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 存 周瑄璞
真誠是最大的力量
○ 房 存 周瑄璞
用周瑄璞自己的話來說,“2008年,是激情燃燒的一年”,這一年她全力寫作《多灣》,雄心勃勃地立志在文壇打下一片天空。結果一次次投稿宣告失敗,而背后的理由是:你沒有名氣,憑什么寫得這么長?這瓢冷水沒有熄滅周瑄璞的創(chuàng)作熱情,反而激發(fā)了她的“斗志”。她始終相信,《多灣》所表達的是人性中永恒的東西,即使晚些出版也不會影響它的價值。從2010年開始,周瑄璞如同“開掛”了一般,高熱狀態(tài)地集中寫了四五十個中短篇小說,這個辨識度極高的名字不斷出現(xiàn)在文學期刊上,讓文壇驚訝于哪里殺出來一匹“黑馬”。從此,周瑄璞的中短篇小說順理成章地進入發(fā)表、轉載、收入年選、進入年度排行榜這條文學“流水線”工程,逐漸在文壇站穩(wěn)了腳步。在此期間,周瑄璞不忘初心,一次次精心修改《多灣》,仿佛一切的努力,就是為了這部長篇。等她再一次拿出她的《多灣》時,一切水到渠成,歷經(jīng)八年打磨的厚重之作得以順利出版,收獲了它應有的評價。
經(jīng)歷了沉靜、磨礪、爆發(fā)、認可,周瑄璞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走得更加踏實、穩(wěn)健、自信。在她看來,寫作不是輕盈、自娛、消遣的游戲,更不是浮躁時代追名逐利的工具,寫作是虔誠而莊嚴的事業(yè),是寫作者沉重而光榮的使命。她懷著對文字的敬畏之心,在寫作的過程中交付她的青春、膽怯和真誠,絲毫不敢怠慢?!罢嬲\是最大的力量”,周瑄璞堅定而平和地說。在周瑄璞眼中,作家要做的正是摒棄謊言、矯飾,直面真實的人生與永恒的人性,從而喚起人類的道德、尊嚴與善意。
房存:《多灣》剛寫成時,由于篇幅太長等原因,出版不順利。于是您決定將這部小說先放一放,把精力放在寫中短篇上,這期間您對文字產(chǎn)生了新的感覺,多次對《多灣》進行修改,刪掉近10萬字,成為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多灣》。在不斷摸索、成熟的創(chuàng)作道路中,您對小說的認識產(chǎn)生了怎樣的變化?
周瑄璞:
人一開始在井底的時候,看到的世界相對就小,苦于別人不認可我的寫作。其實當你從井底跳出來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你寫得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這個世界其實對我們沒有一絲一毫的委屈和埋沒,一個作家出不來的原因還是寫得不夠好。我在出版社工作,最近在編一套“中國當代著名女作家大系”,我們選了十幾位中國當代優(yōu)秀的女作家,系統(tǒng)看過她們的小說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們能夠在全國文壇冒尖,一定是有道理的,她們每個人寫得都很好,雖然風格不一樣,這個人很簡潔,那個人很細密,這個人很溫情,那個人很冷酷,但是她們都有自己獨特的東西。如果說這幾年我在進步的話,那就是我意識到了這一點,也就是說,一個作家只有把作品寫好是最重要的,不要責怪世界埋沒了你。當你覺得被埋沒的時候,其實是你不夠好。房存:
能談談您對小說的理解和認識嗎?周瑄璞:
有種說法是“小說就是小處說”,也有人說小說就是“小聲說一說”。我認為小說就是從小處著手,從日常的、平凡瑣碎的生活著手。再偉大的小說都是從日常、平凡寫起的,它不是搭一個空架子,當然搭那個大的架子是必要的,但填充物都是小的、瑣碎的東西。那些最打動我們的作品難道不都是平凡瑣事嗎?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轟轟烈烈的大事情呢。即使是一部小說寫了那些大事情,我們總覺得它好像不真實,沒有溫度,或者離我們很遠。房存:您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怎么樣?
