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國強
一
吳用本來叫吳勇,父親起的名字,寄托了某種希望。只是吳用不買賬,拔頂?shù)念^發(fā)水蛇腰,怎么看也不像靠拳頭吃飯的樣子。不過,吳用過日子仔細,小眼睛眨巴眨巴,總是低著頭算計,人們便把他與水泊梁山的軍師扯在一起,叫成了吳用。吳用也受用這個名字,畢竟能掐會算的吳用和橫草不過的吳勇有很多共同之處,附會一下既不辱沒先人也沒降低自己的身份。
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今天手氣不佳,三圈下來,50元錢輸了精光,這就是侮辱他的智商了。他眨巴著小眼睛在廁所里盤算,怎樣才能把麻將局攪黃了呢,這樣欠洪波的5元錢就不用給了。
廁所建在小賣店的倉房與豬圈的夾空。豬圈里沒有豬,圈了一群雞,有只花羽紅冠大公雞一邊啄地上的苞米粒子一邊隔著鐵絲網(wǎng)警惕地瞄著他。豬圈和大門一步之遙,吳用想跨出院墻一走了之,可一世英名也將付之東流。屋里三張麻將桌上的賭徒還有十幾個看熱鬧的人都會把他當成笑話傳播。從尿道逃跑是世界上最不光彩的行為,吳用怎能干這種令人不齒的事呢?他就在廁所里蹲著,冷風透過墻縫凜冽地撕扯他的臀部,他還能堅持一會兒,他有足夠的耐力蹲下去,一直到他們組成新的麻將局。
汽車馬達聲由遠及近,不用說,是劉大成的,村里私家車不少,豐田霸道的發(fā)動機聲畢竟與眾不同。別看劉大成五短身材,第一時間讓人聯(lián)想到武大郎和潘長江一類的精品,可事實也的確驗證了潘長江那句經(jīng)典臺詞,劉大成早年出去創(chuàng)業(yè),靠一身膽氣在舊房拆遷中站穩(wěn)了腳跟。他不是一包,他負責找人干活,可是即便如此,多年下來,他也攢下上百萬財產(chǎn),而且有房有車??墒?,不知道是顯擺還是確實故土難離,一年到頭,沒事八遍回農(nóng)村。又是捐款修路,又是給學校安電腦,榮譽和錢包像增高鞋墊一樣把這個矬把子捧上了天,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沒有一個不沖他飛媚眼。
麻將局終于黃了,有人出來幫助劉大成往車上裝啤酒,自然免不了恭維一下他的汽車和他的貂皮。這身衣服哪能自己搬啤酒,我來!我來!大家爭先恐后。吳用心里明鏡似的,他們都欠劉大成的錢。村里人除了吳用之外都在劉大成手里借了錢。他們有的買化肥,有的倒騰苞米當本金,有的拿去買汽車,有的干脆天天吃喝玩樂打麻將,他們都欠著劉大成的人情。如此,搬啤酒應該是一種償還利息的行為。吳用沒借他的錢,自然不用爭先恐后幫他搬啤酒,不過,既然麻將局已經(jīng)黃了,也該堂堂正正從廁所里走出來,畢竟凍結(jié)了一個冬天的屎尿已經(jīng)開化,被發(fā)了窖的騷臭味并不好聞。吳用站起身,一邊系褲腰帶,一邊把紙簍里剩下的半卷衛(wèi)生紙掖進褲兜。把屎拉給他就不錯了,倒退十年,就是撒腿跑,也得把這抔屎拉到自家菜地里!
二
媳婦已經(jīng)睡覺,如果贏錢,吳用會在她耳邊數(shù)錢,這樣,她會立馬醒來,夾在他的胳臂肘子彎里聆聽他胡牌的經(jīng)過。如果輸錢,吳用就悄悄溜進被窩,不能有任何小動作哪怕是非分之想。
可是她沒睡,她在假寐,這就不好辦了,短兵相接是避免不了的了。
吳用!你就這么天天玩下去??!你看人家都出去打工做買賣,掙了大錢,你就跟老鼠似的在洞里瞎算計,你倒想想轍??!孩子還沒結(jié)婚,你還不到50,不老不小的,啊,你不想招是吧?!
媳婦一陣連珠炮,把吳用打得啞口無言。他打開電視分散她的注意,她給閉了,你再玩麻將信不信我把桌子給你掫了?吳用不言語,閉了燈,在黑暗中嘆氣。是啊,理想很美好,現(xiàn)實很骨感,原以為把孩子供到大學畢業(yè)就會有好日子,可是,孩子并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可卻處了個對象,如果張羅結(jié)婚,那買房結(jié)婚都得用錢。
吳用是個謹慎之人,冒險的事從來不做。任媳婦狂風暴雨,他盡管穩(wěn)坐釣魚臺。他說媳婦??!出大力發(fā)不了財,做買賣得有本錢,可咱沒本錢??!
沒本錢想想轍??!人家都跟劉大成借錢了,你為啥不去試試?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非親非故,他憑啥把錢借給我?
