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斯微
編·手記
食物從不拒絕孤獨的人、憂傷的人,也不拒絕快樂的人、幸福的人。難過時,吃一口好吃的,喝一大口酒,那些積雨云似的憂傷會逐漸消失,抬頭看,我們依然頭頂艷陽天。高興時,更要吃好吃的,美食帶來的喜悅,在我們的每一段記憶里,都會化成一道柔軟的光,照亮每日晨昏與春夏秋冬。有人說:“唯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fù)?!蔽蚁耄蟾攀且驗橹挥忻朗撑c愛,才可以抵抗這世界上所有的悲傷和迷惘吧。(By芳姐)
守護(hù)你的饞
■項斯微
一
我非常喜歡的電影《浪客劍心》的最后,劍心在一片春色中對他的愛人熏殿下說:“你要和在下一起看看新世界嗎?”我覺得一起打望新世界這件事,真是有格調(diào)。于是,在夏初時節(jié),從上?;丶亦l(xiāng)成都度假期間,我決定攜全家包括92歲的奶奶,一起打車去海底撈吃火鍋,向他們展示如今的新世界。
你們千萬不要懷疑我奶奶吃火鍋的能力,她除了素菜之外什么都愛吃,就是牙口不太好,只能吃軟肉。去吃火鍋的前一天,我在家里歡快地啃著鹵豬蹄,奶奶突然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到了70歲一定要把牙齒拔光,全部裝上假的!”我一驚,差點沒把豬蹄扔掉,然后奶奶接著說:“我妹妹就是這么做的,現(xiàn)在她90歲了,還是什么都能吃,我當(dāng)時就是因為膽小?!闭f完,枯坐在陰影里的她瞥了一眼我的豬蹄。看來,20年沒有吃過硬菜的人生讓奶奶很不痛快。
夏初時節(jié),成都的氣溫大約是20℃,奶奶上身穿無袖羽絨薄背心,下身穿夏日長裙,媽媽徹底弄不清她的穿衣風(fēng)格了,只有我知道,這是奶奶無師自通的最跟得上潮流的一件事——這種搭配,我在陳奕迅的妻子徐濠縈身上看到過。
我們打車一到海底撈,笑容甜美的小妹就給奶奶送上了免費的蒸蛋羹以及爆米花。待桌上的食物堆得滿坑滿谷,我已經(jīng)吃到快產(chǎn)生幻覺的時候,奶奶突然停下了筷子,喃喃自語:“這里沒有海參。”緊接著,她像是陷入了回憶里一般,對周遭的事物不再響應(yīng)。那一刻,我和爸爸心知肚明,她一定是想我爺爺了,他才是我們家在美食界的靈魂人物,但在我3歲時,他就告別了人間。海參是爺爺特別喜歡的食物,在沒有淘寶和順豐的年代,他能夠想出各種方法,讓朋友們像傳遞火炬一般,帶著他夢寐以求的海參從大連轉(zhuǎn)很多趟火車和汽車來到成都。爸爸曾回憶說:“打開層層報紙時,甚至能從干海參上聞到濃烈的海洋味,飄蕩到整個街區(qū)?!?/p>
二
我過30歲生日的時候,爸爸慎重地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除了祝我生日快樂,還特別向我強(qiáng)調(diào)了一件事,他說:“我在30歲那年就告訴自己,爸那么饞,我一定要比他好一些。我已經(jīng)做到了,希望你30歲時能做得比我更好,我們要一代更比一代強(qiáng)?!蔽也恢绖e人家的“一代更比一代強(qiáng)”指的是什么,賺更多的錢,或者擁有更加強(qiáng)勢的家族地位?我只知道,爸爸針對家族的饞鬼命運提出的這個宏偉計劃,實在是有點難以實現(xiàn),雖然爺爺?shù)拇_是饞到天崩地裂,但是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的,我們都不饞。對了,爸爸,紅墻巷的鹵鴨子店你去看了沒有?是不是像我在網(wǎng)上查的那樣,搬到隔壁巷子里去了呢?”我當(dāng)時在電話里如此回應(yīng)他。
“去過了!”一提到鹵鴨子,爸爸的分貝立刻提高了,激動的心情像是中了福利彩票。
