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蕁
[1]
喜花自己不識字,卻要我日日念書,即使在假期里我也必須學習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如果我稍微懈怠了一些,她便要指責我。鄰居家的孩子有人笑話我,有人同情我,甚至覺得我的父親就不應該將喜花娶回來給我當后媽,但我并不這么認為。因為喜花不會無緣無故地生氣,而她不生氣的時候總是溫柔得像春天里的一陣風,再加上她還燒得一手可口的飯菜,讓人怎么也討厭不起來。
喜花進門的時候我才七歲,那天剛好下起初雪,她圍著一條酒紅色的圍巾,站在門口微笑著朝我揮手,父親站在她的身后示意我過去。我緩慢而好奇地朝她走近,看見雪花在空中打著旋兒最后落在她的發(fā)梢,聽見她對我說了第一句話:“阿志,你好啊,我是喜花,歡喜的喜,雪花的花哦。”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然后莫名其妙地跟著她笑了起來,接著握住她伸過來的手上下晃了晃,有模有樣地回應道:“喜花你好,我叫何志,姓何的何,志在必得的志?!?/p>
父親說我不禮貌,我只覺得喜花長滿老繭的手很粗糙,就快把我扎疼了。
我的媽媽因病去世,父親花光家中的積蓄為她治病還是沒能挽救她的生命。因為當時年紀太小,我對媽媽并沒有保留太多深刻的印象,所以渴望被關懷的我也就沒有特別排斥喜花的到來,甚至在我打開一點點被填滿的冰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有點兒喜歡喜花的。
但也許是受到外界的影響,我小時候也曾產(chǎn)生過一種“要對后媽客氣一點,不然會過得很慘”的極端印象,所以我和喜花絕對不像普通母子那樣關系親密,每當她給我添飯夾菜的時候,我都會禮貌又生疏地對她說上一句“謝謝阿姨”。
[2]
我腦海里關于后媽一說的極端印象是在喜花和我們一起度過第二個臘八節(jié)之后才漸漸消失的,她獨自帶我去汽車總站坐大巴回鄉(xiāng)下,父親因為臨時工作脫不了身,所以讓我們先行前往。
我依稀記得那日寒風凜冽,大風吹得我的臉頰發(fā)疼,因為臨近春節(jié),大街小巷人來人往,車站周邊更是擁擠。喜花緊張兮兮地拉著我的手,買票的過程中也完全不敢松開手,哪怕我去上廁所,她也千叮嚀萬囑咐不準我與陌生人交談,并且寸步不離地守在洗手間外面。
我也是在那一天發(fā)現(xiàn)喜花不識字的,她看不懂車站里的任何一塊標志牌,工作人員被人潮淹沒,她盯著車票看了好久,才低下頭來問我:“阿志,你能不能帶阿姨找到和這上面的車牌號碼一模一樣的大巴車呀?”
我與她對視,她的神情有些迷茫,于是我點了點頭。兩個人繞了一圈終于找到上車的地點,她沖著我笑得很開心,后來逢人就夸我聰明又能干。
回鄉(xiāng)的路程將近三個小時,一路上大巴車搖搖晃晃地向前行駛,顛簸的山路讓我覺得頭暈目眩。喜花將她厚實的圍巾蓋在我身上,我稍微清醒的時候她就給我講鄉(xiāng)下的故事,關于夏天的蟬鳴和牛蛙聲,關于金燦燦的玉米田和綠油油的田野,可是我卻毫無征兆地吐了她一身,圍巾也弄臟了。
喜花左右為難地皺著眉頭,但她沒有責罵我,反而還擰開水瓶讓我漱口,接著才從行李包里取出皺巴巴的紙巾擦拭她的棉衣。
“還好,就快到家了?!彼龖c幸道,可是接著她又哈哈大笑著補充了一句:“好像有點臭呢!”
就是在那一刻,即使懵懂無知如我,在看到了喜花燦爛的笑容之后,亦覺得她對我其實關懷備至。
所以從那個寒冷冬日起,我開始真真正正地將喜花當成我的第二個媽媽來看待。
[3]
我十七歲生日是在深秋,好不容易邀請到我喜歡的女孩子來參加我的生日派對,于是我高興過了頭,趁著興致喝了幾瓶啤酒結果醉倒在KTV的包廂里。
派對結束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一點鐘,朋友們叫不醒我,又不知道我的手機密碼沒辦法通知我的家人,思來想去,正準備架著我在周邊租一間房安頓我,喜花的電話便打了進來。
喜花沒有多說,只讓父親開車過來接我,然后在電話那頭對著我的朋友千謝萬謝。
“要不是你阿姨硬要我去接你,你以為你現(xiàn)在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嗎?這么大個人了,做事也不知道拿捏分寸?!备赣H黑著臉呵斥我,我低著頭不敢吭聲,直到他穿上外套出門去了,我才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
如果我知道喜花那天剛好生病了,我不會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還硬在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面前逞英雄,而是會拋下嘈雜的派對盡快趕回家。
想到這兒,我越發(fā)覺得過意不去,匆匆忙忙地洗漱一番便跑出去給喜花買粥。當我拎著熱乎乎的小米粥回到家里,卻發(fā)現(xiàn)喜花的姐姐來看望她了。
實際上,我并不太喜歡喜花的姐姐,所以我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她,便悄悄地溜進了廚房。
“夜里醉醺醺地回家,早上又不見人影,就算不是親媽,至少也該客氣地過來問候一聲吧?!毕不ǖ慕憬銡夂艉舻卣f著,她護妹心切我能理解,所以一開始我沒太在意,想著待會兒我把小米粥端過去給喜花也就可以解開誤會了。
“他還是個孩子,長大后自然會懂事?!毕不ǖ椭^為我辯解,她的姐姐卻不依不饒地說道:“你對他再好他也不會真的把你當親媽,還不如多存幾個錢來得實在,難道你還指望他給你養(yǎng)老嗎?”
