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泯
散文詩章
江山多嬌(二十五章) 皇 泯
江山多嬌 (二十五章)
□皇 泯
今天,立冬。
一個平凡的生命在躁動了五十七個秋天后,重新降臨。
舊生命的句號結(jié)束在零點,在阿拉伯?dāng)?shù)字的0點中,呈橢圓形;
新生活的腳印,歪歪扭扭出一串省略號……
睜開眼睛,尋找陌生?
金水橋,紀念堂,前門,國家博物館,人民大會堂……找不到一個陌生的面孔。
只有紀念碑,在天安門廣場中央,頭頂圓日,站成一個巨大的疑問號。
我看見,我新生在北京!?
大水坪好大,不知道。
聽說,從將軍廟到接龍堤,騎高大的白馬還只走了一半。
躲過長輩的眼睛,跨過三寸高的門檻,溜過五米見方的地坪---
大水坪,成為闊大而又遙遠的世界。
其實,大水坪,就只有一對腳印大;
當(dāng)然,世界,也只在一對腳印里。
腳印,丈量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世界。
人和巷碼頭,是挑水、洗衣的地方。
撒野的泳姿想試水,光屁股打浮湫,嗆不了岸上的衣服,會嗆了生命.祖父嚴酷的南竹丫枝,會痛出血。
人和巷碼頭,不僅只是挑水、洗衣的地方。
不試水,哪知水會嗆人?
生命源于水,活于水,死于水。
惟有嗆水,生命才能成為暢游的魚。
老實宮巷子,很幽深。
呈弧線的巷墻布滿了青苔,稍不小心,歷史就打滑。
爬山虎珠簾一樣半掩著巷道,只有光溜溜的青石板,瞇縫著一線天空。
陽光,比頓號還短暫,很吝嗇的停留,只眨了一下眼睛,時間,便陰了。
老實宮,廟門敞開著,零星香客的功德,守不住孤零零的香火。
油燈如磷火,閃閃爍爍,年輕的尼姑來了又走了,只有老尼姑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清掃著冷寂的庭院,清掃完早晨的光,再清掃傍晚的風(fēng)。
將軍廟,好威武的地方。
什么將軍騎什么馬,怎樣耀武怎樣揚威?我只有仰頭眺望。
眺望,只是一種姿勢,這種拔高望遠的姿勢,成為中國人幾千年的定式。
我們在四四方方的圍棋盤里生活了一定的時間了,時間是生命,但也只是數(shù)字,僅供參考。
一個被柵欄門牢獄久了的孩子,不知道自由的味道,是酸,是甜,是苦,是辣?
當(dāng)然,知道將軍廟離我家大概一百米遠,站在瓦檐下,看見將軍廟的人比螞蟻大不了多少。
我很小,成人后才知道我比小草還小。
將軍廟,其實只是一個歷史的地名,丁字形的路口對丁字形的路口,像一個工人的"工"字,到底有好威武?
---我的家庭成分是工人!
陽光,讓藍色的天空獨善其身;
紅色的袈裟,穿行凈土;
黃色的僧房,打坐草原。
紅黃藍,輪廓分明的拉卜楞寺,組成生命的三色帆,在神性的引領(lǐng)下,慈航佛海。
夜晚的礁上,星星是耀眼的航標燈。
香火,裊繞著祥和;
經(jīng)文,在念誦中風(fēng)平浪靜。
唵嘛呢叭哞吽 ,阿彌陀佛!
扎尕那,天空很低。
星星,撒落在氈房上,卓瑪順手抓一把---
串成晶瑩的鐲子,戴在腳腕上,腳步更響亮;
串成透亮的項鏈,掛在脖子上,歌聲更甜美。
扎尕那,大地很高。
綠草植入白云里,羊群牧入彩虹中。
炊煙,裊娜著吉祥如意的風(fēng),一個飽嗝,飄出茶香和酒香……
迭部蹺起大拇指,贊美!
青稞酒、馬奶酒,度數(shù)很低。
歌后酒,酒是三十度的柔情。
扎西、卓瑪,熱情很高。
酒后歌,歌是高八度的烈性。
喝酒令---一條牛,三只羊,八匹馬,從八九點鐘的陽光,放牧到吳剛捧出月光杯。
"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酒嘛,水嘛!酒壯膽,水滋潤。
我在甘南草原,飲一杯水,醉成一壺酒。
1976年臘月十七就立春,1977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
冬衣?lián)醪蛔〈汉?來不及融化的冰,在頑固的零度下,拽住冬的尾巴。
急不可待的春,踩在交春的門檻上,由不得你冬。
身扎稻草,頭佩草辮,土家人的毛古斯,在擺手中載歌載舞了;
老人擊鼓,女內(nèi)男外,苗族的團圓鼓舞,在一唱眾和中團年了。
敞胸露背的漢子,林立在寒風(fēng)里,威風(fēng)凜凜;
繡花飾銀的女子,手捧攔門酒碗,盛滿熱情。
喜歡提前過年的古丈---
初春,很冷;春節(jié),不冷。
那一年,呼倫貝爾,越來越近。
就像陽光飄落。
飄落在呼倫貝爾大草原,天空之下,草原之上,云朵和羊群連成潔白的地平線。
我們在天空放羊,在草原牧云,自由的風(fēng)從南方放牧到北方,蛇一樣蜿蜒的旅程甩響長鞭,甩掉兩點水的馬,脫韁。
就像月光飄落。
飄落在呼倫貝爾湖,銀河流淌湖水,湖水閃爍星星的魚鱗,生活之網(wǎng),網(wǎng)不住撒野的心。
我們在傳說里奔月,所有的故事都響亮銀色的聲音。
這一年---
陽光還在飄落……茂盛的草原卻稀疏了;
月光還在飄落……豐盈的湖水卻枯瘦了。
呼倫貝爾,是近還是遠?
