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飛
避難“小皋埠”
光緒十九年(1893)十月,魯迅的弟弟,9歲的周作人正坐在廳房里與鳳升叔一起讀“四書五經(jīng)”,塾師是義房廣蕃公公的兒子伯文叔,一個沒考上秀才的先生。伯文叔對學生并不嚴厲,早晚到廳房來一次,其余的時間都任由孩子們在廳堂里讀書或玩耍。
突然有一天,紹興府城的周家老臺門外,傳來一陣異乎尋常的喧鬧聲。少年周作人與伯文叔聞聲趕出去,只見兩個衙門差役高嚷著:“捉拿犯官周福清……”邊嚷嚷邊徑直闖了進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周家上下震驚不已。年幼的周作人,睜著驚恐的眼睛,怎么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從大人的驚慌的臉色中,隱約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但不等他弄清緣由,當天晚上,就和大哥魯迅一起被送到皇甫莊外婆家。
后來,周作人在《魯迅的青年時代·避難》一文中,回憶寫道:“魯迅被寄在大舅父處,我寄在小舅父那邊……我因為年紀小,不曾感覺著什么,魯迅則不免很受到些激刺,據(jù)他后來說,曾在那里被人稱作‘討飯,即是說乞丐……這個刺激的影響很不輕。”
在周作人的記憶里,皇甫莊的外婆家只有半所房屋,房屋主是有名的《越諺》的作者范嘯風,即范寅。外婆和大舅一家以及小舅一家住在一起,因為沒有地方歇宿,只好讓周作人與小舅父的老仆婦“唐媽媽”擠在一處。這是在一間閣樓,放著一張大眠床,此外有一個朱紅漆的皮制方枕頭,最特別的是上邊鏤空有一個窟窿,可以安放一只耳朵進去,當時周作人覺得很有趣味,這事始終記得。其他的一切,“渾渾噩噩的”,什么都記不清了。
這年年底,魯迅兄弟倆又隨大舅父魯怡堂一家,遷居小皋埠的“當”臺門。直到很久以后,周作人才弄明白,祖父犯的是科場代人行賄罪,這在當時是司空見慣的,但一經(jīng)敗露,必嚴究。而把他們兄弟倆送到舅舅家,也就是為了“避難”。
這是周氏家族由鼎盛走向沒落的轉(zhuǎn)折點。對于已經(jīng)13歲,并且是周家長子長孫的魯迅來說,祖父的被捕,以及隨后的避難生活,是他睜開了眼,清醒認識社會與人生本來面目的開端。從此,由于祖父的下獄,加上父親的病患,頗受社會的奚落和冷遇,讓年幼的魯迅體會到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
越中名園“娛園”
魯迅避難的“當”臺門,門前曾掛過“文魁”和“孝友文章”的匾額,為沈、秦兩家共有,這兩家都是紹興當?shù)氐拇笞?,出過三個“舉人”。魯怡堂的亡妻,即魯迅的舅媽秦氏,就是清朝“舉人”秦秋漁的女兒。
秦秋漁,名樹銛,前清舉人。愛好吟詩作畫,擅長畫梅花,在紹興頗有名聲。清同治初年,曾與清文史學家李慈銘等人組織了一個詩社,取名“皋社”。社員有陶在銘、陶方琦、馬賡良等,“娛園”為其重要活動場所,創(chuàng)辦《娛園》詩刊,如今仍留存有《娛園詩存》四卷。
那“娛園”是怎樣來的呢?它是因秦秋漁的母親酷愛花草,堂前、屋后,甚至灶間都種著奇花異草。為了迎合母親的歡心,秦秋漁于咸豐七年(1857),在屋后置地數(shù)畝,造了一座園林,取名“娛萱小圃”,簡稱“娛園”。
娛園建筑于咸豐丁巳年,在歷史上是一個越中名園。根據(jù)王眉叔的《娛園記》記載,是“在水石莊,枕碧湖,帶平林,廣約頃許。曲構(gòu)云繚,疏筑花幕。竹高出墻,樹古當戶,離離蔚蔚,號為勝區(qū)”。魯迅與周作人避難于此時,娛園已經(jīng)荒蕪,遍地都長了荒草,不能見當年“秋夜連吟”的景象了。曾名極一時的“微云樓”,看去只是普通的樓房罷了。
另外,院子里挖有一個一丈左右見方的水池,池邊一間單面開著門窗的房子,匾額題曰:“潭水山房”,很是陰郁。但在年幼的周作人的印象里,“我們所見只是廢墟,但也覺得非常有趣,兒童的感覺原自要比大人新鮮,而且在故鄉(xiāng)少有這樣游樂之地”。周作人在《雨天的書·娛園》一文這樣描述。
初涉“文學人生”
魯迅兄弟倆到小皋埠“娛園”時,那個前清舉人秦秋漁早已過世?!爱敗迸_門由其兒子秦少漁當家。秦少漁,小名“友”,孩子們都叫他“友舅舅”。然而,這個“友舅舅”,因抽鴉片煙上癮,將偌大的家業(yè)揮霍殆盡。有時,魯迅看見帳子內(nèi)煙燈一閃一閃地發(fā)出火光,才知道他醒著,就隔著帳子叫他一聲“友舅舅”。
不過,這個秦少漁,秉承了其父詩文愛好,也擅長畫梅。愛看小說,書多是一些木刻或石印本,看完后就隨便地堆放在樓上的一間小房里,蒙著厚厚一層灰塵。魯迅兄弟倆常到他的閣樓翻檢愛看的小說。秦家的藏書,讓幼年魯迅和周作人大受其益。
在避難中,上不了學。魯迅先是把這時間用來影寫小說書上的“繡像”。“繡像”就是工筆白描的小說人物畫像。他用一種半透明的薄紙蒙在書上,一個一個描下來。所描下的《蕩寇志》和《西游記》繡像,后來各裝訂成了一大本。受此興趣影響,魯迅日后對版畫情有獨鐘。收集了上千幅中外版畫,并與年輕的版畫作家來往交好。
后來,魯迅把描好的畫像訂成兩大本,帶回紹興,以兩百文錢賣給了三味書屋的同窗章翔耀?!盀橐X用,賣給了一個有錢的同窗了”?!稄陌俨輬@到三味書屋》有記述。同時,也反映了當時魯迅家的生活窘境。
直到1894年春夏之交,兄弟倆結(jié)束了這段將近一年的鄉(xiāng)間避難。但這段“避難”生活,對魯迅今后的“文學人生”留下了深刻印象。除了感受到世態(tài)炎涼外,鄉(xiāng)村大自然的景色、與閏土等“野孩子”的生活,以及水鄉(xiāng)社戲等民間文藝和繪畫,都影響著他以后的生活與性格,日后從事文學,表現(xiàn)農(nóng)村的貧困,深刻揭發(fā)社會矛盾,以及研究漢畫、造像,提倡木刻,都與此有關(guān)。至于批判的眼光,也在少年開始萌芽。而從家族變故得來的那種公正、剛強、持之以恒的精神,在他后來與逆境時的戰(zhàn)斗,成為“硬骨頭”不無關(guān)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