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夏天，梨樹稠密的枝葉間，隱約閃爍著燈籠似的小果子，巨大的濃蔭遮掩了半個院子。祖母在梨樹下縫衣納鞋，或者挑揀米蟲。從不愛出屋的母親，也會坐在梨樹下做一些活計。連鄰居迎香嬸子在中午都端著飯碗坐到梨樹下。那時家里的小板凳就會被搬出來，供她們坐。如果是鄰居三哥來，他就蹲在樹陰下吃飯，他實在想坐，就直接坐到地上。梨樹下那塊石板上放著一個草墊，除了祖母，沒有人會坐到那里去。仿佛那里是獨屬祖母的寶座，極具威嚴(yán)。倘若我跟小伙伴們在梨樹下玩游戲，我便堂而皇之地坐在祖母的位置上，心里會生出做主人的優(yōu)越感。偶爾有小孩坐上去，我也會把她趕走。我從外面熱汗淋淋地跑回來的時候，祖母總是戴著眼鏡盤腿坐在梨樹下做針線，她透過眼鏡框的上方，看看我，然后從衣襟里掏出毛巾給我擦汗。所以我每次回家，總是習(xí)慣先向著祖母的寶座觀望。有次她去很遠(yuǎn)的地方走親戚，我每天就坐在梨樹石板下等她，并試圖在她坐過的草墊上找到一些她的印跡。乃至有天我夢到她，且在醒來就迫不及待地跟母親說，祖母回來了，在梨樹下坐著呢這樣的夢話。

梨樹下那個石板呈長條形，中間寬大，兩邊窄細(xì)，是父親從河槽里扛來的，石板下，并排墊著兩塊石頭，石頭死死地陷在樹根下的黑土里。深秋，石板上的草墊子會被祖母收回來，石板上便落下厚厚的枯葉、塵灰和鳥糞。祖母掃院子的時候，拿掃帚漫不經(jīng)心掠一下，但因為有雪白的鳥糞，一般就不去掃它。我們家有一個小鐵盒子，里面裝滿了從石板上撿拾的鳥糞，祖母和母親用它來洗手。母親的手裂得比較厲害，按她的說法是學(xué)校里的粉筆造成的。雖然我一直在替她撿拾鳥糞，她也將鳥糞揉搓在手里，然后用滾燙的熱水洗去，但似乎并沒有多大用處，治愈手裂的，還是那種白色的藥用膠布。

我跟小伙伴們玩過家家的時候，石板就是我們的灶臺和飯桌，有時也是板凳和床，小孩豐富的想象力讓世界千奇百狀無限美好。秋天，梨果熟透，總是在一場雨里輕易地放棄枝頭。所有掉在石板上的梨果，都會摔得碎紛紛的，根本無法入口吃。好在直接摔到上面的梨果總是很少，更多的要掉到院子里，或者等待被摘下。

就這樣一個被我感覺有溫度和情誼的石板，有一天卻嚇著了我。是春天，日頭一天比一天高，天一天比一天闊亮，雪白的花苞開了一樹。祖母脫掉臃腫的冬衣，打掃拾掇院子。因為一整個冬天閑置，石板灰塌塌的，冷寂寂的，我不停地從石板上跳下，再從地上蹦到上面去，這樣無聊卻興致勃勃的游戲令我沉迷。祖母在遠(yuǎn)處，一直在提示小心。但我不以為然，越來越熟練的肢體動作，抹殺了剛開始的膽怯，而變得滿不在乎。于是，當(dāng)我再一次要蹦到石板上時，腳下一滑，隨著石板的坍塌，一頭栽到了樹下的土里，但根本來不及哭喊出來，眼前無數(shù)的蟲子在涌動，我驚懼地爬起來，轉(zhuǎn)身便跑，祖母這時已跑過來了，用手仔細(xì)抹著我臉上的黑泥，邊問我哪兒疼。我瞪著眼睛，驚恐萬狀，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蟲子，好多的蟲子。

傾斜的石板下，一群淺褐色的蟲子，像被風(fēng)吹著般快速而毫無目標(biāo)地向著四下里逃竄。祖母從邊上拿了一把鐵鍬，向著竄到院子里的蟲子拍去，只聽到鐵鍬和院子的硬土碰撞發(fā)出的砰砰聲，那些蟲子依舊從鐵鍬下逃出來，且跑得更快。祖母只得拿起掃帚，將它們歸攏到梨樹根的黑土下，然后讓我去找鄰居三哥，要一鍬石灰來。我找到三哥，三哥一聽就說那是蝎子，千萬別碰它們。然后從街山鏟了一鍬石灰土，帶我回家。等我們回來的時候，那些蝎子已不見蹤影，即便三哥將石灰撒到樹根底下，傾斜的石板下，后來又將石板放回原處，我們都沒見到一只蝎子，它們像是突然呈現(xiàn)又突然消失，卻從此帶來一種恐懼的氣息。

