了,怎么也找不到,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挎著長槍,站在邊上的那隊自衛(wèi)團戰(zhàn)士前面,爹!爹!我激動地喊了幾聲,要穿過人群鉆過去,突然人群里暴發(fā)出一陣陣喊聲,像突然涌來的轟隆的洪水,又像滾過頭頂?shù)膰W啦的松濤。我聽了幾句,原來人們喊的是:
工農(nóng)革命成功萬歲!
打倒土豪劣紳!
打倒國民黨新軍閥!
……
喊了幾聲,突然人群朝兩邊倒去,有人大聲喊,閃開閃開!
還沒弄清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讓開的人群道中,幾個頭上裹著黑頭巾、身上挎著槍的農(nóng)民自衛(wèi)團戰(zhàn)士,架著幾個戴高帽子的人飛跑而過。
“快走快走!要殺人了!”
人們邊跑邊說。
可是我怎么跑,也追趕不上那些人的腳步。候我趕到了河邊,又是一堵人墻,我怎么也擠不進去。突然聽見幾聲槍響,有人說倒了倒了!
突然人群中響起了歌聲,是那些農(nóng)民自衛(wèi)隊戰(zhàn)士在唱:
“奮身迎槍彈,抗軍閥,爭民權,肝腦涂城垣。血中振臂呼,呼聲破敵膽。再接復再厲,責任在吾肩。革命的目的,務求其實現(xiàn)……”
這一隊隊唱著歌,挎著槍的農(nóng)民自衛(wèi)團戰(zhàn)士,帶著群眾分散而去。他們是要去分土豪劣紳們的浮財去的。
四
農(nóng)民自衛(wèi)團的隊員來到了左家彎,協(xié)助剛成立的農(nóng)會,分左家的浮財。
隊員們個個身強力壯,包著黑頭巾,身挎著長槍,土銃,背著大刀,抬著糧食,大米,稻谷,高粱,黃豆,綠豆,菜油,香油,棉花,還有臘肉,布匹,銀元,銅錢,梨耙,板倉,放在左家大院門口,林林總總,堆了一大院場。村里的蘇老頭兒,那時坐在臺上的,這時也回到了村,同另外幾個人,胸口掛著紅布條子的——后來知道那布條上繡著“農(nóng)會會員”幾個字,坐在一張桌子后面,前面攤著一本冊子,喊著了誰的名字,誰就上前去,分得那些糧食,布匹,農(nóng)具。
院場里圍了一大群人,望著那些糧食農(nóng)具興奮地議論著,被蘇老頭兒喊著了名字的人,立刻回一句:來了,喜滋滋地拿著一個簸箕挎一只籮筐跑上前去,就有那些自衛(wèi)團的戰(zhàn)士拿著一個號子,在那一堆堆貼了紙條子的糧食或農(nóng)具中,拿一樣東西給他,再舀上幾升米,倒在那人的簸箕籮筐里。有的提著一塊臘肉,有的端著一簸箕大米,有的挑著一擔谷,有的挎著一袋高粱黃豆,有的扛著分得的農(nóng)具,喜洋洋地回家去,歡聲笑語像過年一樣。
左家的人一個也沒看見,全都躲在屋里,那在喇叭丘河被戴上大帽子槍斃的左家三公子,被左家的管家?guī)讉€人,收殮尸首抬回來,埋在了后山里。
還有一些挎著槍背著刀的自衛(wèi)團戰(zhàn)士圍著那些待分的糧食農(nóng)具站著,一個領頭兒的維持著秩序,讓大伙兒不要擠,說人人都有份。
那些包著黑頭巾,挎著槍背著刀的戰(zhàn)士一個也不認識,倒是那個走去走來維持秩序的人卻眼熟。哦,想起來了,他到我家找過我爹幾回,也在我屋里開過幾回會,我爹讓我叫他王叔叔。這個王叔叔愛逗小孩子玩兒,他把那火籠里的一截燃著的柴塊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再張開嘴讓我們看,竟然絲毫不傷。我和弟弟覺得非常神奇又好玩,很佩服他??此肿哌^來,我在人群中大聲喊:
王叔叔!王叔叔!
他一愣,尋聲望過來,見是我,就笑了。
王叔叔!我的爹呢?
從上午開會槍斃人到下午分浮財,我一直沒見到我的爹。
哦,你爹帶一隊人到大雁去了。你快回去叫你媽來,馬上要輪到給你家分東西了!
一直到了晚上,我爹才回來?;貋頃r,身上也挎了一桿槍,嶄新的,比銃好看多了,上面還沾有一層巴嘎連嘎的油,我爹說那是機油,一聞,槍口還有一股子像放過鞭炮的硝煙味兒。
危險!快放下!這哪是你們兒們玩的?!
我媽正在弄飯,跟我爹說著話,一扭頭見了我和弟弟在擺弄槍,忙放下炒菜的鍋鏟說。
我爹笑著說,不要緊,子彈我都退了,不要緊的。
爹,這是什么槍?怎么這么重!我舉了舉,舉不起來。我見那個姓王的叔叔,也是挎了這樣一桿槍。我爹過來把槍收起來,說,這是漢陽造。
什么是漢陽造?
漢陽造就是漢陽造的槍。
漢陽在哪?
在哪?我也不知道,你長大就知道了!我爹高興地說。
我們家也分了糧,分了油,雖然仍然是煮的稀飯,可那天我媽炒白菜蘿卜時,多放了點兒菜油,遠遠地就聞著香。本應該高興的,不知為什么我媽一直不見笑容。一時擔心我爹怎么還不回來,一時又說殺了這么多人,世上怎么會太平了?
見我爹收拾著那桿槍,我媽問我爹:
你也殺人了?
我爹放好槍,笑笑說,餓了,端菜吃飯。
后來我才知道,我沒看見我爹,是因為他到別的村去打土豪分浮財去了,為了避開一個村里的熟人,怕被打倒的土豪劣紳報復,各個村的農(nóng)民自衛(wèi)團都是交叉行動。難怪在左家大院門口,那些農(nóng)民自衛(wèi)團一個也不認識。
緊接著,春節(jié)到來了。那一年的春節(jié),在我記憶中是最熱鬧的一次。人們玩龍燈,玩獅子,還有彩蓮船,蚌殼精,從大年三十一直玩到正月十五,一到晚上就聽見有鞭炮聲,鑼鼓聲,歡笑聲,還有一條彩蓮船玩到我家門口來了。過去,只有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家,才有這種榮幸。彩蓮船在我家門口玩了有一頓飯的時間,我媽泡了一壺又一壺的茶,端著盤子像人家過事路似的,給玩船的人,來看熱鬧的篩茶,我爹準備了一些鞭炮,放了一掛又一掛,我和弟弟忙著和一些孩子撿著地下沒炸開的鞭炮,追著,跑著,笑著,只有那么開心。妹妹也在看熱鬧,只是鞭炮一炸,就忙著朝婆婆的懷里躲。還有不少人自制了煙花,就是自熬的硝里面加了一些鐵粉、銅粉,一點燃,噴出的一股火星四濺,紅的,藍的,真像在黑夜里綻開的一朵火花。
這才像過個年,頓頓大米干飯,還吃了兩頓肉;還分得了一斤花生,我媽炒了,吃起來香噴噴的;天天晚上有龍燈彩蓮船的熱鬧看。我和弟弟也不再起夜,尿床,可以一夜睡到大天亮。
我婆婆說,這世道還真變了?這么過么,超一場生變一個人,活得還不冤枉!
