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威
天津中醫(yī)藥大學語言文化學院
溫情、自由、熱烈和奔放的風——又記我的老師李零
蘇曉威
天津中醫(yī)藥大學語言文化學院
曾經(jīng)吹過一陣風,溫情、自由、熱烈和奔放,現(xiàn)在和將來,我都想念這種風。
我們呵呵笑了。
話鋒一轉,說:“插隊時,表哥對我照顧不少,好人吶?!?/p>
停頓一下,又說:“嗯,好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在北大老化學樓先生書房里,每周的定時定點談話開始了,先生挎著灰白色的布包,剛一落座,布包也不及拿下來,喘著粗氣,呼哧呼哧地說:
“我侄子死了,昨晚跳樓自殺的?!?/p>
先生一天沒說什么話,臉色也不好。
2007年,我博士中期考核,完事后,定好和考核小組一起在勺園吃飯。正好那年先生要調離北大,到清華去。吃飯前,我就說我來請吃飯,也權當為先生餞行了,先生無論如何不同意。等上了主食后,我叫來服務員,說要結賬。坐在旁邊的先生,死死地抓住我的雙手,不讓我動。然后大聲招呼服務員,說:“等吃完了,把賬單給我?!弊詈?,還是先生付了錢。
2008年,我們?yōu)橄壬臅颗浼揖?,從北四環(huán)居然之家打出租車回來,下車沒走兩步,我突然意識到書包落在車上了,說了一聲:“壞了,書包落在車上了?!贝换仡^,車已經(jīng)啟動,走了三四米。本來先生在我前面走著,聽見我的話,猛一轉身,走到我身后,手在空中一揮,大聲喊:“哎,別走,我們的包。”可是,車還是一溜煙開走了。先生很著急,嘴里說道:“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我安慰道:“沒事兒,沒事兒,我們手里有發(fā)票,應該能找得到的?!眱商旌?,我給先生打電話,他劈頭就問:“包找到了嗎?”我告訴他找到了,先生這才放心。
博士畢業(yè)后,離開北大,到天津之后,和同事、朋友聊天,我才知道現(xiàn)在不少學界之怪現(xiàn)狀,如不少學校博士培養(yǎng)中,中期考核、開題、預答辯、答辯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自己出錢,尤其答辯開銷更大,費用繁多,如答辯委員們的車馬費、答辯費、餐飲費。我的一個同事說,她答辯時,有個答辯委員非要喝五糧液不行。學生寫文章,老師以第一作者發(fā)表,年底考核算老師的成果,這種情況也屢見不鮮。甚至我還聽說學生辛辛苦苦三年寫出了博士論文,最后出版時,老師也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出現(xiàn)?!度辶滞馐贰分械鸟R二先生委婉拒絕了蘧公孫“站封面”(也就是著作署名)的要求,并指出這事不過是名利二字?,F(xiàn)在某些學者學問做得寒酸,占學生的便宜,更有甚于吳敬梓筆下的讀書人。
剛到天津那幾年,每次去北京看望先生,知道他愛吃甜食,差不多都會拎著天津“大橋道”糕點,先生后來幾次都囑咐我:“看我可以,別給我拿什么東西?!笨墒撬俗约赫埼页赃^多少次飯了,一次讓我給他發(fā)表的考古文章配圖,完事后,帶著我從老化學樓出來,沿圖書館南門的小路西行,經(jīng)籃球場、二體,到勺園吃飯,滿員,沒位置。又朝南走,經(jīng)農(nóng)行,過45樓甲東端,朝北大西南門走去,至何賢記,人滿,沒位置。再原路返回,至網(wǎng)球場對面的清真餐廳,這次終于吃上了飯,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的時候。