連祖母都不再坐到石板上了，我更是對石板充滿介懷。如果小伙伴們來，我也將親眼目睹的那些可怕而擁擠的蟲子們的事告訴他們，于是，我們寧愿跑到大陽光底下，一個個被曬得臉蛋通紅，都不再去梨樹底下乘涼。

那時我偶爾會玩一種蜂，身體很大，叫聲也很大，我們叫磨面蜂兒，把黃土用水和成泥，然后糊在蜂的觸角上，它就會繞著那個土球不停地轉(zhuǎn)，仿佛推磨，滑稽的樣子引得我們前仰后合。比起來，蝎子就可怕多了，它會蜇人，只要碰它，你就必定會受傷。

村里的來貴在院子里挖地窖，手離蝎子近了些，就被蜇了一下，一會工夫指頭就腫得像根胡蘿卜，到了下午，熱辣辣地疼，整個手都變黑了，他媽把藍(lán)線纏到他的手腕上，拿了根針，將他的指頭刺破，黑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擠，又去楊樹溝挖了幾味草藥，回來搗碎，擦到傷口上，晚上還是鉆心地疼。林林的父親在陽泉下煤礦，他家有藏了好多年的蛇藥，他媽從柜子底下拿出來，讓來貴抹到傷口上，好幾天才消腫。我們便覺得蝎子是最惡毒也最厲害的蟲子。

五道廟里，月大爺?shù)墓旁捯粋€接一個地叨，仿佛他藏了一個古話袋子般，永遠(yuǎn)有新的故事和驚喜。那天他叨到西游記里的蝎子精，據(jù)說她的獨家招式就是尾巴上的那個鉤子，叫倒馬毒。她因當(dāng)年在靈山聽如來佛講經(jīng)未合掌，被如來推了一把，竟調(diào)轉(zhuǎn)身在佛祖的左手拇指扎了一把，如來疼痛難忍，命金剛捉拿，她便逃到西梁女國的琵琶洞藏身。唐僧途經(jīng)女兒國，她用旋風(fēng)卷走唐僧，百般引誘，欲成夫妻之事。她武藝高強(qiáng)，不止有三股鋼叉，還會噴火吐煙，孫悟空、豬八戒以二敵一，都難分勝負(fù)，最終又用倒馬毒將孫豬二人打敗。無奈，孫悟空從光明宮搬來救星卯日星官，并現(xiàn)出雙冠大公雞的本相，對著妖怪啼鳴，方使妖怪現(xiàn)形，一只龐大的蝎子死在坡前。

這一番古話，聽得我們目瞪口呆。有人恍然，原來公雞是蝎子的天敵啊，怪不得公雞喜歡在旮旯角落里覓食，原來它們所食的蟲子中，就有蝎子這種帶毒的蟲子。

我們村有個刁鉆的女人，她的厲害處是不講理。她家跟別人家合住一個院子，她掃院，總是掃她走的那一溜。冬天，她洗漱過的污水，從不往外倒，而是一股腦地都倒到院子中間。院子是個長條形的，兩邊各種了果樹，到了秋天，一到夜里，她就會到院子里摘果子，竟然要將對方那邊的也摘掉。不能容忍的是，她竟然要偷對方家母雞下的蛋。有次被對方抓了個正著，她卻反口大罵。這種心術(shù)，自是讓人厭惡。不久，她得了一諢號，叫黑蝎子。