晚上有時口渴,爬起來喝水,聽見我爹和我媽還在商量什么事情。我爹說,幾畝田農(nóng)會分給我們了。種得幾年,賣幾擔谷子高粱,這房子可以整修了。我媽說,這日子要過得長久才好。我爹說,你不用擔心,黃先生——哦,黃書記說了,全國工農(nóng)運動進入了高潮,都要當家做主了——哦,還有,黃書記說還要建立鄉(xiāng)學校,大牛二牛,都可以進學校讀書了……
什么?我可以讀書去了?我十分高興,也忘記了口渴,站在水缸旁邊拿著水瓢,問,爹,我什么時候去上學?
我起夜都是輕手輕腳的,我媽不知道我起床來了,聽見我的聲音,忙說:還站在那干什么?小心著涼了!
呵,我也能像大花屋的那些孩子們,能讀書了,能識字了,該多好!望著過年時,那一副副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一個也不認識。那些字,像搖頭晃腦的馬,像搖頭擺尾的羊,像咯咯叫著的雞,也像飛去飛來的鳥,卻不知道說的是什么。還有那大花屋的,那些畫在墻上,刻在柱頭上的字,多好看,也不知道說的什么,是什么意思。
五
好日子并沒有過多久。
那一天記得是正月十五,龍燈、獅子、彩蓮船,人山人海,把左家灣的幾條大街小巷全塞滿了,到處是鞭炮聲,鑼鼓聲,到處是一堆堆的看熱鬧的人。那祠堂門口還搭上了五層八仙桌,搭得像一幢樓房,最頂上掛了一個紅繡球,這附近幾個村來玩獅子的各顯本領,從一層玩上五層,中途還要相互斗打,踩踢,看哪個猴子能最先摘得繡球,看得人心驚膽戰(zhàn),圍觀的人群不時暴發(fā)出叫好的吆喝聲。
看燈看了大半夜,只到幾條龍燈獅子彩蓮船,亮著燈打著鑼鼓往喇叭丘河去了,村里看熱鬧的人們說說笑笑四下散去,我也才回家去。
一進家門,就聞到一股香味兒;聽見說話聲,知道我爹媽他們都早回來了。我媽一見我,說,還記得回來呀?你爹正準備要去找你!
我嘿嘿地笑著,來到火籠邊,見婆婆正弄一團面搓一個個的小白球,小白球已經(jīng)擺了半篩子;旁邊椅子的碗里,是碾碎的花生和紅糖。哦!湯圓!婆婆沒去看熱鬧,就在屋里搓湯圓。上次分浮財時,我們家還分了一些糯米,一些花生,婆婆說留到正月十五包湯圓。原來這就是湯圓!
我伸手就去篩子里抓:婆婆,我餓了!——
可手剛伸過去,就被我婆婆那沾著面的手打了一下:憨兒!這是生的,還要煮熟了才能吃。
一家人都笑了,我爹也望著我笑;弟弟妹妹還朝我做鬼臉,羞我。我惱怒地瞪他們一眼:只怕你們吃過,曉得?!
我婆婆笑著說,牛兒,快去洗了手,來我告訴你們怎么搓湯圓——要感謝共產(chǎn)黨噢,只怕將來日子好過了,想吃湯圓就可以吃,候我老了,你們好弄了我吃。
一家人正歡天喜地弄湯圓吃,突然聽見有急促的敲門聲。
這么晚了,誰會來?我爹立刻站起來,去開門。
我望過去,聽見我爹站在門口,和那敲門的人說了幾句什么,回轉身來就收拾他的背包,拿他的槍。
怎么了?我媽正端著篩子,往鍋里下湯圓,見了我爹那匆忙的樣子,緊張地問。
縣里通知,自衛(wèi)隊要到大堰去集合。
鄉(xiāng)里是自衛(wèi)團,村里是自衛(wèi)隊。我爹是自衛(wèi)隊的中隊長。
要連夜走?吃幾個湯圓再去啊。我婆婆說。
通知的時間緊,我還要叫其他的人。我爹解釋說。
背上背包,挎上了槍,要跨出門時,我爹又站住了。他還想說什么,可張了張嘴卻什么話也沒有說。他又望了我們一眼,轉過身去,出了門。
他這一走,我們再也沒見到他。
風聲突然緊起來。到了第二天,頭天還是過年的喜慶氣氛的,剛過一天,喜慶的氣氛就一下消失了,好比昨天還是大晴天,過了一個夜,就成了陰慘慘的陰天了。村里的青壯年,不是自衛(wèi)團的就是農(nóng)會的,仿佛一夜之間全消失了,留下來的,是祠堂農(nóng)會的蘇老頭兒,和少數(shù)幾個挎著長槍的自衛(wèi)團的人。他們臉色凝重,沉著臉從農(nóng)會大門匆匆忙忙走進走出,像有什么急事。那些婦女,大嬸大姨們,碰到一起,也是小心地議論著什么。被人們遺忘了好多日的左家大花屋,似乎又突然被記起還有這么一戶人家,小心議論的人們對那個大花屋指指點點。多日不露面的左家的管家,又大搖大擺進出著左家大花屋的大門。那一天,他站在大花屋門口,昂著頭很響亮地清著喉嚨,很響地吐了一口痰,像從嘴里蹦出的一只癩蛤蟆,吧的一聲跳到了街中心。
到了晚上,消失了多日的鞭炮聲又響起來了,好像很遠,遠遠地傳來。我們站在院場望,只見遠方紅了半邊天。
打起了,打起來了!有人大聲說。
原來不是鞭炮,是槍聲。
不知道你爹怎么樣了?!媽對我們說,又像在自言自語。
六
那一年,春天到得似乎特別早,還是正月呢,屋旁山腳的櫻花就在開了,遠看像落了一樹樹的雪。
櫻花一開,櫻桃就要結果了,一樹樹的,沉甸甸地垂著一枝枝紅亮晶瑩的果子,摘一顆往嘴里一丟,酸酸甜甜的。鵲子也飛來,專揀枝頭那些又紅又亮的啄食。一有空兒,我就跑到那些櫻桃樹下,仰起臉來望那些還是雪粒兒似的櫻花,想果子成熟時的好事兒。
可是那一天,望著那些滿樹的櫻花,再也不想吃果子的事,漫山漫坡的人,像密密麻麻的螞蟻似的,端著槍,舞著刀,從櫻桃樹下穿過去,追向自衛(wèi)團撤走的方向。
村西邊的黑鷹崖,槍聲正放炮仗似的響成一片。
那些穿過櫻桃樹追趕的人,有的穿著軍裝,端著長槍,有的頭纏著紅頭巾,一身黑衣服,拿著大刀,有的穿著像城里人,拿著長槍,后來才知道那是國軍、大刀會和聯(lián)防團的人。
好久不見的左家大花屋的老太爺左瞎子,也回來了,他站在村頭的那個大碾盤上,一只腳踏著碾磙架子,一手舉著短槍,一手提著幾串錢,鴨子一樣沙啞的聲音朝那些追趕自衛(wèi)軍的兵們喊道:
兄弟們!給我追啊!殺人一個,賞錢五串!
我正趴在那個田堤下看,突然胳膊被人一拽,回頭一望,是我媽。
你不要命了?。靠旎丶胰?!