威海,真干凈。
雪,潔白的雪,讓我這并不怎么樣干凈的人,滯留濕黑的腳印。
在野天鵝潔白的翔舞中,我,似乎冰清玉潔了。
寒冷走了。
走在紛飛的雪花里,走在晶瑩剔透的冰凍里---
我的生命,在封凍的行程中,期盼一絲陽光,或者是一線暖風(fēng)。
撲打在車窗上的雪粒,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
風(fēng)力發(fā)電機,站在風(fēng)口浪尖,三片轉(zhuǎn)動的葉片,讓我看見了電。
有可能融化的冰,在等待春天。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衰老的目光鍍上一片年輕的亮色。
在煙墩角,我看見了野天鵝!
平均十二歲的野天鵝啊,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飛來飛去,只有生肖的一個輪回,卻超過了我近四個輪回的生命旅程。
從春天到春天,為了生命的繁衍。
從冬天到冬天,為了生活的溫暖。
當(dāng)夕陽殘留的嘆息,被野天鵝歡快的翅膀抖落,我仿佛回到了我出生的那一個黃昏---
洞穿天空的那一個彈孔,在滴血的啼哭中,結(jié)束了一場生與死的戰(zhàn)爭。
噓,喜歡拍攝翔飛動態(tài)的攝影師們,別吆喝,別驚飛了雪白的平靜。
世界,需要安寧!
七月,去喀納斯湖,溫度很高。
目光與陽光貼在車窗外,強光,在對撞中聚焦成墨黑。
心與心貼在車窗內(nèi),呼吸,中暑。
用情勾兌的十滴水,再苦再澀,也有愛的味道。
老詩人于沙說,熱愛兒童,熱愛大自然,熱愛美女。
火辣辣的車窗玻璃,是一扇亮開的心扉。
再熱,還要愛。
許多年后,被燙傷的時間,在零下的冰天雪地,仍有回憶的溫度。
我想見你,你是天山.天山有高峰,登上高峰是峭壁,等待我的是粉身碎骨。
我想見你,你是喀納斯湖水.湖水有旋渦,跌落旋渦有水怪,等待我的是葬身魚腹。
我想見你,你是呼倫貝爾草原.草原太遼闊,腳印迷失在草叢里,找不到歸途的路.等待我的是不斷向草推移的氈房。
我想見你,你還是天山,等待無止境的攀登?
我想見你,你還是喀納斯湖水,等待暢游的水鬼?
我想見你,你還是呼倫貝爾草原,等待吃草的羊?
我還是天真地相信倉央嘉措,見與不見,你就在那里。
高昌古城,沒有了燈火,沒有了炊煙。
坎兒井的清泉潛流了,一兩滴淚濕不了干涸的土地,三五滴血染不遍赤色的歲月。
穿行在羊腸小道上,冷清清的風(fēng),除了卷翻幾片黃葉,黃土仍是厚了又薄薄了又厚的黃土。
從酒家到戲臺,見不到杯盞,聽不到戲文.只有一粒鳥雀生吞活剝的種子在鳥糞的肥沃下---等待雨水。
我從江南生搬硬套到邊塞的生活,怎樣編撰土地與人?
如果將目光枯入黃土,再也不挪動浪蕩的腳印。
也許,在我生命的廢墟上,會綻開一葉嫩芽。
三十年前,我游交河的時候,帶著兩千年的塵土。
庫爾班大叔的熱瓦甫,從歷史的殘垣斷壁里隱約出彈唱,弓箭崩斷的弦,絕響;
阿依古麗的小辮子,交織一種歲月的月光與陽光,在馬車顛簸的鈴鐺里,銹綠了銅質(zhì)的光芒。
阿里巴巴,芝麻開門,芝麻再也不開門。
那個土戲臺,只唱皮影戲了.歷史,都是皮毛和影子的演繹;
那盞廟臺上的香火,無法再續(xù)前緣,只在刀光劍影里,裊著一縷狼煙。
三十年后,我再游交河的時候,干枯了兩千年的陽光,即使躲在陰影下吸一根香煙,也會將一息尚存的生命點燃。
等在風(fēng)中,身體被寒風(fēng)涼透了。
等在雨里,心思被雨水濕透了。
站臺,不是等車,是等時間,車可以拐彎,時間不拐彎。
路口,不是等人,是等心,人可以叉路,心無叉路。
等是雙刃劍。
等在有限之中,路程再遠,也有終點;
等在無限之外,耐心再久,也有極限。
風(fēng),暖了,那是火焰山滾燙的回憶。
雨,干了,那是坎兒井涼爽的懷想。
恍然間,我重返潘公橋。
一彎月,勾引了我的相思。
倒映在水中的吳興,就像我那前世結(jié)緣的繡女,在絲綢上款款走來……
一絲一線的呼吸,比月光還纖細、還清純。
塵封的錢三漾,蕩開絲綢之源,烏篷船,承載歷史的悠遠---
五千年長的絲,很溫暖;
五千年寬的綢,很柔軟。
回想當(dāng)年十五之夜,我幻入圓月,作繭自縛。
如今,五千年的等待,終于夜夢醒來。
破曉時分,舔穿蠶繭的吻,亮麗了我羞澀的相思。
我看見鳥聲了!