“不擋任何人的道!只要有人告訴我擋了道,我隨時讓路。”這是先生曾給我說過的話。
先生曾是北大中文系學術委員會的委員,只是做的時間并不長。中文系某年要進人,試講之后,委員們進行投票。雖然是所謂的無記名投票,但先生說其實并不能做到保密,寫上中意的名字之后,其他人說:“哎,哎,你選的誰呀?我看看?!?/p>
先生站起身,作勢一跳,頭一側,比劃著,我們哈哈笑了起來。
“當這個委員,實在沒什么意思?!?/p>
“我不擋任何人的道!”先生最后重申。
先生談話有時跳躍性很大,直接告訴人一個結論,并沒有前言后語。有段時間,先生和我們不止一次地說:“落井下石的人,不是壞人?!?/p>
“老師,連落井下石的人都不是壞人,那世界在您眼里太美好了?!?/p>
“挖坑的人,才是壞人。落井下石的人有時是隨大流,本身并不壞?!?/p>
“這世上大是大非的事少,現(xiàn)在越來越感覺很多事都是處于無可無不可之間,我現(xiàn)在是越老越不要臉。”
剛聽到這話時,我很吃驚,隨后一陣歡喜從心中升起,哈哈大笑起來,從來沒有哪個長輩如此坦蕩、直白地對我這樣說過話。幾千年來,中國人與人的信任關系是縱向的,歷來是下對上的俯首帖耳,上對下的頤指氣使;下的唯唯諾諾、低頭哈腰中,愈見上的神閑氣定,所以我們從來就不缺少幫閑、掮客、搗子和架子(如《金瓶梅》中入木三分地寫到的搗子和架子之流),缺少的是對人的平等態(tài)度。
多年師生成兄弟!
先生的確是以兄弟般的平等對待我的。2010年下半年,我陪先生到北大校醫(yī)院拔牙,掛上號,等待的時間里,先生看見走廊窗臺上有一株盆栽,青青的葉子,又厚又亮,邊緣有規(guī)律地分布著尖齒,應該是蘆薈。
“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猛一下,還真看不出來真假。”先生自言自語道。
“好像是假的?!蔽艺f。
只見先生伸出右手食指,往尖齒上快速地一碰。
“呵呵,曉威,是真的,疼。”先生眼角向上一挑,眉眼笑著,朝我說道。
帶著這種平等,他和我們談起幼年時的膽小、童年時的藥瓶、頭上的傷疤、少年時的學習:
“小時候膽小,花炮五顏六色,很好看吧,我害怕放。
“家里裝鈣片的瓶子,很好看,我想拿著玩。里面還有鈣片,怎么辦?就死命地吃鈣片,結果吃個鈣中毒,把我媽嚇壞了,問明原因后,又好氣又好笑,抱著我就往醫(yī)院跑。
“我頭上有個疤。小時候,一家人去頤和園玩,走的路,下面應該是過去清宮取暖的通道,我爸走在前面,他看到了路上的一塊磚松動,就繞了過去,以為我也能看見,沒有言語。結果,好嘛,等我過去時,沒看清,一腳踩上去,踩了個空,掉進坑道里,后腦勺沖地,一家人慌了,趕緊把我從坑道里拉出來,往醫(yī)院奔。
“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我不好好學習,教我的一個女老師,把我領進她家里,她的丈夫送我一本《說文解字》,后來我就喜歡上了篆刻和書法。初中時,我對學校教育不滿。記得老師讓我們寫篇作文《我的理想》,其他同學都寫要當科學家、文學家等,我的理想是想當隱士,自認為寫得不錯,結果被老師批評。后來我對學校老師、教育很排斥,每學期上課,我連課本都不要了,坐最后一排,看閑書。老師叫我回答問題時,在一片眾人哄笑中,我站起身。”