那一天,槍聲不斷,直到天黑時,才安靜下來。一整天,一家人都關著門,擔心吊膽聽著門外的喊殺聲槍炮聲,擔心著我爹的安全,不知道他們自衛(wèi)隊是不是脫離了那些人的追殺,翻過了黑鷹崖。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就聽見有人在敲鑼喊話,開門一看,是大花屋的管家王老二。
只見站在巷子里的王老二敲幾下鑼又喊道:鄉(xiāng)親們,老少爺兒們,左老太爺發(fā)話了,拿了左家的東西的,給退回去!吃了左家的東西的,一粒不少地還!左老太爺還說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受了共黨的蒙騙,只要退回東西,既往不咎!哐!哐!哐!
婆婆聽了,坐在那里拄著棍子說,唉,這可怎么弄喲!
我跟我媽去還東西時,左家大院門口,那些歸還的東西已經(jīng)擺成了一條街了?;j筐,犁耙,風戽,箥箕,大缸,全是年前農(nóng)會分的那些東西,一籮筐一擔擔的高粱稻谷,擺在那里也很顯眼。幾頭牛被拴在大花屋門前的樹上,那也是分浮財時被牽走的。
媽!那是什么?!
我?guī)兔ξ覌尠岩淮影忍岬酱蠡ㄎ蓍T前——她是小腳,行走不便——一抬頭,望見大花屋門前的稻田里,竹桿上插著幾個蜂窩似的東西。
啊,是人頭!血淋淋的,仔細一看,其中一個是農(nóng)會主席蘇老頭兒,還有幾個不認識。
快回去!我媽一望,臉色煞白,拉起我就往家走。
又在擔心焦慮中過了一天。那一天天還沒黑,我媽提著簍子去菜園砍白菜扯蘿卜,準備做晚飯,剛出去一會兒,走到半路就回來了。
快!我們快走!她的簍子丟在了門口,進屋就收拾衣物。
原來,她在去菜園的半路上得到消息,左瞎子準備對農(nóng)會干部和農(nóng)民自衛(wèi)團的人斬草除根,今天夜里就要捉人。
你們走吧,我一個老婆子,他們能把我怎么樣?再說,我也老了,死也死得了。
婆婆坐在那里烤著火籠里的火,不走。
我媽便流著淚說:媽,您不走,真有個三長兩短,正軒(我爹的名字)回來我怎么給他交待?!
我和弟弟妹妹一起去拉扯婆婆:婆婆,走,走!
一家人這才慌慌忙忙,收拾必備的衣物準備出門。臨出門,婆婆突然對我說,牛兒,快去把篩子里的湯圓裝進炊壺提著!你爹嘗都還沒嘗呢。
正月十五做的湯圓,還沒煮爹就出了門。婆婆給爹留了幾個,一直放在那個篩子里,用洗臉袱子搭著,等著爹回來吃。
一家人就悄悄出了后門。出了門,發(fā)現(xiàn)還有幾家人,也正提著大包小包,在暮色中匆匆穿過田野山溝,朝鷹嘴崖逃。那都是農(nóng)會干部和自衛(wèi)團的家人。
幾家人匯做了一處,正往山上爬,突然聽見背后傳來了槍聲。原來是保安團的追來了。子彈打到了腳邊,穿進了枯草叢,濺起幾星塵土。
大伙兒不再回頭,拚命往山上爬,還沒爬到半山腰,突然聽見幾聲炮響,嘩嘩啦啦的石頭就從山上滾了下來。接著是兩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掛在山頂,我半個身了埋在土里,我喊著叫婆婆,叫媽,叫弟弟,叫妹妹,可四周除了夜里的風聲,什么回聲也沒有。我從土里爬起來,四下找著,看見像人形狀的就去看去摸,可都是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土塊,一個山凹全都被滾下來的石頭土塊填平了。我摸著了人的一只手,不知是誰的,使勁一扯,像扯出的一個樹根,扯出了一條膀子,我仔細分辨著膀子上的衣服,不是婆婆,不是媽,也不是弟弟妹妹的。
我坐在地上哭喊著,手中裝湯圓的一把炊壺也不知丟哪兒去了;山下的房子在清冷的月光下露著影影綽綽的輪廓,還有一團團的白色,那是正在開的櫻花。櫻花在月光下也是白的,白得像花圈。
除了不知是誰的一條胳膊,一同逃難的十多人,全消失了。
七
那一年,逃到鷹嘴崖,一家人只剩下了我和弟弟。弟弟被埋在了泥土下,后來被我挖出來了,可婆婆,媽,妹妹,埋在了大石頭下,我刨不動,也挖不動,面對垮塌的房子樣的一塊大石頭,喊天天不靈,呼地地不應。我們弟兄刨了一陣,只好又坐在地上哭。
逃難的路上,媽給我說過,我們是要逃到住在深山棕葉子溝的姑婆婆那里去的。姑婆婆那兒我跟爹媽去過兩回,是拜年去的,路的大致方向還記得。望著山下,那大花屋的院子里拿刀拿槍的聯(lián)防團的團丁們進進出出,怕他們發(fā)現(xiàn)了又來追殺我們,我拉起哭得像個貓兒的弟弟,爬上山去,朝山里頭那密林深處鉆。
我和弟弟找到了姑婆婆家,從此跟著姑爺爺姑婆婆兩位老人生活。我不知道我爹還在不在這個世上,請姑爺爺多方打聽,希望他還活著,有一天,他會來接我們兄弟倆回家去。
可這一天一直沒有到來。我們兄弟倆兒跟著姑爺爺姑婆婆,一天天長大,開荒,種田,做農(nóng)活兒,有時也跟著姑爺爺打打獵,為了安全起見,打到了什么獵物下山去賣,都是姑爺爺一人去露面。后來他年紀大了,也懶于下山,打到的獵物一家人改善生活。有一天,已經(jīng)久不下山的姑爺爺下了一趟山回來,興奮地說,這下好了,共產(chǎn)黨坐了天下了!
那一年,我們兩兄弟已經(jīng)成人了,從剛來時鼻涕淚水糊得像小花貓的小孩兒,長成了比門還高的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了。
我們又回到了山下我們的“家”,那個只剩下幾堵斷墻的老屋場。老屋場里長滿了雜草,荊柯,也長出了樹,那些長在屋場里的構樹已經(jīng)有一茶杯粗。我們兩兄弟忙活了兩天,把雜草柯梓樹枝全部清除干凈,把屋場清了出來。后來姑爺爺姑婆婆送了一些木料和檁子,我們兩兄弟起早摸黑,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把房子修好了。姑爺爺下山來看了,滿意地說,嗯,和燒以前的差不多了!以前,也是石頭墻,石片瓦。
左家大院的人,已經(jīng)逃的逃,跑的跑,大院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大門上貼了兩個交叉的紙條子,還蓋著大紅印章。據(jù)說是大院已經(jīng)被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接管了。還聽說,左瞎子的聯(lián)防團,后來改成了保安團,在賀龍的紅三軍攻打縣城的戰(zhàn)斗中,左瞎子被當場打死。左瞎子的大兒子后來接任國民政府的縣長,被解放軍襄西支隊消滅了。左瞎子有三個兒子,當年已經(jīng)被農(nóng)會鎮(zhèn)壓了一個,解放時被打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在當兵,是國軍的什么團長,后來聽說也在戰(zhàn)場上被打死了。
一二十年來,我們兩兄弟一直在打聽爹,不知是死是活。傳說很多,有的說當年被左瞎子的人打死了,有的說逃出去了。后來有一天,我們的房子剛修好,我們還在清除院場上的沙石木塊,忽然聽見有人喊:
大牛兒!小牛兒!
