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一場青蔥夢,來自遠方
■駱以軍
我從小就有離家出走的怪癖。
讀小學(xué)二年級時,我沒有任何原因,只是一時異想天開,便策劃了一次離家出走的行動。很多細節(jié)我都忘記了,只記得那天我如常去上學(xué),但書包里裝的是兩個我最愛的破布熊,還有一小塊拼圖——那是一幅臺灣拼圖中的臺中那一塊,上面只寫了合歡山。我還拉了我的一個小伙伴一起“逃跑”。他叫謝志道,糊里糊涂就被我這個玩伴拉了說:“我們?nèi)ズ蠚g山吧?!闭f來真是胡鬧,我可能還偷了爸媽一些錢,但我們兩個小孩要如何搭車去臺北火車站,然后坐火車去臺中,再從臺中搭車去合歡山,這整個過程我完全沒概念。這樣說來,我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
我們沒出校園就被逮住了。某一堂課后,我們躲在了校園的一處樓梯間死角的一個大箱子后面。上課許久,老師發(fā)現(xiàn)有兩個小朋友不見了,便發(fā)動同學(xué)們出來找尋。
總之,莫名其妙地出了這件事,我被我媽打了幾下。她平日很少打我,一般都是我爸出手,但她不敢讓我爸知道這件事,因為我爸會把我打個半死。但我想,我媽心中應(yīng)該有一種疑惑的傷心吧——孩子對父母是有多不滿,小小年紀就想離家出走?
很多年后,我長大了,讀了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才明白可能人類潛藏著一種想去遠方的無名沖動。我小時候生活的那個永和小鎮(zhèn)過于平靜,我總幻想著打破這種平靜,去探求外面新奇、魔幻的世界。
其實,后來在許多個放學(xué)途中,我都在蛛網(wǎng)狀的永和小巷里穿梭,小巷里都是黑魚鱗瓦的日式房屋,以及墻頭探出桂花、杜鵑花或木瓜樹枝的人家。我腦海中是不是也常浮現(xiàn)離家出走的想法?我只要在某處拐角走跟平時相反的路線,會不會走進另一個世界?只是這種迷惘的逃離現(xiàn)有人生的念頭,爸媽不知道罷了。
我也常在午休時趴在教室的課桌上,因睡不著而浮想聯(lián)翩,幻想世界遭受外星人的攻擊,全部的人像木頭一樣靜止不動,時間被凍結(jié)了,只有我意外地成為唯一一個不受這種攻擊影響的人。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在完全靜止的街道晃蕩,我可以任意地走進一家面包店,拿我愛吃的放了櫻桃的巧克力蛋糕。說起來,一個小孩對無限自由的想象,真是貧乏得可憐。
高中時,有一段時間,我交了一些壞朋友。有一次,我和幾個哥們兒闖了禍,勒索了一個胖子。這件事后來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教導(dǎo)處要給我記大過。我爸是一個很正直的人,他本身就是老師,我做這樣的事,他肯定覺得炘盡了我們祖先的臉。于是,我就和一個哥們兒一起離家出走,我們先去找同學(xué)借了1000塊錢,搭火車倉皇南下,當時想到南部找一個工廠做工,有一天闖出名堂,再衣錦還鄉(xiāng)。
我們坐車到苗栗,在一間小旅館住了一夜,錢就不夠再往南走了。于是,這個哥們兒打電話給他的一個筆友,向她借了1000塊錢。那是一個新竹女中的女生,于是,我們又搭車到新竹,跟這個他從未見過面的女生拿錢,再繼續(xù)南下。然后,我們在彰化投奔一個朋友的朋友,他說會幫我們找工作。但才待了一晚,我那個哥們兒就想家了。最后,我們灰頭土臉地返回了家,結(jié)束了這次莫名其妙的離家出走。
那趟旅程中,我們穿著校服,背著書包,在火車站或客運站等車,那畫面就像賈樟柯導(dǎo)演的電影一樣,那么灰暗、凌亂、貧乏。
很奇怪,等我長大了,真的離開家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父親十多年前過世了,母親也老了,我一直在逃離的那個家最終也變成了幻影。可能,我還是對不可知的世界充滿憧憬和幻想,因此總想不惜流浪去看看。然而,在長時間的漂流后,怕了那種隨波逐流的渺小和易碎,就又渴盼有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