你沒試咋知道他不能借給你?借不借只有借了才知道。他劉大成一群人都沒落,憑啥單單落下你一人?再說,論起來,他還是你七爺?shù)男【俗拥拇笾蹲幽兀摳憬惺迥?。媳婦很固執(zhí),很顯然,達不到目的不想讓他睡覺。
吳用便把手伸過去,在固有的領土上摩挲一遍,發(fā)現(xiàn)波瀾不驚,便收了念想。媳婦繼續(xù)分析:咱和劉大成一個村住這么多年,一直和平共處,既沒得罪過他也沒背后說他的壞話,為啥不借錢給咱?他,憑啥不借咱錢?吳用想了想,媳婦的話不無道理,借不借是態(tài)度問題,有棗沒棗應該打一竿子再說。
沒想到,借錢出人意料地順利。一夜之間,吳用想了一萬多個借錢理由,可是事到臨頭,哪個理由又都說不出口。做生意?做啥生意?和誰做生意?他如果細問,就漏了。孩子結(jié)婚,啥時候結(jié)婚?買房子?在哪兒買房子?這都經(jīng)不起推敲。老爸得了癌癥?不能這樣咒老爺子??!可就在吳用支支吾吾剛剛透露出要借錢的意思的時候,劉大成就極其爽快地答應他了。用多少?他問。咋也得五萬吧。吳用心虛地說。他想,如果劉大成不答應或者說沒那么多,他再減少到三萬。劉大成說吳叔你上車說。吳用就低頭鉆進劉大成的轎車。
吳叔,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不是借錢做買賣?你的頭腦可不簡單,連我爸都服你,他說當年一起給生產(chǎn)隊出工,到年底能領多少大米不用會計算你都清清楚楚。聽說,吳嬸趕集,你給她帶的錢保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想吃塊雪糕那都沒門。
劉大成說的一點不假,吃不窮和不窮,算計不到受大窮,吳用家里外頭兩本賬,一本在心里,每天翻過來,倒過去,算計到骨頭縫里,用大伙的話說,頭頂?shù)拿妓銢]了;家里還有一本賬是用鉛筆寫在草紙上的,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子,你就說查分產(chǎn)到戶時的賬他都能一五一十對個嚴絲合縫。劉大成一臉壞笑,這就比較惡毒了,我啥時候那么摳了,我每次都給她多帶兩角錢,萬一回來時趕不上四毛楞家馬車,坐大客的路費我還是給她預備了。劉大成哈哈大笑,吳叔,我知道你能算,你用到正地方,多掙點錢,我覺得你不該潛在這,你是龍,得飛出去。你把銀行卡號給我,我用手機就給你匯過去。不過,你得給我寫個欠條。年底還我,放心,一分錢利也不要。
吳用下意識地說出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然后摸摸略微發(fā)濕的額頭,有點不知所措。他為劉大成設計了無數(shù)個拒絕的理由,隨便提出一個,他都會灰溜溜地消失掉。因此,他特意在沒人的地方和他張口,他怕被人看見丟了面子。沒想到劉大成放屁的工夫已經(jīng)把錢打進了吳用的銀行卡里,現(xiàn)在就是不想借都不成了,他的手機已經(jīng)接到信用社發(fā)來的信息,他的賬戶增加了5萬元的進項。
吳用的手有點抖,裝進了五萬元人民幣的手機十分沉重,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揣進懷里,然后強裝鎮(zhèn)定地給劉大成打了一張五萬元并且注明了還款日期和沒有利息的欠據(jù)。
三
錢到手了就不能待著,做什么生意呢?吳用和媳婦在被窩里合計。大買賣咱不研究,就從身邊人,身邊事學起??慈思覐埜?,一輛三輪車起家,走街串屯收玉米,翻手送給烘干塔,轉(zhuǎn)手千八百塊到手。雖然也被拖欠著,可是這么多年下來,畢竟鳥槍換炮買了大掛車??墒?,收苞米也有風險,二屯烘干塔就黃了。老板是個南蠻子,用廠房抵押從銀行貸出一千多萬,去年跑路了,還欠糧販子400多萬玉米款。糧販子就欠農(nóng)民的,糧販子有家有業(yè),有老婆有娃,沒地方跑,也不能跑。只能一邊掙一邊還,好在農(nóng)民畢竟心軟,沒逼他上吊。
孫成養(yǎng)牛,前幾年山上隨便放,成本低,掙了不少錢。這幾年禁牧,賣了牛養(yǎng)豬,可是豬也不好養(yǎng),豬肉價格跟過山車似的,趕上低潮就是賠;賈三娘們領著姑娘姑爺在山溝里養(yǎng)雞,去年冬天,吳用上墳時路過雞房子。他特意鉆進去看稀奇。他剛把腦袋伸進去就逃出來了。雞房子里沸反盈天,雞糞味、飼料味,雞肉味和一股退雞毛時才有的燥熱差點把他熏吐了。賈家母女正在給雞打針,跟幼兒園打疫苗似的,一排排擠在眼前。賈家大閨女一手捏住雞翅膀,一手扯出沒幾根羽毛的雞脖子,賈三娘們手起針落,麻利得令人懷疑她是不是把藥水推進去了??墒鞘畮字浑u過手,針管里的藥確實消失了。她不會糊弄自己,畢竟,要是瘟起雞來可是一窩一窩,搞不好會片甲不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樣的針,一茬雞要打四次。而這一茬雞從雞雛到出欄攏共也不過40天。
算來算去,身邊的榜樣不少,可是沒有一個適合自己干。吳用眼珠子一轉(zhuǎn),他要到城里考察考察。想發(fā)大財,必須走出農(nóng)村這個狹小的天地。比如劉大成,人家就是到城里后才干上了拆樓房的大買賣。吳用拍了拍自己的禿頭,以他的智商,完全有必要到流金淌玉的城里碰碰運氣。
不考察不知道,一考察嚇一跳,原來進入城市不管掙不掙錢反正得天天花錢。消費是城市繁華的支點,在這里,吃喝拉撒睡全都要錢。
吳用遇見的第一個熟人是楊斌。他在一家化工廠門口當保安。吳用是在看工廠大門上張貼的小廣告時看見楊斌的?;蛘哒f是楊斌看見有個人鬼頭鬼腦在門口踅摸,他起了疑心。他從玻璃門里走出來,喊了一聲你干啥?這聲音立即讓吳用想起了一個同學,就是楊斌。倆人十多年沒見了,歲月能改變一個人的容貌但很難改變一個人的聲音。楊斌很親熱地搥了他一拳,有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
你干啥來了?
