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玥
摘要:風塵俠女嚴蕊的故事家喻戶曉,以至于有很多人認為歷史上真有其事。但事實上嚴蕊的故事有一個漫長的流變過程,它雖然來源于事實但經過歷代文人的加工已經與事實相差甚遠,情節(jié)越來越豐滿生動。事實上人們對故事的加工并非毫無根據(jù)而是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政治與學術立場,同時時代風格也影響著讀者們的興趣愛好,這又從另一個方面影響著作者們的創(chuàng)作。
關鍵詞:嚴蕊;朱熹;唐仲友
一、嚴蕊故事異同
關于嚴蕊的事跡最早記錄在洪邁的《夷堅志》支庚卷中:“又臺州官奴嚴蕊,尤有才思,而通書究達今古。唐與正為守,頗屬目。朱元晦提舉浙東,按部發(fā)其事,捕蕊下獄。杖其背,猶以為伍伯行杖輕,復押至會稽,再論決。蕊墮酷刑,而系樂籍如故。岳商卿霖提點刑獄,因疎決至臺,蕊陳狀乞自便。岳令作詞,應聲口占云: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浠ㄩ_自有時,總是東君主。去也終須去,往也如何往。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岳即判從良?!盵1]該故事一經產生便被不斷加工,繼《夷堅志》之后的是周密的《齊東野語》。周密認為洪邁所述不夠詳細,于是將一位天臺故人之語記述了下來,《齊東野語》更加翔實。這個版本重點突出了嚴蕊的文學修養(yǎng)之高,除了已經出現(xiàn)過的《卜算子》,《如夢令》、《鵲橋仙》是首次出現(xiàn)在這段故事中,并添加了獄吏勸說嚴蕊招供和嚴蕊嚴詞拒絕的情節(jié)。
最完備的嚴蕊故事是誕生于明末的《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硬堪案大儒爭閑氣·甘受刑俠女著芳名》,作者凌蒙初將這段故事徹底加工成了極富戲劇性的傳奇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二刻拍案驚奇》把《齊東野語》第十七卷中的《朱唐交奏本末》和二十卷中的《天臺嚴蕊》糅合到了一塊?!抖摹分袊廊锕适率状卧鎏砹岁惲吝@一人物,起到了溝通朱熹和唐仲友的作用。陳亮是朱熹和唐仲友兩人共同的朋友,陳亮欲娶臺州另一位名妓趙娟,在脫籍時唐仲友好意提醒趙娟陳亮家中并不富裕不想卻引起趙娟與陳亮之間的疏離,陳亮誤以為唐仲友是故意挑撥于是氣憤之下在朱熹面前說了唐的一些閑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才有了后面朱熹的陷害。在《二拍》中還多了一段宰相王淮為仲友說情和孝宗從中調停平息事端的情節(jié)。嚴蕊故事至此已經完備,后代的制造大體不出這個框架。
三、嚴蕊故事事實考辨
查閱《朱子全書》,朱熹所說和這些筆記小說的說法相去甚遠,朱熹一共上了六道狀子彈劾唐仲友,其中大部分是揭露唐仲友政治上的污點而對他私生活的指責則并不占主要地位,朱熹指責唐仲友與嚴蕊踰濫的目的不在單獨以此為支撐打壓唐仲友,使朱熹不能容忍的是唐仲友寵愛嚴蕊是以犧牲百姓利益為代價的。按唐仲友的六道狀子中,朱熹列舉了唐仲友的斑斑劣跡,在朱熹眼里唐仲友是一個十惡不赦的貪官,據(jù)朱熹自己的陳述他是經過了實際調查的,文中類似“據(jù)人戶遮道陳訴”、“密切體訪……及先據(jù)本州通判申,并據(jù)士民陳訴”的語句隨處可見,朱熹收集了大量材料,對唐仲友的彈劾有理有據(jù)又細致入微因而較為可信。朱熹之所以彈劾唐仲友是因為他污蔑朱熹不識字的說法并未在朱熹那里得到印證,《宋史》列傳第一百八十八《道學傳》中也記載:“熹行部至臺,訟仲友者紛然,按得其實,章三上,淮匿不以聞。”《齊東野語》、《二刻拍案驚奇》中的說法不足為信。
