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如進
妹妹打電話過來說母親所在的工廠裁員了,母親正在待崗。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跟母親通過電話了,心里不禁萬分自責,一邊在心里數(shù)落著自己這個做兒子的失敗,一邊匆忙地打電話回去勸慰。
母親在電話的那頭絮叨地說著以后的打算,我勸說她早點回老家養(yǎng)老或者過來跟我同住,但她堅決不肯,以我還不夠自立,壓力太大,以及她還能再為我奮斗幾年為由拒絕,執(zhí)意要去找一些加工的活計來做。
我?guī)捉?jīng)勸阻無果,只好說了些注意身體之類的話語,悻悻地掛了電話。她執(zhí)拗的脾氣幾十年未曾變過。
母親55歲才開始出去打工,目不識丁的她在那一年突然決定跟隨南下的打工大潮前往工廠務(wù)工,那時候我即將從大學畢業(yè),而她也在日漸擴大的城鎮(zhèn)化進程中失去了她視若生命般寶貴的土地,她終于無所牽掛,毅然決然地離開故鄉(xiāng)。當被問道為什么那么大年紀還出來打工,她總是笑笑說:“在田里干得厭了,出來散散心。”但我知道好強的她心里有自己的想法。
母親年輕時秀麗端莊,但她直到27歲才出嫁,在當時那個年代已屬晚婚。并非因為母親太過挑剔或者要求太高,而是因為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且排行老二。她打小就跟著外婆處理家中的大小事務(wù),而且她還要照顧自己的幾個弟弟。她沒有機會進入學校識得一文半字,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她對我們姊妹4人的教育,善良、平和、謙虛、堅韌,她用一個農(nóng)民最質(zhì)樸的教育方式,將她的思想和品行灌輸給了我們,使我們受益終生。
她在55歲決定出門打工的時候,突然學會了寫字,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她不懂拼音,也不知道字的發(fā)音,但憑著腦海中無數(shù)次強制性的記憶,她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父親的名字以及我們姊妹四人的名字,甚至還能寫出家的地址。歪斜稚嫩的字體和過于緩慢的書寫速度也沒有成為她的羈絆,反而更顯得她可愛與可敬。廠里領(lǐng)發(fā)工資的時候,等她簽完字,背后已經(jīng)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但沒有人埋怨她,也沒有人催促她,因為眼前的這個老大姐是如此地令人尊敬。她不會用銀行卡,只好委托同事代她存取,幾年間,卻從未缺失過一分錢。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也許母親早已淡忘,但我卻一直銘記心底。小學一年級時,我因貪玩忘記了寫作業(yè),臨近上學才突然想起,于是坐在地上跟母親哭鬧,嚷著要母親幫我來寫,惹得母親傷心哭泣。長大后,我終于知道了母親當時的無奈和委屈。
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在父親出門務(wù)工的日子里,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拉扯著我們4個孩子,懷里抱著一個,手里拉著一個,衣角扯著一個,后面跟著一個。她隱忍著別人無法想象和承受的苦難和非議,但這個瘦弱的女人卻從未被這一切壓彎腰,她倔強而孤傲地面對著眾人的不理解和嗤笑,決然地拒絕了那些在她眼里如施舍般的幫助。她略顯單薄的身體一直在堅持,用愛和汗水哺育著4個孩子,給他們吃的和穿的,堅定不移地支持著他們?nèi)デ髮W,去尋找走向外面世界的路徑。“我生了你們,就要把你們養(yǎng)大”,多年后,聽到她的這句話,我眼淚縱橫,那是一個母親對孩子最純粹最無私的感情表達。而如今,我們早已從她的羽翼下走出來,變成一個個可以獨擋一面的成年人,當我們兄妹四人依偎在她的身旁時,我們繼承了她的深情,她的倔強,她的堅持。只有母親會無理由對你好,你可以心存感恩,但自己的世界,必須靠自己的雙手去創(chuàng)造。
但是我們?nèi)詿o法想象,在那個大雨的晚上,她是怎樣用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載著同時發(fā)燒的我們一步步地挪移到了30多公里外的縣城。4個孩子,8只手,像8個惡魔,撕扯著她,也撕扯著她的青春,從風華正茂到身形佝僂,從豐腴到瘦小,4個孩子,像4個“吸血鬼”,吸走了她最美好的年華,但她從未后悔過。她的倔強,成就了今天的我們。
每次過年返程,母親總不愿送我,但聽妹妹說,我們一走,她就一個人站在村口,一動不動,就這樣看著我們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任憑雪花滿頭。我知道,她是怕離別的時候忍不住流淚。
今年,我?guī)е禄榈钠拮右黄饸w家,返程的時候,母親卻意外地出來送我們,我們還沒坐上車,母親已兩眼通紅,車子開動了,隔著玻璃我清楚地看到她干枯的臉頰滑落的眼淚,我也不禁眼眶濕潤起來,身邊的妻子也跟著感嘆,輕聲地勸慰著我。但很快,妻子的情緒就被歸家的喜悅代替——歸途的終點是她的家,那里有另外一個母親在等著她。
人生是一個還債的過程,我生命的三分之一在母親庇護下長大,而我用生命中的三分之一去償還母親傾盡所有給予我們的愛,最后我用我生命的三分之一去懷念母親。但這份債太重,太重,重到我即使賠上我所有的青春,也不能讓母親早已花白的須發(fā)重新烏黑,也展平不了母親滿臉的皺紋,也減緩不了母親一步步走向衰老的腳步,我們交叉地度過了彼此生命的三分之二。此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去愛母親。
小時候,母親牽著我的小手,走過泥濘和坎坷,走過狂風和暴雨,我的心始終是安寧的,就算從隔壁家最兇的大狗面前走過,我也沒有膽怯過,因為眼前的這個女人如一座山一般,讓我感到如此地安全;時光荏苒如霜中,那座大山早已身形佝僂,形單影只,風燭飄搖,在風浪面前,我緊緊地抱住她說:“媽,兒子已經(jīng)長大,以后的路,由我牽著你走吧!”
感動于新葉變落葉,多少個轉(zhuǎn)換輪回中,唯一不變的是矗立等待的身影。用這無言的守候來見證自己最誠摯,最純潔的愛,也深深打動著身旁的人們。
(摘自《云南日報》2017年8月19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