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梔
夜里十一點,陸江川悄悄出了家門。
鎮(zhèn)上的小路旁是沒有路燈的,野草長得有半人來高,不時傳來蟲鳥鳴叫,風過樹叢的搖曳聲。
為了不讓家人發(fā)現(xiàn),江川摸黑走了很遠。背后遙遙似有腳步聲傳來,他也沒敢回頭。
這個古鎮(zhèn)有著太多太多光怪陸離的傳說,即使是年輕氣盛的陸江川,也熬不住走夜路時背脊發(fā)寒。
腳步聲一時間更重了,好像在跟著他。江川打開手電筒跑了幾步,身后的“東西”竟然也迅速跟了上來。
“誰?!”
他照向身后,恍惚中看到一張白臉閃過。他正準備抓起路邊的一塊碎石扔過去,就聽到“白臉”焦急地喊道。
“別扔,是我!”
“煜澤?”
江川放下手里的碎石,無奈地松了一口氣:“你怎么來了也不出聲?”
傅煜澤似乎比他還要無奈,齜牙咧嘴地指著赤著的一只腳說:“你先把手電筒給我,找找鞋!”
傅煜澤是尾隨陸江川出來的,他知道他們家十點左右就會關燈睡覺,以江川謹小慎微的性格,一定會再穩(wěn)一個小時再出來。
他一直蹲在陸家的院墻后面,本來是想嚇唬他的。奈何今晚沒有月亮,蟲草樹影又晃蕩個沒完,他也怕了。偏生江川還越走越快,傅煜澤一路跟下來,沒嚇唬到江川,自己就先慌了個“魂飛魄散”。
大老爺們兒怕黑,還跑丟了鞋。這話說出來必然是不體面的,所以傅煜澤也沒打算說,沿著小路從水溝里撈出拖鞋,義正詞嚴地告訴江川。
“我當然是因為擔心你,一個人去哪有兩個人去安全,不得有一個放哨的?”
江川說的那戶有白馬的人家,是鎮(zhèn)東頭緊挨桃樹林的。林子挺大,遙遙一束白光打過去,根本看不見盡頭。
白馬就拴在桃樹林邊的一處窩棚里,棚邊有一間小屋,燈滅了,住的人想是也歇下了。
兩人躡手躡腳地走到窩棚邊上,沒敢妄動,先蹲了一會兒。
“我覺得這匹馬長得非常之不友善,你看它,聽到我們靠近就在踢踏蹄子。”
煜澤話多,緊張的時候更是止不住話匣子。他就這么蹲在江川身邊沒完沒了地自言自語,江川拎著剪子要過去,又被他一把拉了回來。
“你有沒有嘗試過馬語?要不要先跟它溝通一下?”
江川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個傻子。
“我這是打心里擔心你,你能不能不要用看郭儒雅的眼神看我?”
其實你的智商真的不比郭儒雅強多少。
“哎!等一下,別著急!”
傅煜澤看江川去意已決,再次攔在了他跟前。
“我跟它說說。記得啊,二胡做好了得在陸瑤妹妹面前提一下我?!?/p>
江川擰不過他,只能依言站定,把手電筒的光打到窩棚里。傅煜澤就緩慢地,以一種老驢拉磨的姿勢繞馬而行,腳尖著地,腳跟半懸著,像在進行某種古老的祭拜儀式。
“大白,你我初相見就為了取你的尾巴毛,確實有那么點說不過去。但是你換個角度想啊,為什么我們不去剪別的馬,偏要來剪你的呢?哈哈,告訴你吧,那是因為你帥氣!百里挑一的帥氣!”
他當真跟它攀談了起來。
白馬打了個響鼻,不耐煩地挪動了幾步。
江川就順著這幾步,向它的背后挪動。
“剪尾巴毛就相當于剪頭發(fā),人的頭發(fā)長了,要剪,馬的尾巴毛長了,自然也要剪。我們這邊唯一一個不能剪頭的日子就在正月,會死舅。但現(xiàn)在的人也沒那么在乎這些了,除了舅舅?!?/p>
白馬像是突然好奇這份嘮叨,逐漸安靜下來。煜澤暗暗對江川比了個手勢,江川就掏出了剪刀。
“你一定沒有舅舅吧?就算有,咱們也不是正月剪的。在此祝愿你舅舅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多虧這個時候沒人,要是有人,陸江川和傅煜澤能被笑話一年。
兩個人也都算是在學校有頭有臉的校草級人物,一個對著馬念叨著舅舅論,一個一臉凝重地握著把剪刀半蹲在馬屁股后面。
知道的是要剪毛,不知道的還以為要扒馬皮呢。
“其實這些都不可信,我正月里就剪過頭發(fā),我舅舅還活得……”
說時遲那時快,江川左手迅速撈起一縷馬尾巴毛,右手下剪。眼看著就要齊根剪斷,剪子卻在這時鈍了一下。
也正是那一下,讓回過神來的白馬長嘯一聲,后足一個發(fā)力,將對它“意有所圖”的少年踢出去很遠。
“誰在外面?!”
