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隊租住農家,一般由房東給我們做飯,如果房東家人口不多,大家索性就一張桌子用餐。我來到溫州的這個村莊,初來乍到,胃口不好,一是需要時間適應不同人家的飲食習慣,二是因為房東的父親,今年88歲了,每次都坐在我的對面吃飯。
減肥并不難,只要你愿意跟陌生的老人一起用餐。他已經很老了,牙齒掉光了,吃飯時,嘴巴一癟一癟,發(fā)出奇怪的聲音,我承認,我不喜歡老人,我偶爾想到自己將來年華老去后的風燭殘年的模樣,時常感到恐懼。
據房東說,自從去年,他母親去世后,老人一夕之間,老了很多。人越老,身體越壞,越來越怕死,老人最近鬧到一個人不愿意睡覺,擔心自己睡去后醒不過來。身體稍有不舒服,就吵著去醫(yī)院,稍有怠慢,就罵子女不孝順。
我剛到時,老人的飯量不比我小,嘴巴一癟一癟的,能吃兩碗飯,就在幾天前,我還見他獨自坐在門口曬太陽呢。
某日夜深,老人突感身體不適,胃疼。若擱在去年,他肯定吵著鬧著要去醫(yī)院,甚至高喊救命。但這一次,他一聲不吭,竟然說,“別糟蹋錢了,我不去醫(yī)院”。
房東預感大事不妙。果然,次日下午三點鐘,老人壽終正寢。據說,老人臨終時,神志清晰,能夠認出在床頭聚集的每一位親人。
很快,老人的親戚好友,紛紛從各地趕來吊唁。靈堂也做好了,道士和尚,濟濟一堂。自即日起,梵悲之聲,響徹通宵。據說,佛事和法事要連續(xù)辦上七天七夜。
在我的田野考古工作生涯中,從未有過類似的經歷,頗為尷尬。于是,給房東包了幾百元的慰問金,準備給考古工地放一個星期的假,等房東家辦完喪事再說。
房東寬慰道:“別,別,老人高壽,又走得安詳,你當什么都沒發(fā)生,只管安心工作就是了?!卑串數仫L俗,這是“喜喪”,簡直應該當作喜事。
第二天開始,房東家辦起幾十桌宴席,迎來送往,高朋滿座。跟佛事一樣,酒席也要持續(xù)好多天。
人們臉上掛著亢奮的神色,連續(xù)數日,眾聲喧嘩。逝者的喪禮,徹底轉變?yōu)樯叩目駳g——八旬老者,無疾而終;彌留之際,子孫環(huán)聚;喪事熱鬧,有聲有色,足證子孝孫賢。好福氣啊,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此情此景,我并不陌生。我讀過很多宋人墓志,作為人生的蓋棺論定,墓志通常以最多的篇幅,描述志主的美德——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然而,完美的人生,歸宿依然是死亡。人生最后的美德,通常圍繞死亡來書寫。
墓志描繪的死亡“意象”,通常如此:首先,他應該壽終正寢,橫死之人,哪有福氣可言;其次,他應該無疾而終,或“遽得微恙而逝”,也就是無傷大雅的急性小病,萬一不幸身染重癥,則需參透生死,視死如歸,拒絕醫(yī)藥的幫助,所謂“生死由命,藥復何為”,總之,他應該爽快死去,不為子孫拖累。
這就是古人愿意留給世界的最后的美德。對照之下,我家房東父親之死,大有古風,堪稱善終。美中不足的,是喪事大操大辦,殊非圣人之道,“古之君子”教訓子孫喪葬從簡,切勿僭越逾禮,至于用僧侶超度,則是“惑于異端”,不足道矣。這是古人對圣賢的要求,不必求全責備,老人是農民,他的最后的美德,已足以讓世人嘆慕,無論德行,抑或福氣,絕不在多數古人之下。
大家都說這是喜事,我們不管那么多,吃好喝好玩好工作好就行了。我的考古工地終于沒有放假,照常每日上工。
七天后,老人的骨灰入土為安,人群散去,村莊里一切照舊,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李剛摘自微信公眾號“鄭嘉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