光指望那幾畝水田是不行了,吳用回答,餓是餓不死,可是一年到頭,連隨禮錢都掙不回來,你進城早,你幫我研究研究,看有沒有適合我做的買賣。
楊斌遞過一只煙,說我們到門房里嘮。門房里生了一只鐵皮小爐子,火苗把爐蓋舔得通紅。楊斌在學校時是體育委員,他在家里把第七套廣播體操練得滾瓜爛熟,到操場上教全校師生,很威風。楊斌一只手按遙控器打開電動柵欄,放進一臺裝滿貨物的汽車,一只手拽出凳子讓吳用坐。你都有啥技能?他問。技能?我會打麻將,是不是技能?楊斌說不開玩笑,在城里,沒有一技之長只能當力工,給工地和和水泥搬搬磚啥的。吳用說我不是來打工的,我是來做買賣的,我要當老板,你的明白?楊斌哈哈大笑。說做買賣也得從一點一滴開始,這人脈啊,信譽啊都是一點點積攢的,一樣的買賣,有人做掙錢,有人就賠個狗逼朝天。運氣一方面,能不能壓住陣也是一方面。比如說養(yǎng)大貨車,就剛才進去那臺,原來的老板,賠得褲子都穿不上了,換了這位爺,又買了倆,雇人開車。他原來是干啥的?給那個老板開車的!所以啊,無論干啥,你得懂行,你得由外行變成內(nèi)行,這樣沒閃失。
楊斌一番話讓吳用茅塞頓開,下午,吳用到菜市場轉(zhuǎn)悠,他決定從小買賣做起。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看見一節(jié)柜臺用紅油漆寫了兩個字:“出兌”,底下還有一串電話號碼。攤主是個老太太,仔細端詳,是個像老太太的中年婦女。吳用問這菜攤怎么兌?“老太太”說攤位押金一萬,租金每個月800,沒有稅也沒有管理費,現(xiàn)在這種低收入的小買賣都不上稅。就是交點電費和衛(wèi)生費,微不足道。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他問你干???這活掙的是辛苦錢,起早貪黑不算,手和嘴得跟上趟。吳用問那你跟我說個托底話,一天能掙多少錢。老太太一邊摘菜一邊說,好好干最少也能掙三千,純利潤,多了一萬也是它。干這個不用買菜,剩啥吃啥,省錢。吳用一聽也是,不過得充分調(diào)研,做到知己知彼,才能萬無一失。他問能帶我上一天菜嗎?老太太想了想說行吧,你明天早晨3點到菜市場對面包子鋪等我,我在包子鋪樓上住,我到點就走,你去晚了我可不等你。
吳用說就這么定了。他從菜市場出來的時候心情好多了,他給楊斌打電話,約晚上吃飯,他得跟楊斌商量商量,這家伙沒白在城里混,經(jīng)驗十分老道。
這是菜市場附近一個簡陋的小酒館。老板兼服務員前后忙活,廚師是個大胖子,炒完菜直接就跟他倆端上桌。
一盤尖椒干豆腐,一盤香辣肉絲,一人一杯散白酒,倆人邊喝邊聊。吳用把自己的構(gòu)想傾囊相告,楊斌說這倒是個白手起家的好方法,只是天天那么早起床你能受得了?吳用說,她能起我憑啥不能起?