窩棚邊的小屋亮起了燈。
“江川!”
嚇得手足無措的傅煜澤幾步跑到被馬踢飛數(shù)米之遙的陸江川身邊,手電筒掉落在地,光線在黑夜中畫出一個灰白的圓弧,像一把扇面純凈的扇子。如果不是有陣陣劇痛來襲,陸江川真想在扇面上畫一幅畫。
很快有大人從屋里追出來,在強烈的手電筒的白光照耀下,兩個孩子根本沒有逃走的余地。
“你們是誰家的孩子,大半夜的不睡覺跑過來,想干什么?!”
守夜人本來還有幾分擔心,以為遭了賊。這時看到是兩個孩子,心穩(wěn)了,火氣也一股腦地升到了頭頂。眼看著他們不說話,他抬手就打了其中一個人的腦袋。
“問你們話呢,剛才膽子不是挺大的嗎,這會兒知道裝悶聲王八崽子了?到底是哪家的,快說!”
江川的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
剛才被馬踢中的時候,他明顯感覺手臂發(fā)出一聲脆響,緊接著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現(xiàn)在連挪動一下都不行了。
傅煜澤是個心里沒主意的,挨了一巴掌也只顧著看江川。他發(fā)現(xiàn)江川疼得渾身都在冒冷汗,唇色也是慘白一片。屋里沖出來的人又一味地兇神惡煞,兩兩相交戳著他的神經(jīng),急得他心中慌亂,手足無措。
“完了,這是不是要死了?我就說別來嘛,我家有錢,能買,你就是不聽我的。你說這可怎么辦?你要是死了,我惦記陸瑤的事還能成嗎?我成了殺死大舅哥的混賬了。別說你爸你媽,光是陸瑤就能恨死我了?!?
煜澤是少爺,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沒遇上過什么大事。這回遇見了,急得好一通語無倫次。守夜人看他像個傻子,正準備再使點勁把他拍醒,他好像又明白過來,瞪大眼睛去扯守夜人的衣服。
“叔叔,趕緊送他上醫(yī)院吧!”
大人一看這光景,再責難下去也沒什么用,但是他不能就此送江川去醫(yī)院。
首先一點就是,醫(yī)藥費誰出?他們偷跑到自家后院傷了胳膊,貿(mào)然送過去,他還得掏錢給孩子看???萬一被訛上了呢?
其二,他看他們都穿著家常褲子和拖鞋,無疑就是這個鎮(zhèn)上的,找到他家就不會遠。而且這種事情必須得通知孩子的家長,不然可是要落埋怨的。
于是張大叔一連細問了好幾遍,才在傅煜澤的嘴里問到了陸家的地址。
兩人連托帶扶地把江川夾回去,到了家門口,他的兩條腿就像生了根一樣,不走了。
“叔叔,咱們不要動靜太大了。”
這是江川被馬踢了以后,說的第一句話。
張大叔以為他是擔心父母知道了要挨揍,咧了咧嘴,不僅沒有一絲認同,甚至還有點想笑。
“這會兒知道害怕了,下次看你還敢不敢碰那馬?!?/p>
話雖然這么說,敲門的動靜也稱得上溫和了。
“哪位?”
不多時,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響。張大叔一聽是個中年男音,不由得看了陸江川一眼。似乎在說:小子,這我就幫不了你了,趕巧就是你爸聽到的。
張大叔沒有發(fā)現(xiàn),陸江川反而悄悄松了一口氣,心中微微有點疑惑,他什么時候回來了?