黑蝎子長得倒白白凈凈，跟人說她身體不好，從不下地。懷孕的時候，每天頂著個黑帕子，坐在炕上等家里男人保守做好飯端來。保守覺得她懷身帶肚的，又是自家的后代，雖然每天上工，也樂意伺候。因為他無父母姊妹，到了老婆分娩時，就請本家嬸子來幫忙伺候月子，本家嬸子可憐他，也愿意承擔(dān)。黑蝎子生了個閨女，男人也高興得很。嬸子每天早上天擦黑就到他家廚房熬粥做飯，等日頭出來，就洗尿布?？赡芎谛宇^幾天元氣大傷、身體虛弱之故，對嬸子也沒有挑挑揀揀。到了第七天，黑蝎子坐在炕上就對嬸子說，嬸子，你熬的粥稀得見人影兒，回頭多放點米。嬸子打?qū)λπ]說話。她又說，嬸子，尿布多洗洗，有味兒呢。嬸子也點頭。隔天早上，嬸子到了廚房就找不到米甕了，后來見灶臺上有個扣著的碗，翻起來一看，下面有半碗米，如果按這米量，熬出來的粥更稀，嬸子沒在意，以為這也是黑蝎子的意思，就熬好了粥，聽到屋子里有了響動，保守出來倒尿盆，嬸子就將鍋端回屋里，又收拾了夜里小孩用過的尿布。這時保守已經(jīng)盛好飯，雙手端到黑蝎子跟前了，黑蝎子用被子將自己的腰下裹得嚴(yán)嚴(yán)的，端過來，拿筷子攪了攪，不悅地說，嬸子，這粥里的米怎么這么少？嬸子說，我就是按你們放的米做的。黑蝎子頓了頓，嬸子，我們家也不是富戶，你可憐可憐你家保守，手腳干凈點吧。言下之意是老嬸子會偷他們家的米。保守聽了，說，你看你怎么說嬸子的？嬸子是自家人，不干那樣事的。嬸子心里雖然窩了氣，但覺她是個坐月子的女人，不宜生氣，萬一奶水憋回去，就苦了孩子。張了張嘴，沒出聲。轉(zhuǎn)身出門，到院子里洗尿布去了。洗著洗著，心里越想越氣，正好院子另一戶人家的女人坐在院子里做針線，兩個人就叨歇上了，不外乎是一些孕婦奶水旺不旺、孩子胖不胖之類的話題。嬸子在屋里受的閑氣，對外人又不好說，所以忍了忍也沒有說。到了中午，她做好飯給黑蝎子端回去，那女人二話沒說，把一碗飯全潑到了嬸子身上。嬸子濕淋淋地從屋子里出來，身后跟著保守，她轉(zhuǎn)過身對保守說，你好好地對付吧。

黑蝎子第二回坐月子，保守又去請嬸子，嬸子便拒絕了，無奈保守只好自己伺候。雖然黑蝎子也打也罵，到底是兩口子，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也沒嫌隙了。黑蝎子連生了四個閨女，到第五胎的時候，村人對她指指點點，有人背后說，黑蝎子這么陰污，命里就不該有子，連閨女也不該有。這時候，她的大閨女已經(jīng)十歲了，長得矮矮小小的，因為常受她媽的氣，出門來都是畏畏縮縮，不敢高聲。到街上，也沒人敢跟她玩，有次一群小孩拉大繩，她的繩子跟別人的繩子綁在一起，六七個小孩一起玩，沒想到，她那繩子不結(jié)實，給斷了，她就哭，還要大家賠。后來她就跟著另一個繩子的主人身后不離開，那個小孩家的大人看她這樣，就把自家的繩子給了她，她才不哭了，轉(zhuǎn)身回家。從那以后，別人都喊她跟她的妹妹們小黑蝎子。小黑蝎子很小替她媽做飯，洗衣，看妹妹，到了生她弟弟，她就能伺候她媽了。冬天，她的手皴得全是小裂口，看到合住的那家小孩，在樹底下?lián)禅B糞，她也去撿，那家小孩就說，去你家那邊撿去，她伸手就抓對方的臉，一時兩個人就打在一起。黑蝎子在屋里聽到，一下就竄出來，幫著孩子就打另一個小孩，正好這家小孩的父親剛下地回來，舉起镢頭就要向黑蝎子打下來，嚇得她拉著閨女就往家跑。自此后再沒有人跟小黑蝎子們玩了，她們姊妹四個，黑黑的，小小的，擠在墻根曬太陽，看人的時候，目光里充滿警惕和防備。

還有一種叫蝎子草的植物，在泉子溝里長了很多，有次我和禾苗跟著她哥到泉子溝找石片，那是一種質(zhì)地松軟的石頭，樣子也齊整，禾苗哥哥回來后，拿鋸條將它鋸成小細(xì)條，然后當(dāng)石筆在石板上寫字。我們很少去泉子溝，泉子溝很長，蜿蜿蜒蜒好幾里，到中間那段，就叫死孩溝，村里生下來就死去的嬰孩，都要被放到這里，被狼狐吃掉，或者直接被神帶走。所以我們只敢在有泉水的范圍內(nèi)活動。而禾苗哥哥膽子大，便帶我們沿著泉子溝的溝口往里走。溝里有溪水潺潺，植物葳蕤，有時它們會掩蓋住水流，有好幾次我都踩到了水里，禾苗也是。

就這樣興奮又小心地往前走，突然禾苗大叫了一聲，他哥哥問怎么了，她說有毛毛蟲。只見她的手臂上呈現(xiàn)紅紅的一條，她哥哥滿不在乎拿起她的手臂，說，不就拉了一下嗎，唾點唾沫擦擦就好了。禾苗就聽話地擦了點唾沫，不擦的時候她也不過喊了一聲，現(xiàn)在一擦，她竟然哭出了聲。加上周圍全是蒿草，各種各樣歪斜的葉子，密不透風(fēng)的感覺，我心里也有想哭了。她哥哥看這樣子，就說，算了，不找了，咱回吧?；貋聿胖溃堂缡潜恍硬蒡亓?。