周瑄璞:
如果用“程度”來表明我對寫作的熱愛和決心的話,目前是程度最高的,這條路越走越堅定,再沒有任何力量讓我放棄文學,好像活著就是為了寫作,我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就是寫作,而且越來越覺得時間很緊迫,時間總是不夠用。我非??鄲?,要用大部分的時間去應付日常工作。人的任何理想、期盼都伴隨著苦惱、枷鎖,你所有的努力就是為了掙脫枷鎖,我們一生都在解決問題,等所有的問題解決了,就要面臨一個終極問題——死亡。有一天我在超市從傳送梯上向下降落,忽然想到,天吶,我的生命已經(jīng)過去一半了!有一天我要告別這個世界。這就是人生最大的問題。房存:所以我們努力寫作是為了不那么畏懼死亡。
周瑄璞:
是的,假如將來我臨死之前想到,我這一生還沒有白過,多多少少有過一些貢獻,留下我來過的一點痕跡,只能這樣子了。作家經(jīng)常處在焦灼之中,寫作就是平復我們內(nèi)心的焦慮,寫作也是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辦法。在現(xiàn)實中可能覺得無奈、失敗,自己很不如意,當你沉浸在寫作之中,自己營造一個世界,這樣一步一步支撐著作家能走到今天。房存:
那么您在構思、寫作(尤其是長篇)的過程中,有沒有過非常焦慮,甚至絕望的時候?周瑄璞:
可以說是經(jīng)常性地“非常焦慮”“非常絕望”。剛才已經(jīng)說過,寫作就是為了平復內(nèi)心的焦慮。我不害怕寫作的勞累,而是恐懼寫不出來。有時無從下手,大腦空白,卻心有不甘。或者想盡辦法推后打開寫作的頁面的時間,只在網(wǎng)上亂看,開機一小時,還是不能進入寫作議程,好像那是繁重的勞役,明知賦稅在身,逃不脫的,卻是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只將“要寫作”當成一個說辭和精神寄托,在網(wǎng)上看到別人的成就,層出不窮的新作,我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寫作者最痛苦的時候。房存:
您一般是怎樣化解這種情緒和困境?周瑄璞:
化解方式非常有限,最難受的時候,自己躲起來哭一場。我不抽煙不飲酒,無不良嗜好,也不愛傾訴,自己流淚不失為一個宣泄的方式?;蛘哂涗浵庐敃r心情。我有一個文檔,起名“負能量”,記著那些讓我不快的事情,生命中的挫敗和渴望,最悲觀絕望的心情,但是也最為真誠。那些文字回頭去看,倒成為很溫暖的記憶。六十歲之后我會寫回憶錄,不管有沒有人看,但我想記述一個生命在這世上的經(jīng)歷。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有意識地記下一些自己認為“重大的事情”。房存:
現(xiàn)在有沒有在計劃下一部長篇?周瑄璞:
我下一部已經(jīng)基本寫好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準備下下一部了。你看那些優(yōu)秀的作家,哪個不是又多又好,比起他們我不算高產(chǎn)。像陳忠實老師一部《白鹿原》“定天下”的太少了,那個時代已經(jīng)不再了,只能靠我們不停地寫,不停地寫。房存:
可以看出,您對寫作的態(tài)度非常虔誠、踏實。評論家北喬曾稱您是位能在喧囂中保持安靜的作家,“以獨有的鬧中取靜來面對生活,進入寫作”。您是如何在當下浮躁的環(huán)境中保持這份沉靜之心的?周瑄璞:
安靜,是一個作家的基本修養(yǎng),也是從事任何事業(yè)的前提?!昂樗寺涞臅r候,發(fā)現(xiàn)了霓虹;照樣,當你鎮(zhèn)靜的時候,也會聽到神的聲音”。保持心靈的寧靜與獨立,才能領悟到生命的種種恩典,維護自己內(nèi)心小宇宙的運行,專注地從事一項事業(yè)。一個寫作者,尤其要修護自己的內(nèi)心,保持一顆穩(wěn)定的沉靜之心。房存:陜西當代文學有著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您在創(chuàng)作中會不會有意識地繼承這種傳統(tǒng),或者說向陜西前輩作家們學習、取經(jīng)?