陸東離家已有大半年,這次無聲無息地回家卻是一副酒醉未醒的樣子。大門敞開的時候,他還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凌亂的頭發(fā)如雜草一般扎根在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頭上,也可能是長久不修剪,已快披肩,糾糾纏纏邋里邋遢。
不修邊幅的男人很多,可陸東卻更像是一種自暴自棄。他的頭微垂著,肩膀微塌,像一具沒有生氣的行尸,又像是很早就被生活壓彎了脖子,壓斷了脊骨的走肉。
他瞇著眼睛先看了門口的男人,又錯開男人看了看他身后的江川和傅煜澤,愣了一下。
“這是怎么了?”
他說話也口齒不清,張大叔甚至不知道這人究竟是清醒的還是糊涂的。
為了不耽誤孩子,他決定先挑重要的說。
“你兒子的手臂骨折了,得馬上去醫(yī)院?!?/p>
“骨折了?”
陸東這時才似醒了幾分,他大概還想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搖晃著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沒有辦法站穩(wěn),只能又停下。
“對,骨折了。你準備一下錢,估計得花不少?!?/p>
錢?
陸東低頭翻找了一下褲口袋、上衣口袋,再是鞋底。幾張毛票子攥在手心,配著他因為翻扯而完全暴露在衣褲外的口袋,有幾分滑稽,幾分慘淡,幾分凄涼。
他將手里的票子攥得很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許是在估算這筆巨額開銷的“重量”,也許是在深思家里要承擔的這種無端的負荷,也許,還有其他的。
陸東混沌的目光在張大叔、傅煜澤和江川身上打了個來回,最終定格在兒子蒼白如紙的臉上。
“您等等,我去里屋拿些錢,就走?!?/p>
他把毛票子揣回口袋,幾步踏回小院。院子里的洋井水泵很快響起了古老而悠長的嘎吱聲。
陸東用井水踏踏實實醒了一下神,又悶頭向屋里走。
跟陸江川一樣,陸東也是個寡言的人,寡言到跟自己的妻子和兒女都沒有話聊的地步。同時,他也是從男孩叛逆躁動的年紀過來的,有時也不是不想斥責江川,但他從養(yǎng)這對孩子開始,就沒有看管過任何事,現(xiàn)在孩子這么大了,也就更加不知該如何責難了。
“陸東,是你在外面嗎?”
江川媽媽屋里的燈亮了。
陸江川未受傷的那條手臂,還有手指緊跟著一抖。陸江川爸媽的感情并不好,從江川記事起,兩個人就是分房睡的。
江川聽到了鞋底趿拉地面的聲音,心一陣緊縮。聲音越來越近,江川就越是不安。
“江川!你怎么了?”
終究還是瞞不住的。
趙曼如在看到半開的院門外站著的孩子時,三步并兩步?jīng)_了出來。
“江川,你怎么了?”
“媽,我沒事?!?/p>
江川強忍著手臂撕裂的疼痛,艱難地抓住趙曼如的手。
江川還想說,您先進去吧別吵醒了陸瑤,就聽到趙曼如更加激動的說:“你褲子上怎么全是泥?你的手怎么了?骨折了?”
一連串的追問如連珠炮一般響起,鄰居家的大黃狗也因著這串突兀的驚叫,湊熱鬧一般吠了起來。
“哪兒疼,快告訴媽媽,胳膊還能動嗎?”
陸東雖然喝多了,大抵也能明白兒子的意思。他怕妹妹聽到了會擔心,因此很快拉開趙曼如。
“你先進去吧,孩子現(xiàn)在的情況需要馬上去醫(yī)院?!?/p>
趙曼如這才稍稍冷靜了一點,她知道不能耽誤了正事,聽了陸東的話以后,轉(zhuǎn)身就打算回屋里換鞋,卻被陸東再次叫住。
“我?guī)ゾ涂梢粤?,你去睡吧。?/p>
他說完就要走。
“那怎么行,現(xiàn)在孩子這種情況,我當然得跟著去了?!?/p>
“別添亂了,你去了能解決什么問題?!?/p>
陸東執(zhí)意不肯,江川輕聲說道:“你在家陪妹妹吧,我怕她晚上突然醒來,沒人在家,她會害怕。”
傅煜澤沒來陸家做過客,因此并不知道陸家是怎樣一個光景。按理說父母同時陪同孩子去醫(yī)院也是正常的,他為什么要阻止?