先生講到這時,兩手五指攤開,往桌子上一摁,腰半弓著,緩緩地站起身,然后側向同桌,小聲地問道:“老師剛才講了什么?”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后來那個時代的各種沖擊、運動就來了,很快下學了,就到大別山去辦學校,辦自己心中的學校。再后來,我也當了老師,結果發(fā)現(xiàn):我并不比令我不滿的老師好到哪里去?!?/p>
隨后先生不說話了,陷入長久的沉默。
先生也給我們談起他的父親:“我和父親兩人說不到一塊兒,說不上幾句話,就杠上。但他人很熱心、正直?!母铩Y束時,找他解決問題的人不少,認識不認識的人都來,其他人就勸他,別這么急著給人辦。他鬧革命時,做過幾年牢,知道坐牢的滋味。一聽這話,就跟人急,說‘你受委屈坐牢看看’。
“他晚年帕金森癥,心里明白,說話時,光見他張著大嘴,下巴抖得厲害,就是合不上,說不出話。我就抓著他的手,順著他的手勁兒,在紙上寫,我們這樣交流。
“至于我自己,感覺當老師不像老師,當父親不像父親?!?/p>
說到此處,先生又長久地沉默了。
先生一再說,他喜歡平等的對話方式,因為寫序多阿諛之詞,不是平等的對話方式,先生從不寫序,這是我們熟知的。自然以平等態(tài)度說出以下的話,我想先生并不會以為忤。我更喜歡幾年前的先生的雜文,語言好,干凈、純粹,節(jié)奏控制得也好,就像天津的沙窩蘿卜,翠綠、甜辣可口、水多無渣,脆生生的,好吃。
李零(中)在他父親曾住過的院子里和鄉(xiāng)親交談
先生初入學界,自言也曾做過“小媳婦”、“楊白勞”,當然現(xiàn)在名滿天下,但很不愿意被稱為飲譽海內外的著名學者,一再聲明自己就是一個教書匠,對當今的“大師”不以為然,戲謔地稱“大師”就是大屎盆子。對以往的大師,先生也是平心靜氣地看待他們,王國維、陳寅恪當然學問很好,但認為現(xiàn)在學界對他們評價過高。對王國維之死的原因,陳寅恪的說法廣為人知。但先生說,當年在社科學考古所讀研的時候,所里準備讓他做唐蘭的研究生,他曾聽唐蘭說,羅振玉、王國維后來交惡,原因是王的問題,羅很震怒,就絕交了,王的死可能與此有關。
先生曾有一篇《學校不是養(yǎng)雞場》的雜文,我進入高校工作后,才切身體會到高校越來越像養(yǎng)雞場的傾向,愈演愈烈。主要是就對老師的量化管理而言,發(fā)論文、申請課題有數(shù)量和級別要求:規(guī)定老師“下多少蛋”(比如一個還是兩個,乃至n個,等等),“下什么樣的蛋”(比如金蛋、銀蛋、銅蛋、鐵蛋;大的、小的、方的、圓的,等等)。在體制內,做學術卻游離于體制外,先生聲稱自己永遠是學術的“個體戶”,單槍匹馬,自己玩自己的,從不申請課題和項目。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漢書·武帝本紀》)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必有過人之節(jié)?!保ㄋ翁K軾《留侯論》)
我相信這些話。
先生自言思維方式是爆炸式的,也就是思維由一個中心點向四周發(fā)散。對這種思維方式,先生曾打過這樣的比喻,就像林中狩獵的獅子,不管外界的風和雨,只是靜靜地盯著自己的獵物,等著驚心動魄的一躍。
先生亦自言,他是胡人的后代,身上流著胡人的血。
這種特質讓先生獨來獨往,像空曠的大地上,長長的不羈的風。
先生一直不喜歡集體生活,上中學時,吃飯前,要在食堂門口排隊唱歌。
“我很不愿意張嘴,不喜歡這樣?!?/p>
“讓我入團,我不入!我放棄組織,組織不放棄我。就派一個差不多上學、放學同路的女生跟著我,幫助我這個后進分子成長?!?/p>
李零與羅泰實地考察黎城縣東陽關古城墻照片
我問先生:“那您怎么辦?”
