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 兮

戀戀中國風(fēng)

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fēng)吹一夜?jié)M關(guān)山。

——唐·高適《塞上聽吹笛》

穿過邊塞三千里的胡塵和黃沙，踏過玉門關(guān)外一重又一重的飛雪和長天，有這樣一首詩，詩里的雪是輕柔的，月是明凈的，連思念都像是遠山的梅花，不著痕跡。

初讀時以為這寫詩之人定也是滿懷溫柔，然后看到他的名字—高適，那個慣看千里黃云、北風(fēng)卷雪的將才，那個落筆豪氣千鈞、凜然天地的詩人，那個哪怕在最為潦倒時也要豪言一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狂客。

悲壯之筆，原來也曾寫下清麗之句。也許是見多了生死場的別離，心緒便比常人更為柔軟，也許寫多了大氣磅礴的詩句，在拈一瓣梅花入筆時，心弦便更覺觸動。

廣袤的胡天之下，千里的月明，遠方的戍樓，有人吹響一曲多情的羌笛，隔風(fēng)而聽，依稀辨清是《梅花落》。聽得久了，便也癡了，漸漸覺得風(fēng)中傳來的不再是遠方的笛聲。悄然落在眼前的，究竟是這一方雪凈月明，還是故鄉(xiāng)紛飛的梅花？分不清，看不明。只是借這一瞬間的恍然，當(dāng)真嗅到了那年的梅香。

應(yīng)是故鄉(xiāng)吧，應(yīng)是故鄉(xiāng)。

遙想初次出塞，無數(shù)個風(fēng)吹蘆管的長夜里，也曾如此遠望鄉(xiāng)關(guān)的方向?？梢娮R過了那樣的長河壯闊，又怎能再安居天地一隅？于是毅然辭去縣尉一職，西出陽關(guān)，棄文從戎，之后又是數(shù)年胡塵黃沙里摸爬滾打，終將書劍共風(fēng)塵，飲盡胡馬血。一直以為一身將才，此心高遠，胸中自有溝壑萬千，可此時不過聽到這樣一曲笛，竟連遠處的關(guān)山也染上淡淡的愁緒。

胡天的雪，不同于長安的雪，此刻在他眼里卻是明凈的；戍樓的月，聽久了長戟相斬的哀聲，此刻隨風(fēng)而見，竟是難得的皎潔之色。恰如這樣一首詩，所寫本是金戈鐵馬、生死廝殺之事，卻偏偏尋不到一分殺伐戾氣，字里行間都是寧靜和溫柔，恍若一個遠在他鄉(xiāng)的游子聽到煙柳畫船里的玉笛飛聲，便拈下一枝梅花，寄給遠方的某人。

最是溫柔，也最是悵然。

只因他知曉這笛聲一落，心頭的梅花便也要落了，終究要將夢中的千里月明安放在一隅，再回到那黃沙呼嘯的胡塵中去，任大漠的狂風(fēng)肆虐在手中緊握的鐵戈，眼看著這上面沾染敵人或自己的鮮血。古往今來，多少征戍之人等待百戰(zhàn)功成榮歸故里，也等待著老盡韶顏青山埋骨，可此時千軍陣前，他還是一位將士，本不該想這許多。

胡馬北還，烽火暫息，眼前的冰雪已漸漸消融，也許待戟上嚴霜褪去，便可再次聽到春天的訊息。所以悵然有之，思念有之，卻絕不會哀戚。

且聽，耳邊的笛聲漸止，戍樓間又響起號角的長鳴。

方知這不過是個蒼茫而澄凈的夜，他也不過是做了一場太過溫柔的夢。夢里有明月，有關(guān)山，有羌笛，南去的風(fēng)輕輕一吹，故鄉(xiāng)的梅花便落滿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