阿澤正疑惑著,想說要不就一起去吧,卻在看到趙曼如的神色后逐漸變了。
那種神色的變化微妙而詭異,仿佛就在瞬息之間,仿佛又像在經(jīng)年累月里。女人披著略微松散的長發(fā)一步步后退,退到門檻處,腳跟磕了一下。她貼著門框,看著眾人,幽幽地問:“為什么我不可以去?為什么在這個家里你們總是視我如無物?這么多年了,這么多年了,我活得就像一個擺設,一個不起眼的銅鍋破盆!”
她莫名的怒火化為歇斯底里。
傅煜澤嚇壞了,每一對父母之間都或多或少會發(fā)生爭吵,他的父母也會吵架,卻從來沒有像江川媽媽一樣,“激動”成這樣。
傅煜澤再看回江川父子,他們似乎也被嚇了一跳。但這種驚嚇跟他的截然不同,更像是對某種即將爆發(fā)的災難,發(fā)自內(nèi)心地恐懼和擔憂。
“媽媽?!?/p>
江川試圖用聲音喚醒趙曼如。
趙曼如卻已經(jīng)進入到一種近乎癲狂的情緒中,反復說:“當我是銅鍋破盆,當我是銅鍋破盆。兒子是不是我生的?兒子……江川!”
趙曼如突然無助地叫了江川一聲。
“媽。”
江川趕緊回應。
趙曼如哭了,從啜泣到號啕:“你是我生的對不對?你是我生的,對吧?”
江川說:“是的,媽媽,你冷靜一下,我們不要吵醒其他人好嗎?”
但已無濟于事。
趙曼如神志不清地搖著頭。
“為什么大雁知道南歸,倦鳥知道歸巢,春天的花和秋天的葉知道落地歸根,你爸爸卻總是不肯回這個家。他不肯回來,那我留在這里又是為了什么?沒有倦鳥的巢,沒有大雁歸來的南方,還有存在的意義嗎?有嗎?”
趙曼如的聲音太大了,有被吵醒的鄰居紛紛披衣出來,遠遠地觀望。
站在一旁的張大叔隱隱聽到幾句“唉,又發(fā)作了”,不由得皺眉看向陸東。他一直蹲在地上,十根手指深深地插進頭發(fā)里,收緊了又松開。
江川極力想要控制住母親,卻在準備再次開口時,徹底僵在了原地。
陸瑤站在了門口。
或者說,她艱難地扶著門。因為腳足內(nèi)翻,她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才能走到這里。
她還沒來得及穿鞋,沒來得及披衣,灰塵和泥土粘在她內(nèi)翻的腳背上,一雙眼里掛著將掉未掉的眼淚。
她那么急切地看著江川,那么心疼地看著江川。
“哥哥,你受傷了嗎?”
江川快要疼死了。
不是手臂,是心。
“我沒事?!?/p>
他多想這樣安慰她,趙曼如卻在此時發(fā)起了狂。
趙曼如有輕度智障,是幼時突發(fā)高燒引發(fā)腦膜炎所致的。后來逐漸好轉(zhuǎn),可以說清楚完整的句子,有時條理還十分清晰。
只是近些年她越來越難控制情緒,甚至有些向精神病方向發(fā)展的趨勢。
趙曼如和陸東的結(jié)合無關風月,趙曼如的父母真正論起來,該是陸東的堂姨夫和姨母。
陸東是個孤兒,從小被趙氏夫婦撫養(yǎng)長大。陸東本來在鎮(zhèn)上有一個心儀的姑娘,卻最終為了報答姨夫姨母的養(yǎng)育之恩,不得不娶了趙曼如。
“曼如是個好姑娘,可別人家容不下她,她會被欺負的,我實在是放心不下。”他無法拒絕一個老人在臨終之際那充滿渴望的殷切的目光,老人握著他的手那么虛弱卻又那么有力,那么堅定卻又那么顫抖。
“我答應你,我……娶她?!标憱|的眼睛里含著淚水,腦海里浮現(xiàn)著那個姑娘的影子。她在哭泣、咒罵,在奔跑著,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只是那對含著淚水的眼睛,一直在晃呀晃,淚水滾動卻頑強得不肯墜落。那雙眼睛在以后的時光中,就像利刃一樣戳著他的心,在無數(shù)個黑夜里鮮血淋漓。