楊斌說賣菜這活我剛進城干過,決沒你想的那么簡單。就說上菜吧,新鮮菜吧大伙搶,不好的菜沒人要,有時候搶到手的回家一看,上邊的水靈靈,底下的夾沙子,夾紙殼子,還是泡過水的。我吃的虧多了去了。吳用趕緊給楊斌夾菜,說你快說說這里的門道。楊斌環(huán)視一周,吃飯的人不多,都沒有注意他這邊,他壓低了聲音,把酒氣吹進吳用耳朵里,功夫都在稱上,實打?qū)嵞悴粫赍X。吳用驚訝地睜大眼睛,都是電子秤,咋還能唬稱?有遙控器!楊斌鄭重其事地說。吳用無比驚愕。楊斌說,你還得有老主顧捧。老主顧就飯店,酒店和工地,你得和采購員搞好關系,如果他們不買你的賬,光靠附近居民買的仨瓜倆棗不得餓死你嗎!怎么和他們搞好關系?吳用問。這些人經(jīng)常換,不能表示太多,整條煙,一二百元的就行,逢年過節(jié)給點緊俏菜之外,得登門給家里扔點壓歲錢。吳用不言語了,他沒想到會這么復雜。楊斌繼續(xù)說,我知道,你吳用比鬼都精,這里邊的貓膩對于你來說,就是大雨過后的窗戶紙——一點就透。楊斌放下酒杯四下找煙,吳用掏出一只給他點著,楊斌狠狠吸了一口,繼續(xù)說到:不過有一點,這些人賒賬,他們很少給現(xiàn)金,所以,干啥都有風險,跑路的多了去了,哪年都有菜販子哭天抹淚在工地作,在飯店鬧。你得有思想準備。
吳用根本就沒有思想準備,他的酒喝不下去了。他聽說生意人腦袋個頂個都奸裂璺了,沒想到一個賣菜的小買賣都這么費腦筋,難為劉大成怎么在城里混了。楊斌一席話顛覆了城市在吳用心中的最初印象,看來,要在城里抓錢得格外小心。
楊斌的宿舍有一張空床,楊斌給工友打了電話,說我同學來看我,住幾天就走。那人說沒事,他爸還沒出院,還得伺候幾天,已經(jīng)跟老總請了假。吳用就有了落腳之地,第二天醒來已經(jīng)七點,他來到老太太說的包子鋪,吃早點的人推不開搡不開,他買了幾個包子站在門口吃。這個買賣可不錯,他已經(jīng)不研究賣菜的事了,在稱上做文章違背他的良心,他也不知道怎樣和那些采購員打交道,他連去哪兒找他們都不清楚。他得找一個正大光明的買賣干。楊斌宿舍對面有個超市,超市樓上是個麻將館,吳用買煙的工夫和老板混熟了,老板說你上樓看看,都是鄰居,娛樂娛樂。吳用抬腳上樓,他想看看市里的麻將館與屯子里的有啥不同,這一看不得了,他發(fā)現(xiàn)麻將館十分賺錢。而且,簡直太容易了!
原來市里人打麻將不是論“鍋”,而是論“晃”。也不是四個人打,而是五個人打。不許吃牌,點炮的人自動下桌,旁邊的那個人馬上替上來。賭注是一把五十。每當有人自摸,就給東家抽50元的水子。屋里一共四臺麻將機,吳用看熱鬧的工夫,東家就有200元進賬!吳用看得眼熱心跳,他匆匆下樓,到小賣店外邊抽煙,揚起頭看人家的牌匾。牌匾是美塑發(fā)光字,超市和棋牌室連在一起,最左側(cè)的商標,是超市名稱拼音第一個字母的藝術(shù)變形。天還沒黑,燈箱并未打亮,可吳用分明已經(jīng)感受到它炙熱的氣息和噴薄而出的彩色波浪。
他想起屯里的小賣店,一鍋十六把,一塊錢的水子,剛夠電字錢,天天吸二手煙都犯不上。一樣都是開麻將館,差距咋這么大呢?這一刻,他對屯子里那個胖乎乎的沒事就起瓶啤酒喝的張老板肅然起敬。簡直就是為人民服務嘛!有次因為幾塊錢的紛爭,他竟然掀了他的麻將機,現(xiàn)在一想,吳用臉都臊紅了。
下午,吳用開始滿樓空亂竄,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遍地都是麻將館!咋有這么多人打麻將?他在幾個熱鬧的小區(qū)轉(zhuǎn)悠,一樓的門市都已經(jīng)出租出去,有些犄角旮旯的房子貌似適合開麻將館,房租也不貴,一年三萬元,可是連地磚沒鋪,大白也沒刮,因為沒交供熱費,屋里冷得似冰窖。吳用不敢冒這個險,裝修加購置麻將機可不是五萬元能擋住的,就算再借點,勉強開業(yè),一年半載把局面打開,房東把他往外一攆,等于白給人家裝修。這土鱉的事他可不干。
晚上回到楊斌宿舍,楊斌把吳用從菜市場買回來的油菜炒了肉,又炸了一盤花生米,倆人對飲。他把自己想法跟他說了,楊斌說這個簡單,你找個現(xiàn)成的兌一個就行了。
吳用問哪有這樣的店啊?人家都風生水起的。楊斌說慢慢找,我也覺得你這個買賣行,一定能掙大錢!我支持你,如果錢不夠,咱倆合伙干!吳用眼睛都笑了,他舉起酒瓶子和楊斌撞了一下杯,干!