是誰在喊我們的小名兒?我們停下手中的活兒,抬頭一望,是個老瘸子,像八仙中的張果老,拄著拐棍,拐杖上還系一個酒葫蘆。老瘸子睜著一雙被酒精燒紅的兩眼,如同見到了親人般地喜悅地望著我們兩兄弟。
您是?——這個人我們好像并不認識。
唉,不怪你們不認得了。我現(xiàn)在是又老又殘,是個廢物了!
我再仔細一看,突然記了起來:
您是——王叔叔???
我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把一截燃著的炭塊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再張開嘴讓我們看的自衛(wèi)團的王叔叔。當年,是如何的年輕英武,可現(xiàn)在怎么成了一個又殘疾又蒼老的老頭兒?
我們連忙把這個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叔叔讓到新蓋好的屋里坐,又倒茶又敬煙,見了他就如同見到我爹一般。
問起我爹,王叔叔嘆了一口氣,說,兒們啊,你們的爹是條漢子!
他說,當年農(nóng)民自衛(wèi)團突圍,我爹帶了一隊人邊打邊撤,最后撤到了漳河邊,前有追兵,后有漳河,我爹為掩護戰(zhàn)友撤退,他帶的幾個人被困在了漳河邊的銀子崗上。堅守了三天三夜,最后還是被左瞎子的人攻破。左瞎子的人沒有從我爹口中問出一句話,為了泄憤,那些聯(lián)防團的人就用簽捅進肛門把他整死,尸體也拋進漳河里。王叔叔說,他是那場戰(zhàn)斗里唯一幸存的,左瞎子的人用鍘刀鍘下了他一條腿,把他扔在山溝里,準備喂狼,最后是被一位砍柴的人發(fā)現(xiàn),救活了。這么多年來,他也一直在打聽我們一家人的下落,后來打聽到了,也不敢去找我們,直到解放了,他才來告訴我們。
當天,我和弟弟趕到漳河邊,王叔叔說的銀子崗,對著嘩啦急湍的漳河叩頭,燒紙,望著清清的一河水,不知道我爹的尸首漂流到了哪個地方,但一定是在這流淌的河水里。
新房子修好,安頓下來沒有幾天,突然來了幾個人。
八
來的幾個人都是一口的外地口音,領頭的是一個大小伙子,看上去二十來歲的樣子,比我們兩兄弟還年輕,可人人都稱他“趙隊長”。趙隊長人高馬大,穿著黃軍裝,腰里一根寬皮帶,皮帶上別著一把手槍,和原來大花屋的那個私塾先生黃先生,后來領導暴動成了農(nóng)民自衛(wèi)團的領導一樣,都是別的那種短槍。我知道,別短槍的人就是頭兒。
跟著來的還有一個人,是同村的,小名兒叫狗熊,大名叫馮大貴,小時候在一起玩過,過年搶過人家沒炸完的鞭炮,河里光著屁股洗過澡的。他的爹是個篾匠,當了幾天的自衛(wèi)團團員的,后來說太苦,家里人也沒人照顧,就又回家當了篾匠了。他家的房子沒有燒,可也跟我們的一樣,只是個石片蓋的石頭屋。前幾天我們重修房子時,他還來幫過幾天忙。
馮大貴是給他們帶路的,當介紹人的。馮大貴說,這是從部隊上下來的土改工作隊員,來村里訪貧問苦,扎根串連,明確依靠對象,準備成立貧雇農(nóng)協(xié)會,進行土改的。
貧雇農(nóng)協(xié)會就是過去的農(nóng)會?我問。我想起那個私塾的黃先生,還有被左瞎子砍了頭,腦殼掛在竹桿上的農(nóng)會主席蘇老頭兒。
貧雇農(nóng)主協(xié)會是基層組織,成立了貧雇農(nóng)協(xié)會,再發(fā)動群眾,才能成立農(nóng)會,民主選舉鄉(xiāng)長、副鄉(xiāng)長、農(nóng)會主席、副主席。工作隊的趙隊長說。
接著,趙隊長講了很多話,說他們已經(jīng)掌握情況,我們兩兄弟是最可依靠的貧雇農(nóng),工作隊來,就是要發(fā)動我們這些貧雇農(nóng)進行土改的。他還講“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打倒地主分田地,消滅農(nóng)村封建剝削制度”,希望我們帶頭自覺自愿投身到土改運動中去。我聽得似懂非懂,也想起二十年前,那個私塾的黃先生也是坐在這個屋里,這么來串連我的爹,給我的爹說那些話的。我爹讀過幾天書,他明白道理很快,可是我,一天書都沒讀過,對趙隊長講的話一時也鬧不很明白。但是我明白一條,共產(chǎn)黨又要給我們分田,分房,分財產(chǎn)了。
趙隊長讓我先加入貧雇農(nóng)協(xié)會,希望我將來能在貧雇農(nóng)主席團或者農(nóng)會里面擔任一個職務。我馬上搖頭說,不行不行,籮筐大的字不認識一個,扁擔倒下來不認得是個“一”字,那些事兒奈不活。我雖然沒讀過書,但知道那些當領導,當頭兒的人都是明禮識字的人干的。
趙隊長有些失望。顯然他是抱了很大的希望來的。見我說得很堅決,又不是沒道理,他就說,聽說你會打銃放槍?那到時你可以當民兵吧?