再看小說中記載的嚴蕊寧死不招供的情節(jié),第四狀已經明確說了:“其嚴蕊等亦已供招件數(shù),分明在案?!敝祆浣o唐仲友羅列的罪狀既是在嚴蕊的供詞基礎上寫成,說明并不存在《齊東野語》中“一語不及唐”的情況。
著名的《卜算子》也并非出于嚴蕊本人,這首代表了嚴蕊清高人格的詞實際是唐仲友的表弟高宣教作的。朱熹在第四狀中明確寫道:“仲友親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但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只不過這首詞因為是在嚴蕊的餞別宴上為嚴蕊所作而傳成了嚴蕊的作品?!疤浦儆央m答應給嚴蕊落籍,但卻只是讓她住到婺川永康縣親戚家,說什么‘如在彼處不好,卻來投奔我,這使嚴蕊大失所望,連高宣教都感受到了唐對她的虛情玩弄,嚴蕊處在欲留不得,欲去不甘的矛盾處境?!盵2]
在小說中多虧有王淮的調停說情才使唐仲友脫險,宰相王淮其實為唐仲友的姻親之家,王淮與朱熹無論是在學術上還是在政治觀點上都大相徑庭。兩人在此事之前積怨已深,據(jù)《宋史》記載“章三上,淮匿不以聞”[3],這種欺上瞞下的行為就完全是做賊心虛了??v觀這一場紛爭,朱熹其實處于劣勢,唐仲友因為有當朝宰相作支撐在被朱熹調查時氣焰依舊囂張:“此數(shù)日來,忽復殊肆,追呼工匠,言語诪張……公遣隸卒突入司理院門,拖拽推司,亂行捶打?!盵4]朱熹連上六道狀子就是希望早日將唐仲友罷黜問罪,事實卻是唐仲友最后的結局也不過是罷官。這一事件并未得到皇上的關注反倒是朱熹自己被調離臺州。
三、文學加工原因
小說中刻意回避了朱熹彈劾唐仲友最主要的政治上的原因,而只關注到了唐仲友私生活的部分,自然就給人一種朱熹是故意找茬且不通人情的印象。身為一名仕宦大儒為了達到自己排除異己的目的竟要將身為下賤的妓女置于死地,如此的表里不一令人不齒。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夷堅志》是始作俑者,《夷堅志》的作者洪邁與朱熹曾有過過節(jié),洪邁屬于與朱熹對立的集團,他之所以要編造這一故事是為了配合“慶元黨禁”。
此后朱熹形象的丑化可以歸咎于理學在現(xiàn)實生活的不得人心。理學越來越嚴苛殘酷,這種道德標準的高懸與日益繁榮的商品經濟形成了很大的矛盾。并且,普通百姓受到貧窮的限制他們不得不更關注于如何維持生計而無暇做居靜涵養(yǎng)、格物致知的工夫,這些修養(yǎng)工夫也不能提供給他們現(xiàn)實的好處。理學的高壓使人厭煩,這一故事恰好為他們提供了茶余飯后的談資以此消解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不如意。一些理學家也開始反思僵化了的理學,他們感到理學益發(fā)空虛,學子們脫離實際空發(fā)議論放浪形骸,而普通百姓更是看不到成為圣賢的可能,這樣的道德標準實際上等于沒有設立標準。與此相對比,《二拍》和《情史》則集中體現(xiàn)了一些下層文人欲立“情教”的思想觀念,他們希望通過最質樸真情的故事讓普羅大眾都能夠有途徑并樂于接受教化。
參考文獻:
[1]洪邁:《夷堅志》支庚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
[2]束景蕙:《〈卜算子〉非嚴蕊作考》,《文學遺產》1988年第2期。
[3]《宋史》列傳第百八十八,第12756頁。
[4]朱熹:《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85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