功夫不負有心人,吳用真找到一家外兌的麻將館,而且沒有商店,這是最理想的,因為商店的存貨是一筆不小的本錢,他倆誰也拿不出。初步商談的結(jié)果是,房租每年5萬,上打租,麻將機桌椅板凳加飲水機一共十萬元。吳用覺得挺合理,他覺得楊斌一定能同意。
晚上,吳用路過菜市場時狠下心買了半斤豬頭肉,總在人家吃,該他出點血了!
晚飯上桌,總算見到葷腥。吳用用牙起開一瓶啤酒,他說有好消息。楊斌說有出兌的?吳用眼睛放出光芒,他說房租十萬,麻將局和飲水器電冰箱啥的一共五萬,十五萬的本錢,咱倆一家出七萬五,咋樣?窗外傳來亂糟糟的雜音,楊斌沒聽清,這是三樓,小區(qū)的楊樹把枝丫伸進屋里,樹根有一幫人在吵架,是送快遞的和一個穿睡衣的女客戶,舊樓的門牌號亂套,快遞小哥好像敲錯了房間。他把窗戶關死了,外邊的噪音被完全隔絕。楊斌問你剛才說啥?吳用把剛才的話重復一遍。楊斌說你可挺麻利。吳用說咱說干就干,麻將館我看了,挺火,這人生孩子了,一下生倆,老媽一個人伺候不過來。楊斌說你都和他講好了?我還沒看呢!你要是尊重我得領我去考察考察??!吳用發(fā)現(xiàn)楊斌有點不快,但是他們是同學,他覺得他不一定真生氣,就用敬酒去安慰他。明天我領你去看看。楊斌臉色一時變不回來,尷尬地夾菜,喝酒,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處在被動的合作關系上。他不動聲色地問吳用:房子在什么小區(qū)?好像是叫明珠花園,B座,靠北山停車場那塊,新開發(fā)的。那地方我知道??!房租沒那么貴吧?你沒打聽打聽別人家的多少錢租的?吳用有點后悔,他覺得不應該算計楊斌,畢竟好吃好喝招待自己,合作還沒開始就耍心眼有點不地道。而且,他顯然低估了楊斌的智商。畢竟在城里混了十多年,房價和租金在他心里應該有譜??墒窃捯呀?jīng)出口,不能拉潑屎坐回去,索性堅持到底吧。我問旁邊的飯店和超市,租金都是這個價。不貴,咱那屋里空間挺大,六臺麻將局富富有余,我算了,靠墻還可以放一溜柜臺,賣個香煙方便面礦泉水啥的。正好你嫂子在家沒事,讓她看著柜臺。楊斌說,你算計的不錯嘛!這時候有人敲門,楊斌開門一看,是送快遞的小伙子,他說你看看這快遞是不是你的?我送了好幾家都不對。楊斌說,滾!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吳用在車站旁的一個小旅館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吳用正在一個粥鋪里喝粥,玲瑯滿目的早點讓他忘卻了昨晚的煩惱,這時候,楊斌主動打來了電話,說我們?nèi)ツ莻€小區(qū)看看。吳用心中竊喜,他原以為楊斌不會搭理自己了。吳用和楊斌在菜市場碰頭,然后領著他往麻將館的方向走,走到一個小區(qū)門口,楊斌突然說先去我朋友那看看,他也有個麻將館,就在這里邊。吳用那就看看吧。倆人七拐八拐走進一個樓道,上到7層,開門出來四個人,楊斌說這是我同學,出來想要投資點小買賣,也沒多少本,幾萬塊吧,都是在親戚家借的。你們嘮,我單位有事,我先走。楊斌轉(zhuǎn)身消失,吳用被留了下來。
這四個人搜走了吳用的身份證、錢和銀行卡,讓他坐好了,聽老師給他講課。
吳用說你們放我走!我不聽,你們這是傳銷。非法傳銷!