只要不是文活路,武活路還是來得了幾下的。我說。一句話把大伙兒都說笑了。
接下來的事情,到處都是一樣,土改工作隊員進村訪貧問苦,扎根串連,明確依靠對象后,就召開了貧雇農(nóng)大會,成立貧雇農(nóng)主席團,說是由貧雇農(nóng)主席團領導土改,實際上是在土改工作組的直接領導下進行的。馮大貴讀過兩年私塾,認得字,跟工作隊接觸也早,帶領工作隊訪貧問苦也很積極,群眾基礎也好,就成了左家灣村貧雇農(nóng)主席團的主席,后來又是農(nóng)會主席、村里第一任黨支部書記;左家灣村貧雇農(nóng)協(xié)會成立后,就發(fā)動群眾,特別是發(fā)動那些苦大仇深的貧雇農(nóng)訴地主的苦,算地主的剝削帳,揭發(fā)地主的罪惡,左家灣最大的地主,還是左家大院大花屋的左瞎子。左瞎子和他的兒子們都不在了,其他的人逃的逃,散的散,能找到的,就是左瞎子那個逃回娘家的第二房小老婆曾氏,曾氏是離左家灣五六十里的大曾家灣人,貧雇農(nóng)協(xié)會的人就去把她綁了來,讓她站在臺上向廣大的貧雇農(nóng)低頭認罪。曾氏那時也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從沒受過這種驚嚇,受過這種苦,在臺上站了不到半天,就一下昏倒在地上,訴苦會也只好提前結束。召開完訴苦大會,就劃分階級成份。先劃惡霸地主、大地主和不法地主,再劃中小地主,最后劃富農(nóng),沒收地主的土地、山林、房屋、耕牛農(nóng)具、糧食等五大財產(chǎn),征收富農(nóng)出租的土地。對無地少地的農(nóng)民,用比被剝削、比勞動、比生活、比誰的困難多的辦法來劃定雇農(nóng)、貧農(nóng)、中農(nóng)成份,那時聽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中、貧農(nóng)是一家,中、貧農(nóng)團結是關鍵”。沒收的耕牛農(nóng)具、糧食,都堆放在左家大院里,那時的左家大院,成了一個大倉庫。在工作隊的指導下,左家灣也組成了土地財產(chǎn)的分配班子,主要人員以貧雇農(nóng)主席團為主,還有幾個大伙兒公認的辦事公道、正派、能干的貧雇農(nóng)代表,對沒收、征收的五大財產(chǎn)造冊登記,對無地、少地、缺少耕牛農(nóng)具的貧雇農(nóng)分戶造冊,按照實有財產(chǎn)數(shù)與貧雇農(nóng)需要情況,對照研究,制定分配方案,村貧雇農(nóng)主席團召開貧雇農(nóng)代表大會討論通過了,再召開群眾大會進行分配。
那時,我也被推選進了土地財產(chǎn)的分配班子,但主要的任務還是看守好那些沒收來的財產(chǎn)。村里成立了民兵隊,民兵們都配了槍,分成了幾班,在左家大院里照看那些堆成山的農(nóng)具、糧食。
這一次,是能夠大大方方在這個大花屋里進出了。那些以前沒能去過的地方,大廳、廂房,繡花樓,可以隨便進進出出了。繡花閣樓也雕滿了花兒,刻滿了字,可惜我一個也不認識,那樓上的雕花床,也是我從來沒見過的,還有綾羅綢緞,香囊玉帛。那天換了崗,我一人悄悄爬了上去,在那雕花床上躺一躺,體會一下這睡這綾羅綢緞的雕花床跟睡稻草粗布的木板床有什么區(qū)別。我想起那些左家大院的太太小姐出門時飄過的陣陣脂粉香味兒,可這房里,床被散發(fā)的,只有一股久不住人的霉味兒。剛躺上床去,聽得床角有吱吱的叫聲,翻開一看,嘿!長時間沒有人住,老鼠在床里面過兒了,一窩白生生的小老鼠正閉著眼睛亂爬。
床上有老鼠,那一堆堆一包包的糧食沒有老鼠?我去打開一看,果然有的布袋被咬了一個洞,有的揭開蓋子一看,里面全是一層黑黃豆樣的老鼠屎。
我把見到的情況匯報給工作隊。趙隊長擰著眉頭想了一想,接著拳頭在桌上一捶:這些房子財產(chǎn)必須要盡快分出去!接著他起身去找貧雇農(nóng)協(xié)會的馮大貴,讓他抓緊拿方案,分配這些收繳的財產(chǎn)。
沒想到,分財產(chǎn)時,卻遇到了困難。
九
人一生遇到的很多事情,好像都是重復的;世上本來沒這個人,后來卻生了,在世上活一遭,死了,世上又沒了這個人;人本來是沒有家的,結婚,生兒,養(yǎng)女,有了一大家子人口,可兒女一個個長大,離開父母,你又成了孤家寡人。就像在山上轉去轉來,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都說是迷了路,其實人生就是如此,并不是什么迷路。怎么來還是要怎么去的,出現(xiàn)過的還是要再出現(xiàn)的。就像日頭,落了還要再升,升了還要再落;就像那櫻花,開了還要再謝,謝了還要再開的。
分田分財,二十年前發(fā)生過,二十年后又發(fā)生了。只是那時,主持分財產(chǎn)的是蘇老頭,鄉(xiāng)農(nóng)會蘇維埃的政府主席,維持秩序的是頭上包塊黑布袱子的農(nóng)民自衛(wèi)團戰(zhàn)士,現(xiàn)在主持的是貧雇農(nóng)團的馮大貴,土改工作隊,維持秩序的是民兵。民兵的裝備比過去我爹那時的自衛(wèi)團好多了,他們那時一把漢陽造就是最好的,好多自衛(wèi)團戰(zhàn)士只有土銃,大刀,長矛,現(xiàn)在的民兵,多是三八大蓋,還有蘇式步槍,齊整多了。我手中就是一把蘇式步槍,雖然有些笨重,卻打得遠,準星好。
那一年,櫻花開得正旺,春天也來得早,田里的油菜花也開得一洼連一洼,放眼是白的櫻花,黃的油菜花,暖融融的日頭像個大火爐子,在天上燒著,左家大院門口堆滿了農(nóng)具糧食,院旁邊的樹上拴著好幾頭耕牛,還有一群羊在那里咩咩直叫。這都是要分的財產(chǎn)。我和幾個民兵分頭站在那些將分的財產(chǎn)旁邊,肩上挎著槍,腦子里卻想著二十年前也是在這個地方分財產(chǎn)的情景。那時,是來看熱鬧,左家大院門口站滿了人,來的人站不下,有的就站在大院坎下的稻田里,我和幾個小孩子,包括這現(xiàn)在坐在主席臺上主持分財產(chǎn)的馮大貴,在大人們的腿空里鉆去鉆來看熱鬧??墒墙裉欤瑏韰⒓臃重敭a(chǎn)的人,卻只站了稀稀拉拉的幾個人。
那些人顯然是不準備分得財產(chǎn)的;以前來參加分財產(chǎn),都是撅著籮筐,拿著扁擔,即便是小腳老太太,也拿著一把撮箕,提著一個簍子。可是今天這稀稀拉拉幾個人,卻都袖著手,遠遠地望著。
陳大榮!陳大榮來了沒有?分財產(chǎn)開始了,馮大貴對著擺在桌上的分財產(chǎn)的那個冊子喊著人。
站著的一群人一陣騷動,如同風吹過一團稀拉的樹苗兒,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沒有一個人應。
吳小滿!吳小滿來了沒有?
還是沒有人前去拿那些農(nóng)具糧食。
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來的人這么少?都通知到了沒有?主席臺上坐著的趙隊長坐不住了。
都通知到了,有的還催了幾遍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都不來。我站在主席臺的旁邊,聽見貧雇農(nóng)協(xié)會的主席馮大貴委屈地對趙隊長說。
這個時候,人群里有人在喊:
馮主席!你把這些東西給我們,拿不拿得穩(wěn)噢,莫到手還沒拿熱乎,又被要回去了!
有一個年紀大的老太太,也喊著馮大貴的小名兒說:
狗熊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給我們說實話,這些東西到底能不能要啊,莫害了我們啊。
馮大貴站起來,說,怎么拿不穩(wěn),怎么不能要!全國都解放了,新政府都成立了,國民黨蔣介石早完蛋了,你們還怕什么?!
人群里又有人大聲說,國民黨蔣介石早完蛋了,可左家人還沒完蛋么!不是還有后人嘛。
趙隊長就問,這些人在擔心什么,為什么政府分給的財產(chǎn)不敢來領?
擔心什么,擔心秋后算帳唄!馮大貴就把二十年前農(nóng)民暴動后,蘇維埃政府主持打土豪分浮財,后來左瞎子變本加厲要人們償還的事說了一遍。
愚蠢!怎么覺悟這么低!于是趙隊長站起來,大聲說:
農(nóng)民兄弟們,你們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現(xiàn)在……
趙隊長講了一大通道理,結果只有少數(shù)幾個臉色悲壯的前來領取糧食,說,就是吃了死,要償命,也要做個飽死鬼。還有一部分人袖著手站在那里不動,小聲議論,說這個姓趙的是個外地人,話說了,東西分了,他拍拍屁股走人了,左家人真的回來,誰能站出來伸這個頭?