“孩子,委屈你了,謝謝你。”這是老人這輩子唯一說過的一句“謝謝”。
沒有人愿意娶一個智障,盡管趙曼如很漂亮。但即使發(fā)病的時候,她也依然很美。上天如此不公,將如此殘忍的命運降臨在她身上;上天又是如此公平,給了她無與倫比的美貌,卻沒給她健康的身體。古人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不知內(nèi)情的人以為他們倆是近親結(jié)婚,趙曼如生下“殘缺 ”的陸瑤以后,就更加印證了眾人的猜測。
他們不知道的是,陸東和趙曼如根本沒有同過房。江川和陸瑤都是陸東在雪夜里撿回來的孩子。
這件事情是陸家的另一個秘密,江川知道,趙曼如知道,唯有陸瑤,毫不知情。
陸東不愛趙曼如,失去愛情的他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游魂,終日除了喝酒就是漫無目的地閑逛。趙曼如得到了一場形同虛設的婚姻,一個目中無她的丈夫。
一場婚姻,兩代哀傷,諸多難忍,百樣雜陳。
傅煜澤不知道陸家還有這么多故事,只在江川爸爸和張大叔的交談中,聽到了些許江川媽媽重病多年的事。
他的眼睛有些疼,望向江川的目光里滿是酸澀。
瘋癲的母親,頹喪的父親,天生殘缺的妹妹,以及一貧如洗的家境。傅煜澤終于明白,為什么高一那年,語文老師讓他們寫《家》,江川執(zhí)意不交了。
“陸江川同學,你的作文呢?”
“沒寫。”
“為什么不寫?這是一個多么溫暖的題材,想想父親的肩膀、母親的……”
“老師,你說夠了沒有?夠了就上課吧?!?/p>
那是傅煜澤第一次看見江川公然頂撞老師,這也是煜澤第一次在這個安靜靈魂的背后,看到他長眠在骨子里的叛逆與不屑。
他不屑這個題材,不屑這份溫暖,也可能是無法得到,所以只能強裝不屑。
煜澤想,如果自己是江川,亦然不知道如何在這間破敗的小院里,描寫出一個美滿的“家”。
陸江川后來被送進了鎮(zhèn)上的診所,趙曼如被強制吃了鎮(zhèn)靜劑,藥勁上來以后就睡下了。
張大叔沒有為難兩個孩子,將人送到醫(yī)院以后叮囑了幾句就走了。
而江川對于被馬踢傷的原因,只字不提。
煜澤幾次三番想要開口,也都被他打斷了。
“哥哥,你究竟為什么大半夜的去馬圈?”
“因為,哥哥想去探險?!?/p>
江川總是這樣回答陸瑤,無論問多少次,都是這個答案。
阿澤知道,他是想將這個秘密深埋下去。剝開骨頭撕開皮肉地埋,直至,他有能力親手為她做一把二胡的時候。
一個月后。
籃球賽正式開賽,傅煜澤作為主力前鋒上場,江川卻因為沒有完全恢復,留在了醫(yī)院。
今天也是他拆石膏的日子,陸瑤陪著他一起坐在診所的處置室內(nèi)。
她堅持要陪他過來,用那雙無法正常行走的腿。她說她要做這條手臂安然無恙的第一個見證人。
石膏拆掉了,江川還有些發(fā)怔。醫(yī)生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囑咐他兩個月內(nèi)不能做任何劇烈運動,他答應了。充斥著消毒水味的處置室里干凈又靜謐,江川在應了聲“好”后,卻恍惚像是聽到了從籃球場傳來的哨聲。
與此同時,阿澤艱難地投了一個三分球,球沒有進,現(xiàn)場一陣唏噓聲。沒有江川一起的傅煜澤狀態(tài)非常差,頻頻在接球、投球上失利。
今天跟他打配合的前鋒雖然在訓練時跟他配合過很多次,卻仍舊無法達到江川跟他的那種默契——江川甚至會在傳球時為他找到最佳的角度。
“哥哥,我知道今天有籃球比賽,但我只跟老師請了半天假。你替我去看看傅哥哥吧,好嗎?”
