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新磊
1
堂叔去世,我從城里趕回來,惹得八王爺不高興。他一邊往燒水爐里添木塊,一邊嘴里說著什么。我走過去,彎下腰,說:“八爺,進屋喝口茶?!彼^也沒抬,繼續(xù)添木塊,嘴里的話倒是停止了。
燒水爐里的火很旺,火苗像舌頭一樣爭先恐后地往外躥,照得八王爺滿臉通紅。他滿頭大汗地拎起水壺,往暖瓶里倒開水,另一只手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汗。他說:“笑貧不笑娼?!?/p>
我有點尷尬,趕忙奪過他的水壺,繼續(xù)往暖瓶里倒水,我說:“八爺,最近太忙……”
我沒有說完,八爺?shù)贡持謿夂艉舻刈叱鋈チ?。我臉上都是汗,想擦一下,身上卻沒有毛巾,總不能用手吧,幸好一個暖瓶的水一會就灌滿了。我坐在八爺?shù)奈恢蒙?,往燒水爐里添水。
不一會兒,八王爺回來了,他坐在陰涼里,用牙咬開一瓶啤酒灌進了肚子里,再走過來,讓我走開,他繼續(xù)往燒水爐里添水。
堂叔家族大,辦后事的人多,正值炎炎夏日,喝水的人就多,因此需要不停地燒開水。我看八爺滿頭大汗,又因為我的緣故不高興,所以我想代替他一會,他執(zhí)意不肯,最后他生氣了,說:“別假惺惺的?!迸梦也恢廊绾问請?。幸虧三姐給我打了圓場,她招呼我:“石頭,來這邊給叔叔、伯伯倒茶?!蔽抑坏米哌^去,抓著那把大茶壺,挨個給他們往茶碗里倒茶。走到三姐跟前,她給我使了個眼色,讓我不要再去招惹八王爺。
我對八王爺有點愧疚,在給他倒茶時,小聲說:“晚上咱爺倆喝兩盅。”他沒有說話,看了我一眼,將茶碗里的茶一飲而盡,把空茶碗往我身邊一放。我嘿嘿地笑起來,知道八王爺答應了,連忙給他倒?jié)M了茶水,繼續(xù)給別人倒茶。
晚上請他到我家里喝酒,主要是向他賠禮道歉。在農(nóng)村很重視一些人情世事。他的老婆和閨女去世時,我沒有回來幫他料理后事,現(xiàn)在堂叔去世我回來了,他很沒有面子,生氣是肯定的。我必須負荊請罪。在回來時,我就買了好酒好肉,準備忙完堂叔的喪事就去看他?,F(xiàn)在只能隨機應變,今晚就去他家了。在昨天剛回家時,母親也叮囑我:“先去八爺家。”可是一大早他就到堂叔這里幫忙了,我只好在這里跟他弄了一些尷尬。
八王爺喝我的酒了,我有些“受寵若驚”,趕緊去靈堂把妻子叫出來,讓她準備些飯菜。卻讓八王爺看到了,他一邊添著木塊,一邊嘟囔著:“用不著假惺惺的,老子不吃這一套?!?/p>
妻子看了我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了,三姐走了過來,說:“咱去八爺家吃,我也去,聽說八爺剛宰了一只羊,肥著呢?!彼沂沽艘粋€眼色,我馬上說:“對,讓八爺請客,做侄子的得讓八爺管飯?!蔽彝悼戳艘谎郯藸?,他背對著我,肩膀一抖一抖的,像是在笑。我就沖著妻子和三姐笑了笑。
妻子趁機說:“這么不長眼,快幫八爺燒水?!?/p>
三姐忙說:“這活是八爺?shù)模迦硕紦尣蝗?。是吧,八爺?”她沖八王爺說,又沖我笑了笑。
我和妻子對看了一眼,看來這里面的故事多了,有空得好好討教一下三姐。不過,我仍舊感覺對八王爺有愧疚,忙去給他倒了一碗茶。
八王爺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這還差不多?!?/p>
2
到了晚上,八王爺爽約了。我?guī)е拮拥剿視r,大門緊閉,有種熱臉貼冷屁股的感覺。我倆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母親看到我們回來了,就說:“他沒在家吧?他經(jīng)常很晚才回來,喝得爛醉,唉。”母親搖了搖頭走開了,留下我和妻子站在院子里。
我說:“一會再去一次吧,他要是回來了咱們沒去,又該不高興了?!?/p>
妻子點了點頭。
我給三姐打電話。三姐好像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結(jié)果,沒等我開口,她就說:“吃了閉門羹吧?你再等等?!?/p>
母親過來了,說:“準是去喝酒了?!?/p>
我才想起來,母親剛才說他經(jīng)常喝得爛醉才回來,就問:“他在哪兒喝酒,喝得爛醉?”