分財產(chǎn)的難度顯然超出了工作隊的想象,趙隊長搖著頭說,不是說這左家灣是老蘇區(qū)嗎,怎么群眾基礎這么差!
隨后,趙隊長召集工作隊和貧雇農(nóng)協(xié)會,還有民兵開會,說,土改工作是全國的一盤大棋,是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必須做好。接著研究了下一步工作方案,上門挨家挨戶做工作,農(nóng)戶不來領,由民兵把農(nóng)具糧食送上門。
在這次土改中,我和弟弟不僅分了田,還分得了左家大院里的房子,一進半天井大小五六間房,包括豬欄牛欄。從此我們不再住那一年四季都漏雨穿風的石片屋,有了像樣的家。分得的田后來又成立合作社,人民公社,田又成了公家的,生產(chǎn)隊的;后來實現(xiàn)責任制,包干到戶,生產(chǎn)隊的田又分給了我們,成了責任田;只有這大花屋,一直由我們住著,一住就是好幾十年,可現(xiàn)在,又要收上去了,是政府的還是私人的,誰也說不到。那一年,分得左家大院里房子的,一共是十一戶,全是貧雇農(nóng),有的窮的實在沒地兒住,分房當天就住了進來,有的膽小,還在觀望,來看了幾趟,見住里面的確是比住巖洞草棚強,也都拖兒帶女地住了進來。空蕩無人的大花屋,從此又燃起了炊煙,熱鬧起來。
住進去了沒有幾天,發(fā)生了一件怪事。
趙隊長交待我,說這大花屋不僅用來住人,還有文物價值,要注意保護好,那些雕花的木板門窗,不能再像住巖洞草棚里,沒有柴了就弄一塊燒(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了,一個神智不太清的住戶,雕花的門窗已經(jīng)被他 下來好幾塊燒火烤了);二是這屋都是木質結構,都是木板墻,還要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防火很重要,要我負責大花屋的安全。所以每天晚上我都要挨個天井巡查一遍,檢查好安全,關上院子大門,才回來睡覺。
那一天,我從里面的天井巡查到外面的天井,火籠里有柴火的,督促他們睡覺前把燃燒的柴頭用火鉗夾了扔到天井里,潑上一瓢水,淋熄了。在幾個天井濕潤的火煙里,我來到了大院,準備閂上門,回去睡覺。兩手剛抬起來要去掩大門下門閂,猛然一個人頭鉆進來。
你是哪個?王柱子呢?
闖進門來的人,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兒,白白嫩嫩的,長得像個女人,一見我就問。他穿著打扮很奇怪,頭發(fā)像個娘兒們梳得光光的,頸項下還系一根布帶子,像個狗舌頭吊著——后來才知道那是什么領帶;更奇怪的,是他一進門就問王柱子,那是原來大花屋的王管家的小名兒。他肯定不知道,王管家已經(jīng)被押送到了縣里,聽說要坐牢。
他提著一個藤條箱子,問了我?guī)拙?,就大搖大擺地朝屋里面走,一面走還一面問,人呢,都到哪兒去了?怎么這么早就熄了燈?去讓廚房里給我燒火弄飯,我還沒吃晚飯。
我猛然喝一聲:
站?。∧愕侥膬喝??!
提著箱子的年輕人站住了。他回過頭來,好奇地望著我,你是新來的吧?快去吩咐廚房弄飯——不要弄七八個碗,就煮兩節(jié)灌腸,拈一碗沖菜,少放點兒香油。好幾年沒吃家鄉(xiāng)菜,欠死我了!
說完他又提著箱子要往屋里走。
你是什么人?站??!
他走了兩步就又回過頭來,不耐煩地說:喲,你一個下人比我脾氣還大,這么高門大嗓的?我是什么人?你睜開眼看清了,我是這家的長孫,大少爺!去,進去跟我媽說,留學日本的子昂少爺回來了。
十
這個家伙簡直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這惡霸大地主的一家,鎮(zhèn)壓的鎮(zhèn)壓,槍斃的槍斃,沒有鎮(zhèn)壓和槍斃的,也全被掃地出門,房子也分給了佃戶、長工,分給了貧雇農(nóng)、烈屬。那幾個女人,左大老爺?shù)囊粋€老婆三房姨太,還有三個兒媳婦,有的已經(jīng)改嫁給了沒有老婆的貧雇農(nóng)、鎮(zhèn)上的手藝人,沒有改嫁的遣散回了娘家,看管居住。倒是聽說還有一個長孫,先是在省城念書,后來杳無音訊,不想現(xiàn)在回來了。
事關重大,我叫來了也在當民兵的弟弟,還有幾個住在大花屋的貧協(xié)會員,讓他們看管好這個地主子弟,一邊飛跑出門,去土改工作隊報告。
工作隊住在村祠堂里,貧雇農(nóng)團、農(nóng)會也在那里掛牌辦公。
趙隊長已經(jīng)準備休息了,我敲門進去時,正披著衣服坐在椅子上洗腳。聽了我的匯報,兩只腳馬上從盆里提出來,用一塊長布袱子擦了一把,趿上鞋子就要出門。
我站在他后面,見他就這樣披著衣服出門,馬上喊道:
趙隊長!
趙隊長回頭說,怎么,還有什么話沒說完?
不是。我望著掛在墻上的武裝帶和手槍說,您沒有帶槍。
趙隊長笑了笑說,哦,沒有必要!不過,你的提醒也對,人在槍在,這是紀律。
我打著火把在前面走著,隨著幾聲狗叫,就到了大花屋。早有人迎在門口,聽見聲音打開門,提著馬燈把趙隊長迎進去。
大廳上,昔日的左家少爺被綁在一張八仙椅上,頸項下的領帶也被扯的老長,像栓狗一樣系在椅靠背上,我弟弟拿著一把長槍對著他,幾個貧協(xié)會員也拿著長棒短棒,像圍著一頭隨時會掙脫逃跑的野物。
怎么還綁上了?松綁!松綁!趙隊長進門一看,吩咐道。
趙隊長,這……?我有些不理解。
他不是罪犯,是教育的對象,松綁吧。趙隊長又說。
我只好讓幾個貧協(xié)會員松了綁。
這個穿著洋氣的地主子弟雖然有些見識,但這種景況大概也是生平頭一次遇到??吹絹砹艘粋€領導,臉上倒沒了先前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的無奈和驚恐。他望著給我們下命令的也像書生樣的趙隊長,整理著系在領口的領帶,臉上有的只是疑惑和不解。
趙隊長進了門,就一直在打量他,問,聽說你在武漢讀過書,上的哪個學校?
