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十六

姥姥曾救過我的命。

媽媽生我的時候難產，爸爸正在出差。那時醫(yī)療條件有限，婦產醫(yī)院的醫(yī)生們都束手無措。媽媽一個人躺在簡陋的手術室里，看著窗外慘白的月光，心如死灰。

就在這時，身體干瘦得像是脫水山藥的姥姥瘸著腿趕到了醫(yī)院。她向所有人求情，只差下跪了。醫(yī)生們無奈地向姥姥坦白：“不是我們不愿意救……”一時間，眼淚布滿了姥姥溝壑縱橫的臉。她走到媽媽面前，哽咽地說道：“啾啾啊，你從小就乖，一定不會有事的?！?/p>

這句話好像有股魔力似的，媽媽后來順利地生下了我。姥姥高興地掏出了一些錢送給醫(yī)生護士們，他們死活不接。姥姥后來只好偷偷地把一塊打算冬天做衣服的好料子塞給了婦產科主任，表示感謝。

我媽常對我說：“你長大了要好好孝敬姥姥，她為你受了很多罪，直到現在陰天下雨，她還背痛得站不起來?！痹瓉?，姥姥在趕去醫(yī)院的路上遇到了車禍。因為太心急，完全沒有注意拐角處沖來的自行車。她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脊背觸地，腳踝也磕得露出了骨頭。

那天，姥姥是強忍著痛趕去醫(yī)院的。

我是在姥姥家長大的。姥姥信基督教，小時候，我總是牽著她的衣角，一到傍晚就準時出門朝村子西邊的教堂走去。姥姥不識字，剛開始讀《圣經》的時候很費勁。我上學認字之后，姥姥總會問我。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學，不過三五年就能順暢地讀整本《圣經》了。

暑假里，我靠在沙發(fā)上昏昏沉沉地看電視。她在一旁搖著扇子讀贊美詩，遇到不會的字，她就放下扇子，推一推我。我猛得從昏沉中醒來，像是從水里游了許久，渾身疲憊，但順著姥姥指的字，條件反射一樣讀出來。

然后姥姥跟著我讀一遍，推推老花鏡，若有所思。

關于暑假的記憶，我很長一段時間里總是出現一個固定的畫面。就是我躺在涼席上打盹，姥姥在旁邊聽收音機里聲音高亢的男聲講道。房頂上電風扇呼啦啦地吹。窗戶外面的葡萄架上掛滿了紫的、圓溜溜的葡萄。午后，像一場電影。

如果日子一直這么悠長而美就好了，但生活總是有多多少少的不盡如人意。

長大離家后，每天疲于奔命，和姥姥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們只能在逢年過節(jié)時見見面，而她特別在意我過得好不好。

去年清明假期時，我剛失戀不久，姥姥、姥爺、爸爸、媽媽來北京找我玩兒。我安排好姥爺的行程，早早地給爸媽買好了去長城的票，然后帶著姥姥去中關村的教堂做禮拜。

姥姥老了。北京的清明前后已經暖和了好久，但她還需要穿著小夾襖。我扶著她瘦到沒有太多脂肪的胳膊，心里難過得要死。

姥姥卻很高興。尤其在領到圣餐，做完禱告之后，滿足得皺紋又折在了一起。她在教堂的一樓朝募捐箱里投了一些錢，又在旁邊的柜臺給我買了一本《圣經》。她說：“你要讀一讀。這里面有大道理。許多事不要放在心上，要忘掉。”

我點頭，笑了，繼而又落下淚來。那顆被狠狠傷過的心又重新被溫暖起來。因為我知道無論自己失去什么，都會有姥姥的愛護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