大哥,我們這不是傳銷,聽好了,我們這是資本運作。李嘉誠聽說過吧?你想不想成為李嘉誠那樣的人?他就是資本運作起家的?,F(xiàn)在,我給你講講什么是資本運作……
四
吳用十二分沮喪回到村子里。他銀行卡里的錢已經(jīng)被資本運作的人支光了。他明明知道那是傳銷騙局,可是他沒辦法脫身,他唯一能做的是,不給親戚朋友打電話,他不能坑害更多的人。
他出來就報案了,可是警察跟著他屁股去找,屋里空空如也,連個鬼影都沒有。警察甚至懷疑他在報假案。他去楊斌的單位去找,門衛(wèi)室換了新人,那個伺候老爹的人回來了,他說楊斌早晨請了長假,去哪里根本不知道。
錢財如果被盜被搶或者做買賣賠了,這是能力問題,但是被騙子騙去,就是智商有問題。吳用把被騙經(jīng)歷咽進肚子里,包括他媳婦,也只字不提。反正銀行卡還在,里邊有沒有錢,表面上又看不出來,能瞞一天算一天吧。
吳用從市里回來的時候春耕已經(jīng)開始,他把憋在心里的一股火氣都撒在壟溝里。他知道,以自己的智商,在地壟溝找豆包綽綽有余,但要放在紛繁復雜的城里與那些刁鉆詭譎的商人競爭,實在是拿雞蛋砸石頭。等吳用滿嘴的水泡一個個破滅再一個個愈合,初冬雪花已經(jīng)飄飄灑灑落下來。人們又聚到小賣店打麻將,吳用閑著無聊也來瞅一瞅,很少玩,兜里有籽手氣壯,他一分錢沒有,不能空手套白狼。
劉大成回來了。劉大成在市里有房子,可是農(nóng)村是他的根,他的父親母親,他的十幾個拆房子壯勞力,他明里暗里的情人和他借出去的錢都在二屯。城里沒幾個人認識他,他的錢在城里富豪面前顯不出山露不出水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氐蕉途筒灰粯恿?,他車子隨便往哪兒一停,立刻有人跟他打招呼,給他點煙,劉大老板長劉大老板短前呼后擁溜須不顧命。在他捐資修的路被拉沙子的大卡車壓壞之前,即便買袋咸菜也會有人給拎到車上去。在二屯村,他能充分展現(xiàn)一個有錢人的自信與自尊。所以,劉大成沒事就到小賣店看大伙打麻將。他的汽車就停在小賣店的院子里,銀白色的,日本貨,金屬的光澤刺激得吳用睜不開眼。有一次被堵在屋里,他不得不擠出笑容跟他打招呼,欠人家的錢自然矮三分,姿態(tài)低一些又死不了人。況且,屋里所有人也都敬重著劉大成,畢竟大家都在劉大成手里借錢花,而且,據(jù)吳用了解,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主動還款。前幾天,劉大成媳婦挨家按戶要過賬,債主們請她吃飯,話里話外竟露出埋怨的成分,說當初劉大成不借給他們錢就不會出去做買賣,不出去做買賣就不會賠得血本無歸了。劉大成媳婦一生氣把桌子掫了,酒菜扣了那人一身。有個老軍屬調(diào)侃她,問她世界上什么多?什么少?什么歡喜什么惱?她哪知道!老人家自問自答:世界上小人多,君子少,借錢歡喜要錢惱。弄得劉大成媳婦哭笑不得。老人又說:早些年啊,講究誠信經(jīng)營,童叟無欺,現(xiàn)在這幫王八羔子,專挑老實人下手,坑蒙拐騙啥損招都使。古時候講究好借好還,再借不難,現(xiàn)在是有錢吃了喝了就是不還賬!這人心啊!都讓狗叼去了,難為大成子一片好心,沒撈著好報??!劉大成媳婦不禁感激涕零。
吳用也覺得對不住劉大成,但他不會把好心當做驢肝肺,沒錢想沒錢的法。想什么辦法呢?連續(xù)幾夜失眠,眉毛擰成麻花,辦法也沒想出來,頭發(fā)卻掉下一大堆。吳用沒有還錢的策略,只好有意無意躲著他劉大成。好在劉老板出行有動靜,他住在他爸媽家,他爸媽家離劉大成家隔著一道街,只要留心聽,豐田霸道的轟鳴會給他報信。到了晚上,劉大成的車燈跟村里黑出租不一樣,雪亮雪亮,能把雪照化了,把人照透了。
發(fā)生事故這天和平時沒什么不同,白天陽光普照,晚上星光燦爛,吳用打完麻將正從小賣店往回走,他腳底下的雪瓷實得咯吱咯吱響。他忘了他那天是贏錢還是輸錢,因為后邊發(fā)生的事太突然,太詭異,太讓他措手不及,他也就無暇記憶一場麻將的得失與成敗了。當時他正低頭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沒有打手電,他認為璀璨的星光完全可以照亮他回家的旅程,這樣,夜色中的另外兩道強光便尤其顯得醒目。吳用知道,這兩道燈光是從劉大成豐田霸道的氙氣燈里發(fā)射出來的。它離吳用很遠,吳用后來在醫(yī)院里回憶,他和劉大成的豐田霸道至少隔了十棟房子的距離。這么遠的距離劉大成根本就看不見黑暗中行走的吳用??墒菂怯媚芸匆娝?,它雪亮的車燈在夜空中畫了個圈就拐向村北。村北有條機耕道,是通往下洼地的必經(jīng)之路。吳用忽然想起,入冬以后,這條機耕道就被大雪封死了,劉大成去那做甚?他的霸道再牛逼,還能當爬犁用嗎?