地主子弟回答了。
趙隊長說,哦,我也在那學校讀過兩年書……
那地主子弟聽了,昏暗的兩眼突然睜亮了,像見到了熟人般:你也在那上過學?哪一年?上的哪個系?我學的是土木工程……
趙隊長卻不理他那個熱乎勁兒,拉下臉嚴肅地說:大道理我就不給你講了。這幾年你不在國內(nèi),但有些情況我還要給你講清楚。接著,趙隊長講了國內(nèi)形勢,土改的政策,也講了他們左家人如何與人民為敵,如何屠殺革命群眾欠下了血債,現(xiàn)在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有文化的人就是有文化的人,趙隊長一席話說完,那個雖然被我們綁過,卻不服氣,瞧不起人的小子一下低下了頭。
當然我們也不搞封建社會那一套,是誰欠下的血債由誰來還,人民政府不搞誅連、連坐,也不枉殺一個人。你只要認真接受革命群眾的改造,也可以重新做人。你有文化,完全可以為新中國服務,為人民服務。按照政策,你也可以得田地和房屋……
趙隊長說著,這位穿著洋裝的地主子弟,由疑惑到驚恐,由驚恐又變得平靜,不停地點頭。聽到說要分田分屋,馬上說:
我不會種田!……我想到縣城或者哪個學校,去教書……
趙隊長沉吟了一會兒,問道,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社會形勢?
那小子說,在日本給家里連寫了幾封信,都沒回,以前寄的錢都用完了。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回國后,一路也沒耽擱,到縣城發(fā)現(xiàn)早變樣了,一個人也不認識,好不容易租了一個轎子,連夜趕了回來。在日本,國內(nèi)的形式也聽說了一些,也聽說鄉(xiāng)下在搞土改,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是這樣個改法……
那你認為應該是怎么個改法?趙隊長嘴角掛笑著追問說。
那家伙知道說錯了話,低下頭不再做聲。
趙隊長站了起來,對那低下頭的地主子弟說,你先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人民群眾也不是天生就會種地的;你的情況我還要向上級報告,到時再通知你。還沒吃飯吧,陳正耕(我的大名)你看讓誰弄點飯他吃。先在這大花里找一間屋讓他暫住。從明天起,帶他和其他地主子弟一起,參加勞動。
趙隊長走了,我安排一家貧雇農(nóng)的女人弄飯,一邊去給他找住房。大花屋里還有幾間房沒有分完,就挑了其中的一間,樓上的,也算對得起這房子以前的主人吧。
給他準備好睡的地方,來喊他去時,見他桌上的一碗飯倒是吃完了,一碗菜卻沒怎么動。
我說,這不是灌腸,也沒有沖菜,你就不吃?
他愁眉苦臉地說,這菜,實在太咸了。
睡倒了半夜,我起床推開窗戶一看,發(fā)現(xiàn)天井那閣樓上還亮著燈。趙隊長走時,叮囑我要暗中看緊這個地主子弟。我想原因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是家里遭受大變故,怕他想不開,有幾家地主和地主子弟,都是嚇得上吊或是跳井自殺的;二是怕他搞破壞。
我提著一盞馬燈,悄悄上樓去。推門一看,發(fā)現(xiàn)這個地主子弟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發(fā)愣,樓板地上放著他帶回來的那個藤條箱子。這箱子我們早已檢查過了,怕有槍刀武器什么的,打開一看,里面全是書,還有幾件衣服。
不知道這家伙在想什么,聽見我開門進去,他仍直愣愣地兩眼望著那盞放在窗臺的洋油燈,后來說的煤油燈。
你在干什么?怎么還不睡?
他望了望那墻角的床,愁眉苦臉道:這床上有老鼠屎……
我一聽就來氣:
你還在把自己當作公子少爺?我給你講,是那趙隊長人好,見你是讀書人可憐你!要是換別人,早把你也掃地出門了,別說只有幾顆老鼠子屎,就是豬屎狗屎窩也沒得你睡的!
一通氣出完,也不管把他嚇得如何張大了嘴巴,直愣愣地望著我,嗵嗵嗵地踩著樓梯我下了樓,去睡我的瞌睡。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是頭天半夜里回來的,第二天,整個左家灣,都知道左家的后人回來了。
他被帶去監(jiān)視勞動的時候,人們都遠遠地看著,指著他議論著,議論的人們臉上都是擔憂,憤怒,不滿。
有的人見了我,好像要證實什么的問,那個人,真的是左家的人?不是說,左家沒有后人了嗎?
有的問,人民政府怎么就讓他還活著?怎么不鎮(zhèn)壓了?
有一天,突然大花屋里沖進來一群情緒激動的人,有的拿著鋤頭,有的拿著鐵銑,有的拿著木棒,喊著:
打倒地主狗崽子!
血債血還!
斬草除根,不留禍根!
……
年輕的地主少爺左子昂嚇得面無血色,我連忙把他推上樓去,我和弟弟,還有幾個民兵,站在樓梯口,不讓情緒激動的失控人群沖過去,一面派人火速去報告工作隊。當時的場面十分混亂,大花屋好幾個天井里,都擠滿了人,一扇木板隔墻也被擠倒了。
不一會兒,趙隊長帶領土改工作隊的人來了。他站在樓梯上喊:
鄉(xiāng)親們,請聽我說,人民政府對待地主子弟是有政策的!
可群眾不聽他那一套,繼續(xù)高聲喊道:
打倒地主狗崽子!
斬草除根,不留禍根!
……
混亂從中午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天黑時,人們才相繼離去。人們走時,相互指著樓上的地主子弟說,有他在,我們肯定活不了!
人們是怕報復,是怕二十年前發(fā)生的事,會再次重演。那年暴動后,也分過這左家的土地財產(chǎn),可后來左家人帶著大軍打進來,分得的財產(chǎn)不僅要加倍償還,有的還丟了性命,不少家庭慘遭滅門。所以分得財產(chǎn)土地的人,都強烈要求把這個地主子弟也鎮(zhèn)壓了,以絕后患。
為了防止發(fā)生意外,趙隊長決定把地主子弟左子昂弄到祠堂里,和工作隊一起住,實際上是保護起來。
可是,保護不到兩天,就有三四個老頭兒、貧雇農(nóng)找到工作隊,找到趙隊長,說代表全村的貧雇農(nóng)、群眾,堅決要求處決這個地主子弟,要斬草除根。
他活一天,我們就活得不安生!