“去林地,著魔了?!?/p>
母親說的“林地”,是我們村的祖墳,村里死去的人都埋在那里。我明白母親的意思,八王爺是去他的妻子和女兒的墳上了。我心里一陣酸楚,眼前仿佛看到了八王爺一個人坐在墳前自斟自飲的情景。他一定一邊喝一邊哭。
母親繼續(xù)說:“何苦呢,人死如燈滅,苦了你八爺了。三妮子倒是好人,要不是她,你八爺總要在林地里睡一晚?!?/p>
每次八爺喝得爛醉都是三姐把他送回來的。據(jù)母親說,三姐總是跟著八王爺去,遠遠地看著他,直到他喝得趴在墳頭上,她才過去扶起他來,架回到家里。母親說:“三妮子九十斤的小骨頭架子,把一個一百多斤的醉漢拖回家,可真是不容易?!?/p>
誰也不知道三姐為什么這樣做,半年多了,每天晚上都是這個情景。
我趕緊跑出去,朝著村子西南方向的林地走去,遠遠地看到三姐瘦小的身影。她扶著一棵樹,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我走過去,小聲喊了一聲三姐。她示意我小聲點。我順著她的方向,看到八王爺盤著腿坐在兩個墳頭前,發(fā)一會呆,仰起脖子灌一口酒。我以為他會嚎啕大哭,但是沒有,他像一臺設置好了程序的機器一樣,每隔幾分鐘就發(fā)一次呆,每隔幾分鐘灌一口酒。
突然,我聽到一陣嚎啕大哭,嚇了我一跳。在這半明半暗的夜晚,在這墳堆滿地的地方,讓人心里發(fā)毛。我看到三姐趕緊跑了過去,我跟了上去。我們扶著八王爺往家走,確切地說,我們是拖著他往前走。他像一塊往水底沉的石頭,越拖越沉重。八王爺胡言亂語地說著,我聽著,心里發(fā)酸。想起自己沒有參加他妻子和女兒的葬禮,對他更加愧疚。耳邊仿佛聽到了八王爺在那里說:“笑貧不笑娼。別假惺惺的?!彼`解我了,可是他的心里就是這么想的,他的心一定傷得很透。
回家后,八王爺好像想起來了,嚷著說:“喝酒,我要請石頭喝酒。他不仁我不能不義?!比阏f:“快睡吧?!?/p>
我對三姐說:“八爺?shù)男淖屛覀噶?。?/p>
三姐說:“他受刺激了,年紀也大了。你別介意就好?!?/p>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說:“今晚我在這看著八爺吧,喝成這樣了。”
三姐擺了擺手,說:“不用。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早去堂叔那里呢?!?/p>
一聽到她說去堂叔那里,我又愧疚了,或者那時不管多忙都應該回村的,畢竟八王爺家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情。
3
八王爺排行老八,不是本村的人。他來到我們村時孤身一人,據(jù)他自己講,三年自然災害時,他們兄弟姐妹八個,只剩下了他自己。來到這個村子時,娶了癱瘓的本村女人,成了倒插門的女婿。那時候倒插門是讓人瞧不起的,等于出賣了祖宗,讓后代隨女方姓。他們大都在村里抬不起頭來。我小時候就知道,八王爺是我們村子里唯一抬起頭來的倒插門女婿。他那時候年輕,趾高氣揚,叼著一支煙在村子里轉(zhuǎn)悠,鄰里有個矛盾糾紛了,他喜歡出頭主持公道。紅白喜事,他也喜歡插一嘴。他常說的話就是:“當年我在村子里,紅白喜事都是我主持,一個人說了算,不像咱村里,還要有什么治喪委員會?!?/p>
不過,有些人不吃那一套,特別是一些年輕的后生,喜歡給他出難題,讓他抓著后腦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嘿嘿地笑。大家都叫他“八王爺”,大概戲謔的成分多一些。他卻時常以王爺自居。當然,那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的八王爺是不是還趾高氣揚我不太清楚,自從大學畢業(yè),我就很少回村里了。我們窮鄉(xiāng)僻壤,走出村子去的不多,因此我成了一個受人尊重的人,連八王爺都對我很尊敬。他總是說:“石頭,回來了。石頭,發(fā)大財了吧?!敝挥羞@次回來,他對我的態(tài)度變了,我知道,自己考慮不周全,真正地惹惱了他。