“好辦,我不理她,不跟她說話,后來組織放棄了我?!?/p>
延及到工作上,先生很不喜歡開會,實在沒辦法時,就帶本書,因為不帶書的話,往往會呼呼大睡——先生睡覺不受環(huán)境影響,插隊時,別人打撲克、聊天喧嘩,他都可以照睡不誤。生活上,也是如此,他認為中國人多的地方,愛互掐。獨自生活一段時間后,會會朋友,吃吃飯,再自己玩自己的,然后再會會朋友,這種生活狀態(tài)挺好。總之,他認為自己是個宅男,宅茲中國。
這種特質讓先生研究領域奔放得沒有方向,自言所有的人文學科,都插上了一腿。以問題為中心,不斷地從一個學科跳到另一個學科,并不刻意著眼于某個體系的構建。這是與那些終其一生只進行聚焦式研究的學者不同,在現(xiàn)在的學科體系下,他們的研究好似年輕時挖了一個或兩個坑,后半輩子再把這些坑挖得深一點兒,裝飾得好看一些而已。先生的著作出版介紹的研究領域:考古、古文字、古文獻,也就是我們熟知的“三古”,但實際上,先生的研究完全溢出了“三古”。作為學生,我想說說對先生為什么研究軍事、革命、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思考,這一點使得先生完全不同于純粹書齋中的知識分子,體現(xiàn)出對國家、世界的理解,更為闊大和深沉。
一入北大,先生與我的第一次談話中,就提到讀書一定要有穿透力。如果說先生研究《孫子兵法》還只是一種對軍事戰(zhàn)爭的純粹學術思考的話,那么對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中戰(zhàn)爭和革命的相關思考,則是先生讀書穿透力、個體情感經(jīng)驗的具體展示。
1929年秋,中央軍委派先生父親李逸三去宜昌和湘鄂西特委書記周逸群接頭。同年9月,周逸群命他參加洪湖蘇區(qū)的武裝斗爭,任紅軍鄂區(qū)游擊第二縱隊政委。在此期間,以夏曦為代表的“左”傾冒險路線在洪湖蘇區(qū)占主導地位,共進行了四次大肅反。洪湖蘇區(qū)的領導者段德昌被夏曦誣陷為“改組派”,在1933年的第三次大肅反中被殺害。1952年,毛澤東為段德昌頒布了共和國第1號烈士證。先生說,當時如果父親不是外出治病,不在洪湖蘇區(qū)的話,很可能也被殺害了,也就沒有他了。正因為這個原因,先生對洪湖蘇區(qū)革命歷史相當關注,還親自去過洪湖湘鄂西蘇區(qū)革命烈士紀念館,了解父親過去革命生活的環(huán)境。但先生站在時代的高度,從不否定中國革命,對中國革命的認識、態(tài)度,一直很堅決:20世紀的中國革命分為兩大段:前五十年,為解決挨打;后五十年,為解決挨餓,一個是自立,一個是自強。
人民英雄紀念碑紀念的死難英雄,永垂不朽!先生態(tài)度鮮明,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建立在血緣基礎之上的宗法社會,強調個人人格的完善培養(yǎng),在此基礎之上,著眼于個人在家庭和社會的存在意義。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為中國帶來了社會主義。相比于傳統(tǒng)思想,這是一次思想上“橫的移植”,也帶來近現(xiàn)代中國社會大格局的劇變。在世界近現(xiàn)代西方資產(chǎn)階級思想革命格局中,社會主義是古典自由主義的對立面,自由主義強調個人和個人權利,社會主義則強調社會和社會的集體福利。自由主義聲稱社會是自然法則的產(chǎn)物,否認通過立法人為地增進人類幸福的可能性,而社會主義則認為人類通過理性的思考和行動能決定自己的社會制度和社會關系。我們革命和斗爭形式的選擇、革命宗旨的宣揚、國家管理形式等背后無疑不帶有集體運動的特點。
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歷次的運動帶給自己的沖擊,先生并不抱怨。我問過先生:“您對‘文革’期間下鄉(xiāng)插隊怎么看?”