吳用已經(jīng)走過機耕道的路口,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他又踅了回來,他貼著磚墻,鬼鬼祟祟摸進路口。車轍還在,兩邊的房屋黑黝黝的,他有點怕,可他仿佛被某種神秘氣氛吸引,仍小心翼翼往黑暗里走。他盡量像貓一樣努力不弄出聲音,可腳下的雪地咯吱咯吱叫個不停。星光明亮,黑暗中的柴禾垛像只巨大的野獸趴在雪地上。劉大成的汽車隱藏在柴火垛后邊,橘紅色的尾燈一閃一閃在向什么人招手。不一會兒,一個苗條的身影走過來,那女人穿著長版羽絨服,臉藏在帽子里,他既看不見她的長相也看不清羽絨服的顏色。吳用心臟砰砰亂跳,手心出了汗。他聽見開關車門的聲音,女人上車了。
上車的女人是誰呢?吳用暗自盤算。劉大成總回二屯,可她媳婦從來不跟腳,再說劉大成和媳婦可以光明正大在爹媽東屋熱炕頭上搞,完全沒有必要跑雪地里玩車震!那么,這車里的娘們是誰家的呢?
劉大成把女人的羽絨服脫下,女人也把劉大成的褲帶解開,倆人毛手毛腳剛要動作,突然,女人看見倒車鏡里有個人影,有人!快走!別讓他看見。劉大成一驚,他提著褲子從后排座往駕駛位置上鉆。他掛擋,倒車,拐彎,咦?黑影消失了。哪有人?。颗苏f,快走!指定有人,我看見了,好像是吳用,那水蛇腰我認識。
吳用住院了。他被豐田霸道按倒在水田地里。厚厚的積雪救了他的命,只是左腿膝蓋有一片淤血,部分軟組織挫傷。劉大成把那個神秘女人送到了安全地帶,回來接吳用去醫(yī)院。吳用說我要回家接媳婦,這腿眼瞅著骨折了,沒人伺候咋行?劉大成只好把車停在吳用家門口,進屋找吳用媳婦。老半天,倆人才從屋里出來,媳婦一邊拉羽絨服拉鎖一邊埋怨,怎么搞的,那么寬的路你倆咋還能整一塊去?吳用看媳婦一臉懵逼的表情,好像和車震的女子對不上號,嘴上哎呦哎呦喊疼,心里卻舒服多了。
五
吳用住院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一個來看望他的是二喚媳婦。二喚媳婦大眼睛,雙眼皮,蒜頭鼻子,哪都好看,就是長了一張豬拱嘴,她是媳婦的閨蜜。閨蜜查看了傷情,放下水果和媳婦到走廊里聊這幾天村里的新聞。媳婦一臉愁云見她就光。劉大成很感激吳用,他沒有把他和女人幽會的事告訴媳婦。因為告訴他媳婦就等于告訴她閨蜜,告訴她閨蜜她閨蜜的豬拱嘴就會像擴音器一樣告訴全村,那他的好日子就結(jié)束了,她老公會打,他老婆會鬧,更重要的是,他在二屯好不容易樹立起的光輝形象就徹底付之東流了。劉大成主動到住院部交了押金,告訴吳用好好治病,所有費用由他一個人負責。
接著來看望吳用的是小麗,小紅,小敏,小芳,反正有人情走動的都來還了人情。人多時,鄰床小張就主動到走廊里抽煙,她們就坐在他張病床上和吳用說話,水果放得滿地都是。小賣店老板娘和村長媳婦也來了,這多少出乎他的意外,吳用知道,和劉大成車震的那個女人一定在其中,她們是來探他的口信了,可是他不確定具體是哪一個,或者說他們都和他車震過也不一定。這樣,在接見這些女人的時候,吳用統(tǒng)一口徑安慰道,放心吧,我啥也沒看見。她們就笑了,笑得跟花一樣燦爛。有人仿佛是感激他似的,放下水果后還塞給他錢。他一下子知道自己的價值所在了。
鄰床是個小伙子,姓張,屁股上打了四個鋼釘。不過,他體質(zhì)好,一個月過去,已經(jīng)可以拄拐到處走動。
撞你那個挺說理啊,你們認識?小張問。
我們一個屯的。吳用說。
喇么巧?小張媳婦又接過茬:聽說他好有錢,你干著了!
吳用苦笑。
小張媳婦繼續(xù)說,吳叔你給評評理,他不喝多酒能看不見俺家辣(那)么老大一臺山(三)輪車嗎?小張媳婦有點大舌頭,吐字含糊不清,一激動還愛抹眼淚,還領來倆警察狗子,嚇唬誰呢?不給俺5萬塊精神損失費俺就不出院!對!就不出院!不信還木(沒)有說理的地方了?
吳用沒法回答。撞小張的人酒駕,拘留半個月,出來后一直沒照面。昨天下午,司機的大哥來了,和他談判,說不都怨他弟弟,說喝酒不假,小張把三輪車開到逆行車道,這也是事故的主要原因。
小張媳婦繼續(xù)說:這年頭錢可不好掙,我家老張騎著山(三)輪車起早五更爬半夜地給人家送貨,一年到頭也掙不上一萬元。大哥你一年能掙多少,你比那個牛(劉)老板還有錢?
吳用說,我也沒錢,我還不如你呢,我就一地壟溝找豆包的農(nóng)民,可是都是屯里屯親的,我也不能訛他啊!