蝎子草，也叫蕁麻，多生長在濕潤的山坡上和小溪邊。一般能長一米左右，全身布滿毒刺，外表看起來，并沒任何危險，但倘若人不小心碰到它，無論是葉子還是草稈，它的毒液就會迅速侵入皮膚，讓你的身體出現(xiàn)火燒火燎的奇疼怪癢。禾苗被蝎子草蜇傷后，回家疼了一天，家里也去林林家借蛇藥，但可惜那盒蛇藥早被眾人用完，禾苗爹只好采了些草藥，給她擦，兩天后，她胳膊上的那道紅印才消失。

飼養(yǎng)處的月大爺說，牲口們都被這種草蜇過，但不要看牲口們憨，它們都能記住這草的樣子，絕不會被蜇第二次。據(jù)說聰明的老鼠一見到這草，就會逃之夭夭。那時候老鼠猖獗，也有人冒著被蝎子草蜇到的危險，刨回來放到糧食周圍，老鼠果然就少了許多。但月大爺又說，蝎子草又是一味藥，能治療蛇傷呢。真是有意思，蛇毒蝎治，蝎毒蛇治。

巧的是，被蝎子蜇過的來貴，有一天跟人說，他要養(yǎng)蝎子，并到很遠(yuǎn)的北鄉(xiāng)考察了一番，又請縣里農(nóng)業(yè)局的專家來指導(dǎo)后，就確定要以養(yǎng)蝎子為生。似乎他經(jīng)歷過一次與蝎子的交鋒后，積攢了一些經(jīng)驗。他在泉子溝的地里建了個房子，用磚砌了養(yǎng)殖池，里面有供攀附、運動的內(nèi)壁，也有光滑的玻璃用來擋住蝎子逃遁。養(yǎng)殖場剛建起，村里人都來參觀。那也是我第一次仔細(xì)地見到一只蝎子的形狀，它們身體廋長，尾巴彎曲，這樣看起來，優(yōu)雅而清俊。蝎子有極好的控制能力，食量很少，三天吃一次，但多以肉食性動物為主。蝎子喜歡潮濕陰暗安靜清潔之地，好靜，蝎子有極強(qiáng)的嗅覺能力，一般大群蝎窩都會和睦相處，很少發(fā)生相互殘殺現(xiàn)象。幾個月后，隨著蝎子們的繁殖量增大，蝎子逐漸增多，有人就來收購。收購的蝎子能做極好的保健食品和藥品。據(jù)說世界上大約有八百余種蝎子，常用以入藥的為東亞鉗蝎，對風(fēng)濕類疾病有較好的治療效果，亦稱馬氏鉗蝎，屬蝎目的鉗蝎科。東亞鉗蝎數(shù)量最多，分布最廣，遍布我國十個省。

來貴憑養(yǎng)蝎子發(fā)了財，鄰村人也來效仿，很快周圍村里就興起好幾個蝎子養(yǎng)殖戶。一個曾被人厭惡的物種，竟成為人們走向富裕的寶物，這也是沒料到的。除了在養(yǎng)殖場，很少能再見到蝎子了，蝎子像那些坍塌的老屋、斷裂的河流一樣，近幾年都漸漸消失。世界越來越干燥，越來越令萬物厭倦，它們是遠(yuǎn)遠(yuǎn)地、深深地藏了起來嗎？就像蛇蝎心腸這個詞所含帶的貶義一樣，蝎子，這種動物，也含有莫名的貶義。生活中，如果做夢夢到蛇，會覺得那是財富和好運的象征。而一條蛇的出現(xiàn)，同樣也標(biāo)志著富貴的出現(xiàn)。閔地還有供奉蛇的習(xí)慣，乃至有飼蛇以看家守戶的風(fēng)俗，至今與蛇共寢也恬不為怪。而孤獨的蝎子并沒有如此好運，它只是生活在天地之間某個空間的物種，孤獨地呆在黑暗中，度過短暫而充滿危險的一生。有一天，一群人研究星座，自己竟然是天蝎座，這是個充滿多義的星座，也是黃道十二星座中最顯著的星座。天蝎座的腹黑，神秘，善嫉和仇恨，來自于太陽神阿波羅的兒子巴野頓的故事，這個自負(fù)，傲慢，無禮，好強(qiáng)的人，因為貪婪而被天后希拉放出的一支毒蝎射中，從此天蝎座就成為所有這些詞匯的代名詞，雖然有很多不情愿承認(rèn)和不想相信的斷言，但突然就理解了蝎子們，對于一個以蜇人為天性的動物來說，想生存，不被傷害，它首先得學(xué)反擊，才能保護(hù)自己。時至今日，我依舊常常想到四個小黑蝎子擠在墻角的情形，那種警惕和防備，恐懼和不屈的眼神，仿佛那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