我想,爸爸說的他沒有爺爺那么饞,僅僅是指他對食物的涉獵范圍沒有爺爺那么廣。想當(dāng)年,他7歲的時候,被爺爺、奶奶自東北帶到四川生活,經(jīng)過幾十年的洗禮,他的胃已經(jīng)變成了四川胃,無論我?guī)匀樟线€是吃上海菜,問他是否滿意時,他都會禮貌且謹(jǐn)慎地回答:“加點辣椒拌一拌,應(yīng)該更好吃。”
但是,爺爺就不同了。他從東北調(diào)到成都,別人都很想念家鄉(xiāng),唯有他日日帶著家人上街吃遍各大菜館。那時候,他們的收入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中產(chǎn)階級,全部都花在了吃上,恩格爾系數(shù)和我如今在上海一樣低。
三
據(jù)爸爸回憶,爺爺真的是“饞不由己”。他把奶奶給他買自行車的錢,換成了兩只纏絲兔帶回家,還讓全家一次又一次地輪流排隊去買羊肉,只為炒一大份蔥炒羊肉,好過過嘴癮。這世界上懂得爺爺真經(jīng)的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唯一的一點DNA如今在我的血管里跳動著,我卻漸漸平庸。
爺爺在我3歲那年去世,病因是肝硬化,當(dāng)醫(yī)生的媽媽說那是吃出來的。每當(dāng)我?guī)О謰屓コ蕴貏e新鮮的玩意兒,比如做成提子狀的鵝肝,或者分子口感的冰激凌,我爸就會感嘆:“要是你爺爺在就好了,你就可以帶你爺爺來吃了?!?/p>
從小,我就繼承了爺爺?shù)难}。據(jù)說,我還在襁褓里時,就能獨自舔掉一整塊金幣巧克力。從我會走路起,家人就總是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別人給吃的,你就跟著走哦!”而終其一生,我最愛的一句話就是賣零食的大媽和我說:“小妹妹,拿一塊這個給你嘗嘗,好不好?”通常在品嘗了一塊之后,我會沒出息地稱上一斤,以表示對阿姨定義我為“小妹妹”的感恩。這一點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我的身上更加有效,雖然30歲之后聽到“小妹妹”三個字,我也會有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顫。
我的段位比起爺爺差得太多了,我對那些兇狠的飯店老板娘卑躬屈膝,只求她能允許我追加一份紅燒肉,而不能像爺爺那樣昂著尊貴的頭顱進(jìn)店,和大廚、老板稱兄道弟。我還把自己活成了一個“人體點評網(wǎng)”,每天忙著在各個微信群里,友情回答諸如“南京的小龍蝦哪家好吃”“要在成都停留一晚,只能吃一頓晚飯和一頓夜宵,推薦哪里”等浮于表面的問題。
我可以想象年輕時的爺爺穿著體面的大褂,兜里揣著全部的家當(dāng),奶奶新燙了頭發(fā),并肩和他走在大街上的模樣。若他們和我現(xiàn)在一般大,又遇上了這樣的新世界,一定會隔三岔五在外灘吃上一塊帶血的牛排,能準(zhǔn)確地說出一塊黃油的產(chǎn)地,可以不怕苦、不怕累地從歐洲背上幾瓶好酒歸來。他們會比我更加努力地工作、賺錢、花錢,只為活成自己心目中的那個人,而我卻只能慵懶地蜷縮在郊區(qū)的家里,喝上一杯手沖咖啡而已,連一個夢想都實現(xiàn)不了。
其實,在我的回憶中,關(guān)于爺爺?shù)挠∠笾挥幸粋€片段,就是他坐在成都老家的床上逗我玩。那時我還很小,聽不懂他說話,也不記得他的聲音,我只記得他對我笑,露出缺了門牙的牙床,門牙的缺席格外醒目,像是一個黑洞把幼小的我吸了進(jìn)去,仿佛在說“我們忙著生,忙著死,忙著吃,忙著現(xiàn)在,忙著你擁有的”。
然而此刻,他已不在。但最后,我還想說一句:“放心吧,我會好好地守護(hù)我們家族的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