前面我已經(jīng)說過,我們村里很重視人情世事,有了紅白喜事,誰去幫忙,應該誰去,都是約定俗成的。八王爺?shù)钠拮?、女兒的喪禮,我理應去幫忙,但是當時確實脫不開身,只能在電話里說了聲,后來母親打電話時說:“你不應該這樣子,八爺好像很生氣?!蔽覜]有放在心上,覺得已經(jīng)解釋得很明白了。這次回來,沒想到八王爺耿耿于懷。我跟母親說起這件事時,母親說:“你還有理了,再忙你也應該回來一趟。你知道這多不給人面子嗎?八王爺又是特別要面子的人。你這是打他老臉?!?/p>
可是我怎么將功補過呢?我有些手足無措。
母親繼續(xù)說:“你現(xiàn)在是有頭有臉的人了,村子里哪件事你都別落下。”
我只不過在城里上班,沒有扛鋤頭罷了,但是或許在他們的心里真是個大人物。我理解八王爺心底里的不高興和怨恨,越來越感覺愧對他,特別是他現(xiàn)在的樣子,一點都不像以前那么霸道,那么趾高氣揚和盛氣凌人。我還是習慣他以前的樣子。
再見到他時,我更加的小心翼翼了。第二天堂叔的葬禮上,我居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一邊給他倒茶,一邊思索著該如何開口。倒是他沖我笑了笑,說:“晚上去我家喝酒。”我連忙答應著,想起昨晚的事,知道他是不會爽約的,只不過不是請我們喝酒。
到了晚上時,果然如此。我和三姐在林地里等著他,直到他的那陣嚎啕大哭開始后,我們走過去。這次我沒有讓三姐幫忙,背起他來往前走。他沒有拖著時那么重,背在我身上輕飄飄的,好像背了一麻袋麥麩子。
三姐說:“我背一會。”
我說:“不重,我背著就行?!?/p>
背上這個老人在胡亂說著什么,仿佛他每說出一句話來,就輕了幾兩。我越走越快,想著趕緊回家。我感覺夜晚的天有些涼了。
4
八王爺視女兒如珍寶,她的突然離世讓他備受打擊。
女兒叫天驕,一看名字就知道她寄予了八王爺多大的希望。天驕也爭氣,從小學到高中,門門功課第一。他那時總是見個人就夸獎女兒,全村人都知道他有個驕傲的女兒,其實那時候村子里重男輕女的思想還很嚴重,他當面夸了女兒,那幫贊不絕口的聽眾就會背地里說:“一個丫頭片子,早晚是人家的?!蹦菚r候我小,曾經(jīng)鸚鵡學舌地對八王爺說:“一個丫頭片子,早晚是人家的?!碑敃r他正在滔滔不絕地夸獎他的女兒得了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第一名。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他的嘴巴還沒有合攏,呆呆地看著我,把我嚇壞了,我撒腿就跑,跑到了家里關(guān)起門來,我沖著家里喊:“八王爺來了。”父母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他已經(jīng)到了我家門口,破口大罵:“我家天驕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你們算個屌?!备改付际抢蠈嵃徒坏娜?,任他辱罵,還是三叔和四叔趕來了,一人拿著一把镢頭,把他趕跑了。
四叔說:“一個外來戶?!?/p>
三叔說:“一個絕戶子?!?/p>
八王爺聽到了,轉(zhuǎn)過頭來隨手抓起一根木棍,追著三叔和四叔打。他們怕他玩命,撒腿就跑。留下八王爺在我家門口繼續(xù)破口大罵。之后,我和父母再也不敢招惹八王爺了。
