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暢小呆
用氣味記憶世界
■ 暢小呆
我永遠忘不掉杭州的氣味。滿城桂花,一片湖漾著垂柳的清香,泉水之間,綠茶的味道悠然四溢。山頂寺廟焚香,山腳河水清冽。
19歲,我邂逅一座城。從此,和它相關的故事都必須單獨和這座城講述。
我忘不掉印度的氣味。仿佛是浸濕在悶熱夏天里的一塊抹布,抹過在夕陽里蒼老的泰姬陵,抹過香料和咖喱。那味道的內(nèi)核是擁擠,擁擠如同海浪翻滾過的疲憊的沙灘,在車水馬龍之間穿行的黃綠相間的小車,敞著門窗的殘破的公交車,暗黃色的校車,掛滿了人的火車……都是抹布的氣味。
20歲,我獨自在這樣的氣味里穿行。想透過種種渾濁和濃郁觸摸到生死,卻始終不可得。和那古老的氣味相比,我畢竟還是太年輕了,參不透其中的奧秘。
我忘不掉曼城的氣味。在每個陰郁的、多雨的午后,它都會將我團團包圍。當我從公寓附近的超市抱回裝在紙袋里的食物,穿過那條兩側(cè)是暗紅色建筑的街道時就會聞見——這氣味混著咖啡的苦澀,比薩上的芝士,加上19世紀花園里的青草和街邊矗立的銅像,偶爾還有扎啤和香煙,但并不多見。
21歲,我抱著厚厚的英文課本,從二層閣樓走到雨中,穿過一片草坪,到街角的教堂上課。想通過和另一種文化的碰撞找到自己的位置,魯莽如一只誤入?yún)擦值耐米?,到最后卻徒勞無功。
那年,我聞過蘇格蘭山坡上的羊,嚼碎的草飄著故事的香;聞過湖區(qū)飛翔的白鷗,帶著華茲華斯的詩一般的溫情和浪漫;聞過莎士比亞端坐過的木桌,腐朽刺鼻;聞過簡·奧斯汀盛滿灰燼的燭臺;聞過尼斯炭黑色的湖水、約克郡長滿苔蘚的城墻、卡迪夫的古堡、倫敦泰晤士河上的塔橋。金屬的、木石的……包裹著年代久遠的記憶,在英式長久不衰的雨中綿延無際。陪伴我的沒有撩人的愛情,沒有任何與歡樂和溫暖相關的東西,只有一站接著一站彌漫著啤酒味的舊式火車車廂。
我忘不掉加州的氣味。攤在路邊樹下的松木屑,被剪得整整齊齊的小樹叢,自家花園里種的西柚、檸檬、仙人掌,筆直的公路兩側(cè)布滿干燥的黃土,還有一叢叢的駱駝草。
除了青草味,就是空氣本身。在那片空曠無人的地界,我可以隨意嗅到夕陽,嗅到松鼠,嗅到女孩的香水和男孩的荷爾蒙。嗅到飛鳥,嗅到云朵和海浪。嗅覺在那里不受任何侵犯,完全閑置,不費半點功夫,就能嗅到咖啡的苦和甜甜圈的膩。
23歲,我抱著一摞書,夾著電腦,從圖書館走出來,面對漆黑的校園,身后是燈火斑斕。那時,我以為理想已然實現(xiàn),卻恍然明白所謂理想意即“遙不可及”。
我從未想到自己會在有生之年迎接如此多的氣味,也對25歲必須面對的千篇一律的塵土氣味始料未及,仿佛自己用嗅覺建造的宮殿瞬間坍塌,靠嗅覺穿梭過的城市頃刻湮滅。而我,必須獨對荒漠,除了嘆息,束手無策。
接著,我也許會再度聞到故鄉(xiāng)泛著醇香的江水,聞見沉落到江心的夕陽,嗅到煤渣、啤酒和冰雪。只是到那時,嗅覺中的我又將離鄉(xiāng)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