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那一次擁抱
◎黃詠梅
17歲離開家鄉(xiāng)讀大學(xué),我就注定成為這個車站的???。二十多年來,我對家鄉(xiāng)的回憶,出現(xiàn)最多的便是這個車站。因為,它是我歸來時第一眼看到父母的地方,也是我離開時最后一眼看到父母的地方。也因為,這個車站是家鄉(xiāng)唯一通向遠方的出發(fā)地。
這些年,我一直在遠方。我習(xí)慣了在這個小車站里找父母。父母也習(xí)慣了迎接那個一腳跨下車門、拖著旅行箱的女兒。盡管,歲月讓這三個人一點點變老,可是,這些習(xí)慣沒有變老,相反,一次比一次讓人感到心跳。
父親曾經(jīng)跟我說過這個車站,那時,我還不懂得什么是別離,什么是團聚?!澳氵€必須聞著母親的一件舊毛衣才肯睡覺”,我父親這么說著,臉上露出憐愛的笑容,相比起現(xiàn)在,他跟那個時候的我更近。
父親說,就是在這個車站,他第一次見到了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爺爺在我父親還不滿一周歲的時候,就跟隨鄉(xiāng)里人輾轉(zhuǎn)到泰國扎下了根。他跟當(dāng)時很多“金山客”一樣,在國外打工,然后寄錢回家,一去幾十年。
“在車站,我舉著一塊寫著我父親名字的牌子,接到了我的父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北M管那歷史性的一刻已經(jīng)過去三十多年了,父親依舊心緒難平?!爱?dāng)他拄著拐杖,朝我舉著的牌子走來的時候,我又害怕又激動。當(dāng)他站在我面前,跟我相認(rèn)的時候,我真想一把抱住這個陌生的老人,這個—我的父親?!笨墒牵谌藖砣送能囌纠?,父親只是久久、久久地握住爺爺?shù)氖?,身體并沒有貼上去。
如果說,一個正常人的童年記憶里都必須出現(xiàn)一個父親,那么父親在車站接爺爺?shù)挠洃?,就算是他的童年記憶吧。那一年,父親40歲。
幾十年來,這個車站還是有些變化的,擴充了地盤,加高了樓層,開發(fā)了長途路線,候車大廳裝了冷氣,也增加了各種商鋪,人變得越來越多。父母一直在這里履行著迎接和送別的儀式。是的,這是一種不可取代的儀式,即使他們?nèi)缃褚呀?jīng)進入老年,行動已經(jīng)失去了敏捷和彈性,他們依舊遲緩地在人群中,堅持完成這儀式,等候或者目送。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想起來,其實我從來沒有很好地完成過這些儀式,我從來沒有在車站給過他們一個擁抱,就像電影里看到的那些場面一樣。
這些年,人們相見或相送逐漸喜歡擁抱。在各種活動、會議的場合,我跟那些人擁抱,剛認(rèn)識的、久別重逢的,真真假假、半真半假,擁抱跟握手一樣來得輕易。
可是,我覺得跟父母擁抱并不容易。我的確想過在告別時跟父母擁抱一下??墒牵驹诔臭[的人群中,父母總是裝作很輕快地囑咐我這這那那的,尤其是我的母親,總在細(xì)細(xì)碎碎地說著那些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話,父親則在一邊微笑著頷首附和。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們不讓我插入一句話,我只有點頭聽命的份兒。很多次,我在想:我是否可以用一個擁抱打斷他們的話?他們是否會被這突如其來的隆重給嚇???要知道,他們都是老派人,一貫內(nèi)斂。
最近一次回家鄉(xiāng)看望父母,因為父親身體不適,我多待了一段時間。離開的時候,父母不聽我勸告,依舊固執(zhí)地要到車站送我。
站在陸續(xù)上客的那輛大巴前,父母跟過去不太一樣,話少了許多。沒有話,我只好一眼一眼地看著他們。他們真的是老了,人也矮小了一些。想到我一次次從這里出發(fā)到遠方,扔下他們在這里,而他們每天看著我所在的那個城市的天氣預(yù)報過日子,或者在報紙雜志里尋找我的名字,比起不舍,我的歉疚更多。
就在這些復(fù)雜的沉默中,我終于伸出手,抱住了我的父親,然后又抱住了我的母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說什么,如果說了,也只能是個別的單詞,因為我已經(jīng)哽咽得忘記了一切。果然,父親和母親被我的擁抱嚇了一跳。父親盡管眼睛紅紅的,但還是難為情地說了一句:“傻孩子。”母親則顧不得難為情了,她跟我一樣,用手背擦著眼淚。
我在淚眼中,還是看到了那些奇怪地看我們的人。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在這個小車站,人們會自然地將眼前這電視上才會出現(xiàn)的場景歸為“戲劇性”,或者,按照自己的常識,他們將這樣的舉動理解為一個小孩子向父母撒嬌。要知道,一個成年女人,眾目睽睽下向一對老年人撒嬌、擁抱、哭泣,實在有些怪怪的。
我很快轉(zhuǎn)身登上了車,找到靠窗位置坐了下來。再望向窗外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只剩下父親一人了。他不知所措地朝我這邊看看,又朝不遠處的一根柱子后邊看看,猶豫著是要繼續(xù)站在這里,還是朝柱子那邊走去。我猜,我那一貫粗線條的母親,正躲在那根柱子背后抹眼淚。
我哭得更厲害了,將自己的身體慢慢地滑了下去,一直滑到窗子底下,父親看不見我。我邊哭邊在心里哀求:快開車,快開車。
然而,這車久久都沒有開動,乘務(wù)員幾次跑上來清點人數(shù),告訴大家剛才跑下車買飲料的乘客還沒回來。我只好一動不動地將身體窩在座位里,再也不敢將腦袋露出窗口。
這過程漫長而難過。好不容易等到那個乘客上車了,車門即將關(guān)閉的時候,我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喊,我本能地站了起來,只見我母親迅速地跨進了車,她看到我了,麻利地向我走來,將手上一袋東西塞到我手上:“路上吃,別餓著。”說完后她又麻利地返回到車下。她那矮小的身體表現(xiàn)出了一種奇怪的敏捷,就像一個年輕的女人。
幾乎在我母親跨下車的同時,我就聽到了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整個車子抖起來了,它跟我的身體一樣。那個袋子里裝著幾個熱乎乎的茶葉蛋和熟玉米,是母親剛才趁等乘客的時候,急急忙忙跑到候車大廳買的。
車子開出了一段距離,我才敢看向窗外。在我模糊的視線里,父母已經(jīng)小得像兩個兒童的影子。
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在筆下虛構(gòu)了許多的人物和情節(jié),然而,我知道,有些東西是難以虛構(gòu)的,它們是真實的存在,或者是真實的情感,它們在預(yù)言或者印證著讀者的現(xiàn)實,一次又一次。
比方說,在車站里我跟父母的那一次擁抱。
我的經(jīng)典筆記
本期筆記:子 君
忘了多久沒有跟父母擁抱了,好像除了少不更事時貪戀父母的懷抱,長大之后的我們,總是忙著分離,忙著告別,忙著尋找遠方。車站里,父母不斷重復(fù)著迎接和送別的儀式:歸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父母焦急的目光和踮起的腳;離開時,少不了母親最后一句細(xì)碎的嘮叨以及父親不善言辭的目送。目光所及,不知該如何回復(fù)愛,那么,你需要的可能就是一次擁抱、一句“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