天驕是在高三上學期出事的,本來那周末她休息,在家里復習功課。八王爺就對她說:“明年就要上大學了,下學期復習功課緊張,趁著現(xiàn)在有點空,你們進城去買點衣服、書包什么的?!碧祢湼龐寢層X得有點早,但是拗不過八王爺,只好答應了,坐了一輛去城里的三輪車,半路上出了車禍,司機沒事,母女倆卻沒有搶救過來。那個司機知道八王爺?shù)膮柡?,嚇得跟老鼠似的,幾天不敢出門。沒想到的是,八王爺始終沒有鬧事。他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焉了下來。
這都是母親后來跟我說的,她說:“八爺?shù)轿覀兗襾?,問我,石頭回來嗎?”他指的是讓我回來去他的妻子女兒的葬禮。得知我有事不回去以后,他什么話也沒說,低著頭走了。這之前他給我打過電話,我告訴他我回不去,他就去求母親給我說情。母親說:“他真是求,差點跪下了?!彼f他從沒有見過八爺這么低三下四過。一個硬氣慣了的人突然軟了下來,讓母親不知所措。
前面我說過了,我理解八王爺?shù)男那?。在這里我沒有故意抬高自己,實事求是。他,包括村里的大部分人覺得我在城里工作,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去參加他們的紅白喜事,他們會增光不少。這也是母親告訴我的。她說:“你八爺這么愛面子的人,你應該給足面子,可是你卻讓他下不來臺。不應該呀?!?/p>
正是因為這些,我想在堂叔葬禮上給足他面子,可是他的倔勁上來了,讓我總是尷尬和不堪。不過,三姐說的有道理,他是在努力為自己爭回面子呢。我覺得有道理。
我腦子中總是回憶起晚上那個在墳前喝酒的影子,總是想起那個爛醉如泥的老人嘴里亂說著什么,心里陣陣發(fā)酸。
5
我和三姐擔任起了護送八王爺回家的任務,在村里的那幾天,我們每天都看著他發(fā)完呆,喝完酒,接著嚎啕大哭,再把他背回去。他好像有點過意不去了,有次我把他背到床上去的時候,他說:“這怎么好,這怎么好?!辈贿^再次見面時,他仍然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我感覺他是裝出來的,因為他的慍怒多少有些緩和了。我跟妻子說:“離八爺請我們喝酒不遠了?!?/p>
堂叔出完殯那天,我想跟八王爺打個招呼,看看能不能緩和一下我們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當我剛要走過去時,三姐拉住了我。她是最了解八王爺?shù)?,或者說除了我,村子里的人都了解他,只有三姐告訴我。
我看到八王爺拿了一個塑料袋,裝了幾個饅頭進去,又拿了兩個塑料袋,都裝滿了饅頭。飯菜也是裝了三個塑料袋。他往四周掃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塞在了襯衣里面,他就這么抱著那一堆東西,像個孕婦似的走開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拿了東西走了。我感覺他有點可憐,看了看三姐。
三姐說:“這半年,紅白喜事他都過來燒開水,別人給他個饅頭,給點菜,算是給他的工錢吧。他總是不要,礙于面子。不過大家知道他自從妻子、女兒去世以后,受到了刺激,基本失去了勞動能力,或者說無心勞動了。但是他的自尊心很強,在饑餓難挨的現(xiàn)實下,總是偷偷吃個饅頭和剩下的菜,大家視而不見。而且他總是留下兩份,偷偷拿回去。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情況,成了約定俗成的事情。他怪可憐的。
我想起他到現(xiàn)在都不能釋懷我沒有參加他的妻子和女兒的葬禮的事情,也是他的強烈的自尊心在作怪。我應該找個機會補足他丟失的面子??墒沁@個機會可遇不可求,上哪兒去找呢?