小張媳婦急了,怎么是訛呢?這是他應該賠償?shù)暮貌缓?!你們太沒有法律意思(識)了,他撞壞你,耽誤你掙錢,你媳婦伺候你,也耽誤掙錢,是不是?你說是不是?而牛(劉)大老板可是分分鐘都在進錢!人家看你的時候,就是假惺惺安慰你的時候,那鈔票嗖嗖嗖可是分分鐘也沒耽擱地進了他的腰包包。
吳用有點煩,可是那娘們兒話又貼心貼肺地入耳。他推開醫(yī)院窗戶上的小隔扇,街道上的霓虹燈逐一打開,市井的喧囂伴隨著清冷的倒春寒蜂擁而入。這個世界太復雜,太詭異,這個用消費支撐起來的城市,這個在欺騙和恐嚇中迅速膨脹的城市讓他丟盔卸甲顏面掃地。這里的確不是他的一畝三分地,可就這樣回家,他唯一的收獲就是五萬元的饑荒。
吳用的膝蓋的淤血已經(jīng)消失,蹭破的皮膚恢復光滑和韌性。他坐在床邊做思想斗爭,一邊是良心,一邊是人民幣,像天平的兩個砝碼,一會兒這邊翹起來,一會兒那邊翹起來,搞得他心亂如麻。
劉大成來了,他說吳叔咱出院回家養(yǎng)吧,回家還能打麻將,不打賣呆也行啊,這地方可不是人待的,盡細菌。從住院開始,劉大成就不管他叫吳用了,叫吳叔,或者叫吳勇叔。而且是仰著臉叫,這讓他發(fā)覺,自己原本比劉大成高十多公分,以前咋就沒發(fā)現(xiàn)呢?吳叔,吳勇叔!多有尊嚴的名字!與梁山草寇沒有一毛錢關系,吳勇!我他媽原來也是個有身份的人!
有那么一瞬間,吳用覺得不出院著實對不住劉大成,畢竟春天借錢夯都沒打就給了他五萬,這份信任千金難買。他不能褻瀆了劉大成的好心。他應該馬上收拾東西,可屁股畢竟紋絲不動。
劉大成再次催了一遍,吳叔,咱啥時候出院?吳用鎖緊眉頭說我頭還有點痛,腳也痛,就這塊,這,吳用煞有介事地按按太陽穴,按按腳踝,得做CT。劉大成讓醫(yī)生開單子交款,把他推到8樓做CT。CT顯示沒毛病。吳用說做核磁共振吧,劉大成又找大夫開單子,大夫把劉大成叫到?jīng)]人的地方,嘴對著耳朵咬了半天,劉大成回來對吳用說:吳叔,你看我壓你大腿也不是故意的,病也看了,骨頭也接上了,你還有啥要求就直說,你不能悶葫蘆搖??!咱有錢回家花,吃了喝了不白瞎,你說都給醫(yī)院不是犯不上嗎?
吳用說大侄子你說啥呢,你借給我錢我還沒還呢,你幫了我的忙,感激還感激不盡呢,哪能訛你呢。劉老板你放心,就是我賠光了,砸鍋賣鐵也會還你的錢。
劉大成鼻子里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劉大成早早就來了,他和顏悅色地問吳叔吃飯沒?咱今天出院嗎?吳用卡巴卡巴小眼睛對著天花板說,頭還是疼,真的,他轉(zhuǎn)一下脖子,記憶也有問題,有些事都想起來了,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瞎說的。劉大成說吳用,算你狠,你的小九九我早就猜到了,你也別裝了,不管咋地是我把你壓了,讓你遭這么多的罪,于情于理都該賠你損失。這樣吧,我給你五萬元經(jīng)濟補償,咱倆兩清。以后誰也不找誰麻煩,你看行不?吳用說那我成什么人了?我又不是賴賬不還的人,你等我出院,腿好利索了,我出去做買賣,掙了錢,第一時間把借你的還了。
行了行了,劉大成有些不耐煩。等你掙來錢得猴年馬月,這錢就當我賠你的,我也沒帶現(xiàn)金,我把欠條給你,咱倆立個字據(jù)。
吳用接過劉大成手里的欠條,假裝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經(jīng)過夏的滋潤與一整個秋天的烘焙,這行標注著債權(quán)與尊嚴的神秘字體已經(jīng)被風干得沒有一絲水分。吳用兩手相交把它撕成碎片,扔到窗外。他的手雖然微微發(fā)顫,但是不耽誤在劉大成寫好的協(xié)議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并按上一個鮮紅的大拇指印。
“今有劉大成賠償吳勇交通事故補償款五萬元整,以吳勇借條相抵,以后各不相擾,永不反悔?!眳怯米屑毚蛄繀f(xié)議上的字,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
吳用,算你嘴嚴,我就佩服你這點。劉大成悻悻地說。
事情就這樣搞定,五萬元欠款就此兩清,他覺得有點不真實,四下看了看,小張和媳婦都不在,病房顯得很沉靜,他聽見自己砰砰砰的心跳聲。大侄子,你放心,我啥也沒看見,我不會亂說的。他匆匆回了一句。
劉大成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樓梯口。
吳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轉(zhuǎn)身收拾床鋪,整理抽屜里的押金和藥費收據(jù),他該去辦理出院手續(x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