周瑄璞:
我想我學的是他們的精神,不可能學創(chuàng)作方法。學他們那種吃苦、刻苦,視文學為生命的意志,其他的沒有辦法學,也學不到,每個人都有基于自己生命體驗的獨特的風格。房存:
很多陜西作家都特別能吃苦,據(jù)說您最多時候一天能寫到一萬字。周瑄璞:
我是河南人,我可能融合了最能吃苦的兩個省份的特質(zhì)。作為一個人,河南人最能吃苦;作為一個作家,陜西作家最能吃苦。我曾開玩笑說,在河南人的字典里沒有享樂,沒有浪漫、超脫。北方的環(huán)境相對來說比較艱苦一些,又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人們常有一種憂患意識、奮斗精神,追求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覺得短短的一生就是要全身心地投入。房存:“
愛情”在您的小說中占據(jù)很大的比重,女性在愛情中的微妙、隱秘的心理體驗構成了您的一大寫作亮點,能談談您的愛情觀是怎樣的嗎?周瑄璞:
請原諒我不以我的面孔來談愛情,而是躲在文字之后書寫。愛情實在是一個無法可談的事物。我的一位朋友說,她不養(yǎng)花,不是不愛花,而是花謝時,她會難過。房存:
好的,那我們轉向下一個問題。您曾表示《多灣》致力于寫出真正的女性。那么,在您塑造的眾多女性形象中,哪一個人物是您最滿意、最欣賞的?周瑄璞:
在《多灣》里面我最欣賞桃花。好多女性讀者甚至評論家說,桃花其實活出了女人最理想的狀態(tài),可能現(xiàn)實中咱們都達不到那種狀態(tài)。她追求自身的幸福、歡樂、愛情,但她最后又是一個拯救者,對所愛的人忠貞不移,哪怕自己被批斗。房存:
桃花確實是一個全新的形象,很多人將她跟田小娥對比。周瑄璞:
是的。作為一個女性,我其實不太滿意田小娥那種形象,田小娥是被各種男人利用的功能更多一些,而桃花是活出了自我,我覺得只有女作家才能理解,才能寫出桃花這樣的形象。房存:
其實我還很喜歡你的中篇小說中一個人物——曼琴。她不像桃花那樣個性鮮明,但很有女性的力量。周瑄璞:
我也很喜歡曼琴。看來我們都是喜歡一種擔當精神。她雖然長相平凡,但讀完小說以后你覺得她那么美,其實我們的生活、家庭、社會就是靠這樣的人,靠無數(shù)個曼琴撐起來的。她那么純凈、安靜,又有力量,心懷倔強,她身在那樣的家庭,卻用柔弱的肩膀勇敢地擔起了一切。她具有女性的犧牲精神,成為家庭的支柱。如果沒有曼琴的話,這個家庭可能就沉入最底層——這種底層不僅是物質(zhì)的,更多是精神層面的。但正是因為有了曼琴,這個家又撐起來了。這常常是女性在家庭中所起的作用,曼琴其實是擔起了一個“母親”的責任,現(xiàn)實的無奈和嚴峻,激發(fā)出她身上的母性力量。房存:
周老師,您再談一談季瓷這個人物吧,這是所有讀者都喜歡的形象。周瑄璞:
季瓷的原型就是我的奶奶,我寫的時候當然是懷著感情去寫,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寄托在她身上,但是她身上還是有我不滿足的地方,我試圖把她跟桃花結合起來寫成一個人,既是母性的,又是女性的,既是端莊可敬的,又是風情萬種的。但是面對自己的長輩(祖母),我終于沒勇氣這樣寫。所以我又塑造了一個桃花,桃花這個形象完全是虛構的。如果把季瓷和桃花結合起來,那么就是一個最完美的形象了。但是我想世界上沒有百分百的人,把她們分成兩個人可能更好一些。季瓷和桃花是相互呼應的,是女性的兩面,季瓷是女性的偶像,桃花也是。房存:
的確,這樣寫兩個人物都顯得很真實,季瓷是個正面的偶像,桃花的篇幅雖然不多,但每次出場都能點亮小說。說完了女性,我們談一談男性形象吧,您理想中的男性形象是怎樣的?周瑄璞: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多灣》中的章守信,這個形象我挺喜歡的。他是以我的爺爺為原型的。他雖然脾氣暴躁,但內(nèi)心很純凈,很善良。當初孩子一生下來他就知道了(孩子是季瓷前夫的遺腹子),但別人嘲笑章柿是“帶肚兒”的時候,他勇敢地跳出去大鬧一場,他要在事件剛有萌芽的時候把它扼殺掉,以保持一個家庭的尊嚴。他雖然是個農(nóng)民,識字不多,但他很有教養(yǎng),很文雅,一點都不粗俗,他內(nèi)心是很純凈高潔的。他特別有自尊心,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句話是他問“丟不丟人”。那個年代飯都吃不飽,人們卻不忘關心尊嚴,民國那時候的人活得很自尊、坦蕩。我在寫章守信時是充滿了感情,帶著對自己爺爺?shù)母星椤?p>房存:而且我感覺越寫到他的晚年,這種感情越深。周瑄璞:
是的,小說寫了他晚年那種柔弱,容易流淚。人可能都是那樣,年輕的時候血氣方剛,性情暴烈,但老了之后心變得越來越軟。小說寫到章西芳回到家鄉(xiāng),待在爺爺?shù)男|屋,聞到爺爺身上那種味道,這都是我的真實經(jīng)歷和感受。另外,我理想中的男性還應該是past,這是一個虛幻的形象,他代表著文明、富足和學養(yǎng),他跟章守信簡直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出現(xiàn)在一部小說之中,前后呼應,讓我覺得世界真是博大而奇妙。是我對男性世界的致敬吧。我愿在小說中溫情而真誠地歌誦男性,贊美我們的父兄及愛人。
房存:
那么我們再來說一下您70后的身份。也許許多作家不太認同代際劃分,您怎么看?70后的經(jīng)歷對您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周瑄璞:
其實說幾零后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對評論家和研究者來說,確實需要一些標簽來分類,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說得多了,我對70后也產(chǎn)生了一種親切感,它成了我的一個符號。我們這一代人受的教育很缺失,我覺得目前我們國家最有希望,我最滿意的一代是90后,90后身上的公民意識比較強,受教育也比較完整,他們是完全現(xiàn)代的。我們小時候“文革”沒有完全結束,沒有接受真正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世界先進的文化也沒有得到,童年教育近乎一片荒漠,得到的算是一種親情教育,受老人、父母的感化多一些。房存:
目前評論界對70后作家們的關注越來越多,許多評論家都提出70后作家身處60后與80后作家之間的“尷尬”處境,質(zhì)疑為什么70后還沒產(chǎn)生莫言、蘇童這樣的作家。作為這一作家群體的一員,您是如何看待70后文學現(xiàn)象的?周瑄璞:
我覺得這個問題非常難回答。有社會的原因,有歷史的原因。70后的面貌整體是有點乖,有點沉悶。大概因為在我們的成長關鍵期,最應該打開窗戶看到更多東西的時候,而窗戶是關閉的。至于為什么70后作家沒出莫言、蘇童,我認為沒有可比性,人跟人都不一樣。文學是要離遠來看,出現(xiàn)現(xiàn)在這種看法,是因為離得太近了,我們現(xiàn)在下的結論都為時過早。但是毫無疑問,70后作家已經(jīng)是中國作家中最優(yōu)秀的一批中堅力量了,比如我就非常欣賞、佩服70后作家盛可以。房存:
您的小說非常關注女性的生存、心理、命運,您的女性寫作是受到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影響,還是憑感覺去書寫女性?周瑄璞:
我覺得是憑感覺去寫,憑著作為一個人的信念,作為一個人對事物的理解去寫作。事實上,沒有哪個作家能憑著一個理論去寫作,都是從自身的情感體驗出發(fā),遵循自身熱血的流動而書寫。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就是誠實地寫出每個年齡段的體驗,這就是作家的使命,比如我現(xiàn)在就是寫出女性對于青春流逝的那種不甘、挫敗感,這是這個年齡不能回避的。誠實地寫出悲觀和失敗,真誠地面對悲觀,也是一種樂觀。房存:
您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會被生活范圍所限制嗎?您的一些小說題材也超出您的生活范圍,比如《多灣》中的土改、“文革”等歷史事件,面對這些題材,您如何把握,如何寫出生活的真實質(zhì)感?周瑄璞:
寫作永遠是寫人性,遇到任何事情你就問一句“是真的嗎?如果是我,我會怎么樣?”《多灣》中那些事情都不是我經(jīng)歷的,但我以一個人的判斷去想他們應該怎樣。我覺得當一個作家坐在書桌前寫作的時候,永遠要記得自己的熱血在體內(nèi)流動,你是一個有溫度的人,而不是一個機器,一個教化的機器,不是要給人灌輸、教化什么。文學不是正確,不是先進人物事跡報告,也不是控訴材料,而是人性的各種可能性的綜合表達。當讀者閱讀時,他是用自己的生命體驗來閱讀的,虛假的東西馬上會導致抵觸心理。《多灣》中沒有虛情假意,沒有謊言、空話、套話。房存:
那么,您認為書寫歷史和書寫當下,哪個更難?周瑄璞:
相對來說,書定當下可能更為難一些。因為書寫過去與歷史,沒有掛礙,陌生感會給你更大的自由,發(fā)揮余地更大。而書寫當下,因為離得太近,各種干擾會更多一些,讓我們看不清楚,就像花眼的人一樣,需要拿遠一些。房存:
我發(fā)現(xiàn)您的小說非常注意把握和捕捉生活中的某個片段、場景,比如短篇小說《來訪者》,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很模糊,情節(jié)也不是曲折跌宕,但是卻把人物的心理表現(xiàn)得精妙入微,在這方面您有什么技巧嗎?周瑄璞:
沒有什么特定的技巧,我覺得所有優(yōu)秀的小說都是心理小說,而且最出彩的部分恰恰都是寫內(nèi)心。但是咱們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一般不寫人的內(nèi)心活動,偉大的《紅樓夢》寫到過一些心理,其它的就很少了。心靈是最真實可靠的,博爾赫斯說過類似這樣的話:街道和內(nèi)心比起來,內(nèi)心更堅固,因為街道可以拆了重建,而內(nèi)心不會。千百年來,人性是不變的,變的只是道具。我們現(xiàn)在的愿望、想法、心理活動,人類游戲規(guī)則,跟唐代、宋代人其實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我認為小說永遠是寫人的內(nèi)心的。不涉及內(nèi)心的小說,我不認為它是好小說。房存:
您的寫實小說多采用常態(tài)敘事手法,但也有一部分小說采用現(xiàn)代主義技法,比如《隱藏的力量》《抵達》等,這種寫法是刻意為之的策略嗎?周瑄璞:
也不是有意為之,就是自然的表達吧。我比較喜歡這類的小說。我最喜歡的作家是茨威格,受他的一些影響。我喜歡他筆下人與人之間非常體面的關系,哪怕是鬧矛盾、爭吵,也都是文質(zhì)彬彬的,而不惡語相向,赤膊上陣。房存:
說到茨威格,能不能具體談談您的閱讀感受?周瑄璞:
茨威格除了故事的精巧,語言的優(yōu)美哲理,我認為最能牽動人心的是他那大段大段,甚至長達幾十頁的心理描寫,以及他那神經(jīng)質(zhì)的無處不在的優(yōu)雅,因為,這世上所有的寫作,最終指向的是人的心靈,也就是說,文學是為心靈服務的,超越國界和種族,達到全人類心靈的溝通和共鳴,讓我們明白,人與人之間,不同的只是外表、膚色、種族、習俗等,除了這些硬指標外,全世界人總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人的內(nèi)心世界。房存:
還有哪些對您產(chǎn)生過影響的著作呢?周瑄璞:
我喜歡一切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它們不僅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也影響了我的生活和人格。那些經(jīng)典作品告訴我們:人應該怎樣活著,人類應該去往哪個方向。上帝告訴人們你們要互相愛。上世紀90年代初,我讀《平凡的世界》,書中人物的命運,深深牽動著我,我急切地想要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讀到田小霞死的時候,我熱淚奔流。就在去年冬天,閱讀厚夫?qū)懙摹堵愤b傳》,路遙生命的最后時期,七天七夜沒有入睡,疼得在床上翻滾,最后痛苦地死去。我又一次灑下熱淚,想起當年為田小霞而流的淚水。
我認為有必要專門說說《平凡的世界》這部小說。理智地來看,確實有不少的問題,比如文學粗糙,比如簡單直白,比如圖解形勢與政策,我尤其不喜歡的是:對里面主人公的肯定,一定要高干子女愛上他們。這說明作者內(nèi)心有著非常卑微的東西,這是我們整個國民的悲哀,不是路遙一個人的……但是,縱然這部作品有一百個缺點,也掩蓋不了它最大的一個優(yōu)點,那就是真誠。路遙對文學、對人生的一顆赤子之心,作品中所反映的青春、夢想、奮斗、愛情、親情、友情……甚至同情,都是那么真摯、純粹、美好,深深地打動我們,于是,我們終于情感戰(zhàn)勝了理智,或者說,我們壓根就懷著滿腔真情,愛上這部小說。路遙作為一位作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蛟S冥冥中有一種力量,他知道自己活不長,所以拼命綻放光彩。他短暫的生命,以輝煌定格。