“那我本來也不是人家的親媽呀?!?/p>
聽多了類似于此的對話,我的情緒開始變得不滿,我將小米粥擱在一旁,然后在廚房里靜靜坐著,直到她們之間的對話結束。
后來喜花的姐姐要回去了,臉色蒼白的喜花忽然走到廚房里,見我也在,吃驚地笑了笑,然后她開始翻冰箱,裝了兩大包特產(chǎn)臘味要給她的姐姐當回禮。當時我就怒了,朝著喜花喊了一句:“為什么要拿我家的東西給她?為什么把我說得沒有半點兒好?”
喜花愣住了,呆呆地盯著我。
這是喜花來到我家的十年間,我第一次刻意朝她發(fā)火,我還特別強調(diào)了“我家”二字,將那些因為閑言碎語產(chǎn)生的怒氣撒在她身上。
不知道喜花的姐姐有沒有聽到,只是喜花一言不發(fā)地提著東西走回客廳去,而我則魯莽地倒掉了剛打包回來的小米粥,后來一個字也沒有和她提過小米粥的事情。
[4]
父親并不清楚我和喜花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沒有說破,我也閉口不談。幾場秋雨過后,冬日的腳步聲便近了,我只覺得那段時光過得十分漫長,我和喜花的對話變少,父親為了升職三天兩頭要加班,家里的氣氛冷清了許多,父親不在的時候,我便常常在外邊吃晚飯,不然也要耗到很晚才回家。
后來喜花干脆不給我零用錢,我又因此和她吵了一架。父親發(fā)現(xiàn)后,非但不幫我,還訓斥了我一頓,我氣得甩門而出,沒帶手機沒帶錢包,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毛衣在街上閑逛,實在冷到瑟瑟發(fā)抖的時候,便躲進超市取暖。
那一晚,恰好也是臘八。
等到深夜,只剩下街燈亮堂的時候,我才往回走,然后在往日藏鑰匙的地方找到一把鑰匙開了門進了屋。
他們房間的燈已經(jīng)黑掉,而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卻看見桌上放著一個保溫飯盒,打開來才知道原來里面裝著臘八粥。
每一年的臘八喜花都會熬上一鍋香濃的臘八粥,她不喜過生日,卻年年不忘這個日子。
喜花不能生育,她沒有機會擁有屬于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將某些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而我的媽媽早逝,對我來說,喜花或多或少填補了母愛的空缺。
回顧這十年間的光陰,我們也共同分享過無數(shù)細微的感動。我仍然記得喜花學會寫自己名字時的喜悅表情,也了解她想要在家長簽字欄上簽字的渴望。
其實我是打從心底感激喜花的,只是我會反感喜花對我的不信任。
窗外的風很大,我鉆進柔軟的被窩,想著,再過一天,就和喜花和好。
[5]
后來我把父親支開,又別扭地和喜花道歉。她驚訝到差點打翻手中的熱湯,隨即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卻仍然光顧著傻笑,又興高采烈地給我打了滿滿的一碗飯,期間還拼命地給我夾菜。
“阿志,阿姨也得和你說對不起,我阿姐她一向心直口快可是她絕對沒有惡意,她后來打電話說讓你過年的時候去她家里玩幾天,還要帶你去逛廟會呢。是我不好,嘴巴又笨,想著等你氣消了再給你說清楚,但是你三天兩頭都不在家,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喜花輕聲細語地說著,語罷,她望向我,眼神真摯,“我自知不算是個好媽媽,但是我也想擁有一個溫暖的家。當初我和你爸爸在一起的時候,他也要我承諾過我必須對你好,后來相處久了,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不嫌棄我,還特別有禮貌?!?/p>
我也曾以為喜花不愛我,認為她的關心只是礙于情面,太多人關注她的身份,如果她做得不好,肯定會遭人議論——“果然后母跟親媽還是相差甚遠?!?/p>
如今她就坐在我的面前,臉上的皺紋與雀斑清晰可見,她說起從前,又計劃著將來,眼角眉梢都藏著細微的情感。這讓我想起我的親生媽媽,如果她在這里,她一定會很愛我,或者,更愛我。
但是,喜花和我是直接從陌生人變成了親人,我們都有自己的顧慮,所以有時候相處得不夠自然,也容易生出間隙。有沒有血緣關系的區(qū)別,對我來說大抵也是因為如此。
“阿姨,放心吧,我以后會好好孝順你們的。嗯……晚上阿姨可以做點炸雞翅嗎?忽然間好想吃,我給你打下手?!辈幌胂萑氡瘋统恋臍夥眨晕议_始嬉皮笑臉地比劃起來。
“那有什么問題,不過,你這貪吃鬼,中午這頓還沒吃完竟然就先想著下一頓了。來,多吃一點你愛吃的清炒木耳?!闭f著,喜花就給我舀了一大勺子的木耳。
父親從外面回來,嘴里喃喃著停在門口的車子好端端的,怎么我會聽到爆胎的聲音呢?喜花和我聽了之后默契地相視而笑。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