那是一群麻雀,在我的頭頂嘰嘰喳喳。
洞庭湖的天空,不再寂寞。
我看見鳥聲了!
那是一群魚雁,捎來濕漉漉的語言。
洞庭湖的濕地,不再枯瘦。
我看見鳥聲了!
在高倍望遠鏡延伸的視覺里,一群來自西伯利亞的白天鵝,伸長脖頸,吻響洞庭。
退田還湖,平垸行洪。
洞庭,返老還童。
重新長大,漸漸豐潤。
在重生的洞庭湖---我看見鳥聲了!
我用聽覺,看見了鳥聲。
除了雙乳峰,還有哪一座高山,可以在引領(lǐng)中攀登?
除了夾皮溝,還有哪一個深壑,可以在縹緲中跌落?
除了生命泉,還有哪一汪清泉,可以在滋潤中嗆水?
有了你身體里,支撐我軟肋的那一根骨頭,我就在人世間站立---
一分一秒。
在你的崇山峻嶺,也許不再種植帶刺的玫瑰。
花,來不及開,就一敗涂地。
撒播芳菲的鳥翅,承載不了狂風(fēng)。
只要你的生命,在冷靜的角落里,還珍藏一絲溫?zé)帷?/p>
即使呼吸瀕臨停頓,我就是你的氧。
小時,你的身體是藍的,你的呼吸是藍的。
八百里的藍,盛下比八百里還大的天空。
我一擁入你的懷里,天空就飛翔了!
后來,你的藍褪了。
再后來,你不再藍了。
沙灘,赤裸裸的一絲不掛。
坑坑洼洼腳丫子,凌亂在孤鳥的哀叫里。
擱淺的魚,只剩下瘦骨嶙峋的刺.天空,被劃傷。
洞庭湖呀!
還未來得及為別人而樂,就開始為自己而憂。
洞庭湖的鳥,在彈丸洞穿的時空里,噗哧一聲---
停電的視覺一樣,墜落……
再也找不到寒冬了,更找不到暖春。
四季分明的江南,僅剩幾只怪得沒有尾巴的麻雀,在唏噓著一兩條模糊季節(jié)的曲線。
站在干涸的淺湖中,看一尾沒來得及逃走的黑魚,我知道---
我,被圍困了。
無法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羊水;
無法吮吸我曾吮吸的奶;
無法呼吸我的呼吸。
一個初春的故事之后,愛情的細節(jié)還未來得及經(jīng)歷十二年的輪回,就在一個莫名其妙的段落,戛然劃上一個不完整的句號。
五一路的斑馬線,成為找不到終點的省略,十字路口---
理智,色盲于紅綠燈。
行走的感情,不知所措。
又一個輪回的初春了,從天空飄落彩云之南,語言在陽光下有了一點溫度,而白天與夜晚溫差太大,冬衣和夏衫穿梭在同一座古鎮(zhèn)。
季節(jié),在七彎八拐的麻石上,語無倫次。
今天的窗外,風(fēng)和日麗,明天,試圖走出空調(diào)房,不知可否有倒春寒?
我想在西董住下來。
老宅,深遠的歷史,卻淺居不了時髦的浪漫。
房前屋后千年不息的流水,掠過瞬間即逝的泡沫。
一襲彝族的傳統(tǒng)裝束,穿過小巷,現(xiàn)實便古裝了。
小桃園的桃花,飄落在火山巖青灰色的方磚上,凋零幾瓣春的嘆息。
我真想在西董住下來。
夕陽,斜過巷道,我蒼老的影子,死皮賴臉地粘貼在土巷墻。
溫泉,流到洗衣亭,涼了。
你遙指高黎貢山頂?shù)挠鄷?已日暮西山。
沒有草原任馬兒馳騁了。
自從鐵絲網(wǎng)分割了你和我,只有佇立的蹄印空響回聲。
沒有草原任牛羊咀嚼了。
自從柵欄圈養(yǎng)了你和我,只有如水的目光滋潤饑腸。
感情的草原,已經(jīng)退化。
生命,便是沙漠里風(fēng)化的一滴淚,來不及聽到濕潤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