雨果的小說《悲劇世界》,冉阿讓為了實現(xiàn)對芳汀的承諾,在夜里去尋找小柯賽特,帶她走。他一直保護著這個可憐的孩子,直到她體面地出嫁,過上幸福的生活。最后冉阿讓死去時,黃昏的房間里有一只天使,扇動著巨大的翅膀。這時我們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一種偉大的力量,在燭照著人類前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最是讓人心靈純凈而滌蕩。在歐文·斯通的《梵高傳》中,我們看到許多堅硬如石的冷峻現(xiàn)實。梵高還很年輕就死了。他死前去給很多人告別,他認為,“無論如何,他生活過的這個世界還是美好的”。他想到了他的一個又一個朋友,包括給他說永遠辦不到的人,因為,“他們促使他愛上了人世間那些橫遭蔑視的人”。
一個人,能夠在閱讀中體會到崇高的心靈震撼是特別幸福的。
房存:
從您的閱讀體驗可以看出,您十分偏愛真誠的文字,容易感懷于人類甘于奉獻的偉大靈魂,鐘情于發(fā)掘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其實這種情感傾向在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也有明顯的體現(xiàn),那就是一以貫之的對小人物的體恤、同情與理解,可以說是“文如其人”。您的小說流淌著雅致、詩意的氣息,絲毫不見粗俗的痕跡,您在現(xiàn)實中就是一個追求詩意生活的人嗎?周瑄璞:
我愿意在平凡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意和美好。比如我每天晚飯后散步,看到夕陽,看到城墻,看到花開,看到云在天上浮動,看到跳廣場舞的人自得其樂。我希望時間過得慢一些,讓我多些時間讀書寫作。我為生活奔忙,走在濃密的樹蔭下,感到生活節(jié)奏和人生局面在我自己可控可知的范圍,我會感到踏實幸福。黃昏來臨,我會想起童年,如果一個人在家,我不愿意開燈,仿佛是不想接受白天結束這一事實,我會用靈敏的嗅覺,極力尋找黃昏的氣味,回憶童年和過去的歲月,思考一下關于時光的問題。我感到自己真實地活著,我不愿辜負每一天,也不負那些愛我的人,這就是我的詩意。我最不愛聽別人勸解我:寫作嘛,玩玩而已,不要當太真,不要把自己搞太累。我覺得,抱著這樣心態(tài),怎么能寫出好作品、大作品呢。而我就是一個活得累的人,我總覺得幸福在別處,在遠方,而我一定要用自己的寫作、自己的奮斗去找到她,有一天親自得到幸福女神的擁抱。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學會了勸解自己,幸福就在此刻,就在當下,就在一日三餐之中,就在與世人相處之中,就在你寫作之中,就在你寫累了之后哼著歌散步之中。也許我是個無趣的人,這就是我的詩意和幸福。
房存:
我們總談及作家的個性氣質(zhì)對作品的影響,那么反過來說,您認為寫作對您的性格、觀念有影響嗎?周瑄璞:
寫作改變了我的命運,一步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當然以付出青春失去的代價。這世上從來沒有只得到不失去的事物。寫作消磨了我的生命,而我有幸記錄下這一切。寫作拯救了我,使我從一個卑微的井底之蛙,得以跳到井臺,看到外面的世界。通過寫作,更多的人知道我,喜愛我。我常常覺得,不是我在創(chuàng)作,而是文學塑造了我。周瑄璞
生于1970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人丁》《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多灣》,中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驪歌》《房東》《故障》。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作家》《作品》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約百萬字。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收入各種年度選本、進入年度小說排行榜。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