堂叔的葬禮結(jié)束后,我就要回城里去了。八王爺對我的態(tài)度仍舊是不冷不熱,他的妻子和女兒去世后不再是那么傲慢,那么盛氣凌人了,多了悲傷,多了沉默,但是他的那點要強的自尊心仍沒有丟失,我想有機會一定彌補他。
這時,三姐過來了。我正想要找到她,讓她在晚上照顧好醉酒的八王爺。畢竟我要回城了,照顧八王爺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我有些抱歉地說:“就辛苦你了。”
三姐沒有接我的話題,她興奮地跟我說:“喊上弟妹,去八爺家喝酒。可要喝足了?!?/p>
妻子正把收拾好的行李搬了出來,我們本來是馬上要出發(fā)去城里的,她聽到了三姐的話,慌忙把行李放了回去,說:“你爺倆喝個天昏地暗,晚上就在八爺家睡?!?/p>
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想這次,是唯一彌補我沒有參加他的女兒和妻子的葬禮的過錯的機會了,我一定要讓八王爺高興,我一定要醉成一攤爛泥??墒俏也恢?,我將會有更大的一個機會彌補以前的過錯,但是這個機會我根本不想它的到來?;蛟S八王爺?shù)故窍M?,因為給足了他面子。
6
碰到八王爺時,他剛從大集上回來,提溜著一塊豬頭肉。他穿著中山服,腰桿挺直,走路大步流星,因為是炎熱的夏季,他滿頭大汗,招惹了幾個孩子來搗亂。
他們說:“八王爺,不熱呀?”
他說:“不熱?!?/p>
他們說:“你買的豬頭肉?”
他說:“石頭要到我家吃飯。”他看到我們來了,伸出手來往里擺著,說:“來,來,石頭,天熱吧,回家吃個西瓜?!?/p>
我受寵若驚,也有點措手不及。在堂叔的葬禮上,雖說他的態(tài)度有所緩和,不像剛開始那樣隨時都可以給我一個尷尬,讓我下不來臺,但是卻跟我形同陌路。如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這么熱情地招待我,我根本不習慣。
我們跟著八王爺進到了屋子里,他的房間也跟先前有些不一樣了,干凈、整潔了挺多,屋子中間的那堆酒瓶子不見了,地面掃得干干凈凈,他說:“你三姐幫我收拾的,好人呀,我們不沾親不帶故的?!?/p>
我看了看三姐,她在笑。
我喝的酒很多,從來沒有喝過這么多酒,八王爺喝的更多。喝著喝著他就哭了,癱在了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們?nèi)シ鏊?,他嚷著,叫著,哭著,好像又恢復了那個晚上在林地喝得爛醉的八王爺了。我們輕車熟路,把他放在了床上。以前他躺在床上就睡,今天沒有,他在說話,說自己想老婆,想女兒,說要不是他,女兒早上大學了。他的鼻涕抹得滿臉都是,混雜著濁黃的淚水,都塞在皺紋的溝壑里。他說:“我一輩子好強,到頭來孤身一人?!彼f了很多,大多數(shù)是含糊不清的。
三姐把他扶起來,讓八王爺偎依在懷里。我眼里的八王爺,這時候像個孩子,在母親的懷里盡情地哭泣。
三姐說:“我是你閨女,你不是一個人?!?/p>
八王爺好像是聽到了三姐的話,他哭得更厲害了,好像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盡情地宣泄。聲音拉著長腔,一個調(diào)子地無限制地延長??蘖撕芫?,這個叫八王爺?shù)睦先怂?,他打起了均勻的酣,像個嬰兒一樣安詳。
我看到三姐有些累了,示意代替她一下。她伸出中指和食指來,噓了一聲,像害怕吵醒了孩子似的。我笑了笑,看著那個熟睡的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想起以前他在村子里的那種霸道,那種佯裝的強大。
這時,我聽到了蟬鳴,往外看了一下,窗戶外面已經(jīng)漸漸黑了下來。時間過得真快,一天的時間過去了。傍晚時分有點涼爽了,我取出一條毯子,給八王爺蓋上。三姐疲倦地笑了笑。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八王爺,因為急著趕回城里上班,早上沒有打招呼我們就回城了。八王爺會不會因此不高興?不得而知了??傊一氐搅顺抢?,回到了按部就班上班的軌道上去,融入到了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去了,漸漸把這些事情忘記了。我知道三姐是個好人,會照顧八王爺,她也時常給我打電話,說一些八王爺?shù)氖虑椤K那楹昧撕芏?,喜歡出去跟其他老頭老太太玩了,還學會了下象棋。人家都不叫他八王爺了,都喊他八爺了。他還開玩笑說:“還是叫我王爺吧,有身份?!?/p>
除此之外,八王爺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7
6月30日,這一年上半年的最后一天,我接到了母親的一個電話,那時我正在新疆出差,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我知道母親喜歡嘮家常,打起電話來沒完沒了,就沒有接。她連續(xù)打了幾個電話,沒辦法,我正準備接時,妻子的電話打來了。
妻子埋怨我:“怎么不接電話?”