“那時候怕,怕回不來了?,F(xiàn)在回頭看看知識青年下鄉(xiāng),避開可能的中蘇開戰(zhàn),保留力量。”
現(xiàn)在對西方宣揚的普世價值,對美國的態(tài)度,網(wǎng)絡上、社會上總有些噴子們認為:美國是民主的化身,反美就是反民主,反民主就是獨裁專制,罵美國就是不愛國。甚至有些知識分子跟在后面,起哄,先生和他們不一樣。
我們曾經(jīng)聊到伊拉克戰(zhàn)爭,我說:“美國就是欺負人,就好比一個村里的惡霸,仗著自己家大業(yè)大,欺負一個獨門小戶,即便獨門小戶家里有些什么他看不慣的事,但也不該欺負人家?!?/p>
“就是嘛,你看這道理,你都懂。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國內有些知識分子精英為打伊拉克叫好?他們說的話,即便是美國右翼也羞于說出口?!?/p>
終于,2014年7月1日央視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播出了采訪美國國務卿克里的視頻,他承認2003年入侵伊拉克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2017年11月14日,李零在博雅堂書店(孟繁之攝)
2013年,斯諾登“棱鏡門”事件發(fā)生,當時先生正好在北大眼科醫(yī)院做手術,先生告訴我們說:“這個事件好,好,正好可以扒下美國民主的皮,看看它的另外一幅面目?!?/p>
本文作者博士論文答辯時與李零合影
但話鋒一轉,接著不無悲壯地說道:“這件事也可以看出美國的保守,對這個世界的警惕。20世紀,不保守,有活力,鳥兒依然歌唱。不喜歡21世紀,我是活不到頭了,屬于你們的時間還很多……你們作為我的學生,在這樣的時代,心中一定要有道,這很重要。”
其實,說到要在美國生活,先生比一般人都有條件。20世紀80年代中期,師母就到美國學習,后來在美國定居,先生的二姐也在美國生活,所以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先生每年都要去美國探親,同時和美國不少漢學家關系不錯,他比一般知識分子更了解美國。我曾經(jīng)問過先生,那么多人削尖腦袋要去美國,他為什么不去?
“中國有人情味,多好。吃中國飯,說中國話,研究中國學問,我到美國能干什么?美國人倒很自尊,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輕易麻煩人,這點比中國人好?!?/p>
對于張光直先生曾經(jīng)想過讓先生到哈佛大學教書的提議,先生感念甚深,提及張光直先生,言必稱先生,但先生給我們講:“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離開中國,到美國教書?!?/p>
在天津,剛搬完家,我在書房里掛了先生的一幅字。清楚地記得得到這幅字的場景,在北大老化學樓三樓,也就是先生的書房待兔軒里(“待兔軒”齋名的由來,與先生1981年在陜西寶雞縣西高泉村參加考古發(fā)掘時的一次意外經(jīng)歷有關),我?guī)拖壬頃?,發(fā)現(xiàn)了兩幅字,我提出要的時候,先生坐在椅子上,雙肩聳起,半仰著頭,雙眼瞇著,同時雙手揚起,手心對著我,朝我連連擺手,嘴里嘶嘶地倒吸著氣,臉上露出害羞的表情,說:
“要嗎?這有什么好要的?”
我還是拿走了這兩幅字。
有時深夜讀書,一轉眼就看見其中一幅字:“流光容易把人殺,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鳖}記:“戲用宋蔣捷《一剪梅》句”。落款:“2002年2月4日李零”。讓我陷入回憶,過去點點滴滴的溫暖,讓我淚點很低,想著,想著,想哭了。
先生原名叫李曉風,一如風一樣,溫情、自由、熱烈和奔放。我曾經(jīng)感受過,不論是現(xiàn)在,還是遙遠的將來,都想念這種風。
2015年2月7日初稿
2015年5月4日又改
2017年10月30日定稿
李零著《放虎歸山》書影
責任編輯/崔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