那幾個老者說。他們都是分得了財產(chǎn)土地的人,還有兩個是住進了大花屋的人,睡的是原來左家大老爺睡過的房。他們都見識過二十年前的那場血腥的報復,所以強烈要求殺掉這左家后人以絕后患。
趙隊長仍然沒有答應他們,做了一番解釋后,勸他們回去做做其他人的工作:
你們回去讓大家都放心,現(xiàn)在的形勢和二十年前不一樣了,現(xiàn)在是人民政府的天下,是人民政權,人民當家做主,大家都不用擔心……
可是沒想到,第二天早晨,工作隊打開大門一看,祠堂門口跪了一片人,領頭的就是頭一天來要求工作隊和農(nóng)會除掉左家后人的幾個老者。
趙隊長忙出去勸說,扶那些跪著的人起來,可是人們說,如果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
他們從早晨跪到了中午,工作隊和農(nóng)會辦公的祠堂門口跪了一大片一百多了,還有的把分得的糧食、農(nóng)具什么的,也悄悄還來了,放在祠堂門口。
趙隊長也真著了急,怎么勸說都無效,嗓子都說啞了,嘴上也打起了泡。沒有辦法,只好召集工作隊、農(nóng)會和貧雇團開會。
會上,爭論也很激烈,意見也分成了兩派,一派是要按政策來,一派是堅決殺掉。一個貧雇農(nóng)代表還拍了桌子:今天不殺掉他,他明天就會來殺掉我!一個字,殺!最后主張殺的人占了多數(shù)。
趙隊長一直沒發(fā)言。從不抽煙的他拿過別人的早煙袋,抽了幾鍋煙。最后,他把燒完的煙鍋在祠堂青磚地上磕了磕,說,那就殺吧。
執(zhí)行槍決的人,是我和弟弟。左家殺了我一家,跟左家也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是民兵連長,還是貧雇農(nóng)協(xié)會的委員,又會打銃,也算是槍法好,是執(zhí)行槍決的最好人選。
那個叫左子昂的小子,當眾嚇癱了,我和弟弟拖著他出的門,上的山。本來是要在河灘槍決的,可后來有人提意見,說是大伙兒吃水洗菜都在河里,弄臟了。執(zhí)行地點就改在了后山坡里。
那一天,又下著雨,本來還跟著幾個看熱鬧的,見雨一下大,就都縮了回去了,站在祠堂門口屋檐下遠遠地望。我和弟弟兩人一邊站一個,就拖著那個癱軟得像一把鼻涕的家伙上山去。拖到半山,弟弟說肚子痛,要找?guī)r屋拉屎,讓我一人去把那小子解決算了。我知道弟弟是膽兒小,平時,他殺只雞都不敢,更不用說殺人,他怕見血,一見血就心慌,就出冷汗,渾身篩糠似的就打擺子。我知道,那是那一年,我們一家人逃亡時鬧的。他見了那血肉橫飛的胳膊,腿,落下的后遺癥。他參加民兵背的一桿槍,就只是個擺設。我就私下地笑他那背的是個燒火棍。
我就一個人背著槍,雙手提著那個家伙繼續(xù)朝山凹里,朝挖好坑的地兒走。
不一會兒,我的槍就響了。跟打銃一樣,槍聲在山?jīng)_里回蕩,幾匹山都聽得見。山下的人,站在門口屋檐下的人,都應該聽得見。
他們應該放心了。
十一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幾十年過去了,人也老了,屋也舊了,看著大花屋一天比一天殘破,屋上漏雨,檐子腐爛,雕花門窗被撬去,賣給了來收購古董的販子,墻上挖得大洞小眼,看著也心痛。這可是先人們拿命換來的!后來聽說要收回去重修,政府搞開發(fā),真是天大的好事,村里來一說,我就同意了。可是沒想到,事情并不是想的那么簡單。
那一天,說投資開發(fā)大花屋的老板來了,縣里鎮(zhèn)里村里,頭頭腦腦的一大群人,來到了大花屋,讓我看他們畫的要修復的效果圖是不是和毀壞前的一樣。兩個人攤著那張圖紙,我看看圖紙,看看房子,告訴他們哪一點兒不一樣,毀壞前的門,窗,墻上的畫是什么樣的,突然一眼望見拿著個照相機站在廳堂匾額下照相的一個公子哥兒,吃了一大驚:那不就是幾十年前的左子昂?!
以為是眼花了,見鬼了,可是村書記劉義介紹說,這就是投資開發(fā)大花屋的老板,榮老板。
怎么跟左子昂長得一模一樣?
那個拿著照相機的公子哥兒,也好奇地走過來:
你怎么認得我外公?!
原來,左子昂是他的家公,他是左子昂的外孫子。
哈,說了半天,這是左家人又回來了!胡漢三又回來了!什么投資開發(fā),是又要秋后算賬,要回他們的財產(chǎn)了!
我氣得圖也不看了,馬上跟村書記劉義說,原來的房子征收合同作廢,搬遷協(xié)議作廢,大花屋,我是不會搬出去的,除非我死了!
十二
那一年,面對群眾聲勢越來越大的呼聲,土改工作隊漸漸撐不下去了。有一天,趙隊長找到了我,問我對群眾說的“斬草除根”的看法。我首先想到自己的家因為父親的牽連,一家人的悲慘。我只說了一句話,說,共產(chǎn)黨不能像國民黨,不能濫殺無辜。趙隊長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以為我說錯了,要受批評,可他說,可惜了,你不識字,不然可以好好培養(yǎng)!接著趙隊長說了與我相同的看法,也說出了他心里的矛盾:殺吧,與人情不符,更與黨的政策不符;不殺吧,群眾工作不好做,很多人怕留下這個禍根,怕變天倒算,強烈要求嶄草除根,不然,土改工作就開展不下去。最終商量出了一個假槍斃的辦法,我把左家少爺在大雨中拖到了山后,對空放了兩槍,放他走了。
沒有想到,事隔幾十年,他真的又回來了,是派他的外孫子回來的。
他這是要奪取革命的勝利果實!他不是用槍用炮,是在用錢啊。
十三
住在大花屋的十多戶,一個個簽了搬遷合同,一家家搬出去了,可是我,就是不搬,誰來說都不搬。
最后,他們請來了法院,公布了搬出這大花屋的最后期限,說要強制執(zhí)行。法院的人宣讀完了,問我還有什么要說的。我站了起來,磕了磕我旱煙鍋的煙灰。我不是要說,我要唱。我唱道:
“奮身迎槍彈,抗軍閥,爭民權,肝腦涂城垣。血中振臂呼,呼聲破敵膽。再接復再厲,責任在吾肩。革命的目的,務求其實現(xiàn)?!?/p>
老人家你這是什么歌兒?來的一班人中,有一個年輕的干部好奇地問。
這是當年農(nóng)民暴動時,農(nóng)民自衛(wèi)團的團歌。
當年,我那當農(nóng)民自衛(wèi)團中隊長的父親,就帶著他的那些扛著梭鏢大刀的自衛(wèi)團的隊員,唱著這首歌,走向戰(zhàn)場。
到了強制搬遷的最后期限,那天傍晚,村書記劉義又來了。
陳老兒,您可要想好了,您是真的不搬?明天,法院的人可要來了。
我說,我說過了,除非我死了。
劉義還想說什么,我說,你走吧,多話不要說了。
大花屋里只剩下了我一人。前面的天井,幾戶已經(jīng)搬走了,施工隊開了進來,已經(jīng)在施工了,瓦已經(jīng)掀了,露出了山頭似的一面面磚墻,腐爛的檐子檁子拆了下來,堆滿了天井。
唉,如果真是政府開發(fā),是屬于政府的,那該多好。這大花屋真按那圖紙上畫的,重新修好了,該是多漂亮!可聽說,這房子修好,要掛上“左家大花屋”的匾牌。那就不是政府的了。
我坐在正對天井的廳堂上,望著這一進七個天井的大花屋,透過這一串天井,看著遠處的大門框外那一塊巴掌大的世界。原來這世界,真小啊。
我拿出旱煙袋,慢慢地塞滿了一鍋煙絲,點燃了抽起來。
還在燃燒的一根火柴,丟進了身邊的那堆柴草中。一會兒,柴草燃起來,躥出了火苗,燒著了木板壁,又像一條火龍,火苗順著木板壁爬上了樓板,屋頂。
大花屋燃起來了,在夜空,就像一朵綻開的花,又像一面飄起來的旗子。
譚巖,本名譚興國,中國作協(xié)會員,武漢科技大學意識形態(tài)安全研究中心文學藝術所兼職研究員。在《散文》《北京文學》《中國作家》《天涯》《小說選刊》等刊發(fā)表或轉載作品多篇。出版有散文集、長篇小說多部。曾獲“《北京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長江叢刊》年度文學獎散文獎等多項獎?,F(xiàn)為《湖北文化》雜志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