我說:“忙著呢?!?/p>
這時,妻子告訴我,八爺沒了。
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人害怕或感到瘆人的時候才起雞皮疙瘩。不知道為什么,我聽了這個噩耗,心里發(fā)酸,身上就起了雞皮疙瘩。
我忙問:“什么時候沒有的?得病了?”
“我也不知道,后天八爺出殯,媽說你必須趕回去?!?/p>
我肯定趕回去,冥冥中我的那次過錯的彌補的機會來了。可是我們每個人都不希望這個機會到來。我給三姐打電話,她沒有接。我跟單位請了假,說有急事必須趕回老家。那邊好像不太情愿,我掛了電話,往家趕。
我沒有錯過八爺出殯。
他的葬禮有些寒酸,零零落落的幾個人站在他家的門口。那兩扇木門已經(jīng)斑駁不堪,一動就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我走過大門時,他們都跟我打招呼,說:“石頭回來了?!蔽尹c一下頭,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酸楚,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
我到了靈堂,看到一個簡陋的棺材,旁邊守靈的只有三姐。我打開棺材蓋,看到了躺在里面的八爺,他像睡著了,面色紅潤。身上那件壽衣不合身,大得像唱戲的袍子。
其實人生不就是如此嗎!
我的腦中想起了八爺在林地哭的情形,想起了我和三姐背他回家的情形,想起了最后一次喝酒他像個嬰兒一樣睡在三姐懷里的情形。它們歷歷在目。我去想一想他之前的盛氣凌人,想一想他那佯裝的霸氣,想一想孩子們追著他叫八王爺?shù)那樾危瑓s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現(xiàn)在是一個老人,一個結(jié)束了生命的安靜地躺著的老人。生前的一切和以后的所有,都與他無關(guān)。
我終于忍不住痛哭了起來,院子里幫忙的人都擠在靈堂門口看,他們好奇地打量著里面的情形。或許他們不明白,在城里工作的石頭怎么哭起了八王爺。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哭了起來,甚至不理解在堂叔葬禮時,我與八爺相關(guān)的所有的事情。
這時的八爺,會不會在天上會心一笑,說:“石頭是個好孩子。”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忘卻了我沒有參加他的妻子和女兒的葬禮的芥蒂?我想會的。
無親無故的倒插門女婿八王爺走了,他的送葬隊伍短得像一根蠟燭,連達到彎彎曲曲程度的人數(shù)都不夠,稀稀落落的哭聲在這個炎熱的夏季顯得那么微不足道。但是,細心的人都會聽到,一個低沉的嗚嗚聲不間斷地傳來;一個尖聲的如唱戲一樣的女聲也在不間斷地傳來。在這樣的天氣,在這樣的送葬隊伍中顯得格格不入。他們一個是給八爺當兒子的我,一個是給八爺當女兒的三姐。
八爺走了。我看著他剛剛修起來的墳堆,站了許久。他跟妻子合葬了,旁邊是女兒的家。他們一家團圓了。我又看了看湛藍的天空,萬里無云,有些耀眼。
我對站在旁邊的三姐說:“你看,八爺在那里沖著我們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