一直安靜的陸瑤抓住了陸江川的手,江川知道,陸瑤不是想讓自己去看阿澤,而是知道自己渴望去賽場。她是想用這種方式,替自己說出心底的渴望。
“去看看吧,就算不能參加,做一個看客也好?!?/p>
良久,陸瑤聽到江川輕輕說了句:“好?!?/p>
陸江川來到比賽現(xiàn)場時,比分已經(jīng)是35∶46,古鎮(zhèn)中學大比分落后。阿澤一個籃板球被搶斷,隊友補防,遭到對方兩名防守隊員夾擊。
江川冷靜地分析了一下局勢,瞅準一個空當對代替自己上場的另一個前鋒吳越遙遙做了一個手勢。
卡位,右邊。
吳越連忙調(diào)整步伐,防守隊員接下傳球,阿澤再次起跳,灌籃,球進了!
“好!”
場外的啦啦隊再次興奮了起來,其實從看到江川走進來的那一刻,她們就有一種莫名的心安。江川跟阿澤打配合,曾拿下過“最佳籃球少年”稱號。跟鳳陽中學的對賽,也曾爆出過125∶80的驚人比分。
上半場比賽結(jié)束,比分定格在45∶52,古鎮(zhèn)中學依然落后。
阿澤擦著汗跑下來,顯得有些喪氣。他抻著胳膊給看臺上的江川遞了瓶脈動,又反復盯了一會兒他的手臂,然后搖了搖頭。
“你不跟我打配合,我就一塌糊涂了,還能用嗎?”
他指著江川的胳膊問。
江川抿緊了唇,沒有說話。阿澤明白了,有些焦躁地踱了兩步。末了他猛地一抹額頭:“別擔心,我跟他們拼了。”
他想替江川贏。
阿澤懂江川的遺憾,就像江川懂阿澤的焦躁一樣。
“不要著急,二號位和三號位的防守是他們的弱項,抓住這兩個突破口?!?/p>
教練聽到他們倆的對話,有些惋惜地拍了拍江川的肩膀。
面前的這兩個,都是他最得意的門生。如果江川的手臂沒有受傷,這一場一定不會呈現(xiàn)出這樣的比分。
下半場的哨聲開始了。
阿澤好像打了雞血一般,全場飛奔,奮力反攻。搶斷,遠投,三分!
“阿澤!你是最帥的!”
“阿澤,搶他,搶他!進球!”
擔任啦啦隊長的郭儒雅不止像打了雞血,更像是活吃了上百只雞,氣勢恢宏到無人能及。
鳳陽中學的啦啦隊也不是好惹的,看到有這么一個大嗓門在,也跟著一通怪叫。她們的隊伍里很多女生都是大嗓門,以至于郭儒雅率領的啦啦隊很快敗下陣來。
郭儒雅能受得了這個氣?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個擴音器,剛打開開關,就傳出了震懾全場的:來看看啦,全場兩塊,統(tǒng)統(tǒng)兩塊。兩塊錢你買不了吃虧,兩塊錢你買不了上當,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全場爆笑。
儒雅他們家是開兩元店的,就這還是背著她爸爸“拿”出來的。
“你消停一會兒?!?/p>
阿澤調(diào)整了一下頭帶,嫌棄地瞥了郭儒雅一眼。
這一眼,卻像是給了她莫大的精神支柱。
“阿澤!男神!我永遠支持你!”
對方教練喊了暫停。
跟阿澤同為前鋒的鳳陽中學的肖凜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輕蔑地說:“球技上技不如人,改用這種辦法找場子了?”
阿澤冷笑:“再不如人,也沒被人一場斷球過三十幾次?!?/p>
去年的籃球比賽,肖凜被陸江川一連斬斷過三十六次球,吃了七次火鍋,原本白皙的臉活生生變成了豬肝色。
“那也不是你,他殘了,你就是個廢物!”
“你再說一遍!”
傅煜澤單手抓住肖凜的衣領,肖凜攤開雙手,賤兮兮地將頭伸過去:“你敢打嗎?”
在場那么多老師和評委,阿澤這一拳揮過去,后面的比賽就不用參加了。
“煜澤,過來。”
許多人都在喊他,煜澤也本想就此作罷去找江川的。未及肖凜的最后一句話更加過分,沒人知道他在煜澤耳邊說了什么,只看到激動的煜澤在他話落后,揮起拳頭狠狠地打在了肖凜的顴骨上。
“你再說一遍!”
“煜澤!”
教練和雙方隊員紛紛跑過去,煜澤就是不管不顧地向前沖。
“傅煜澤!再不松手就記你大過一次!”
班主任陳老師氣得不輕,眼見他拽著肖凜不放,只能使出撒手锏。
“我馬上給你媽媽打電話你信不信?”
那自然是信的。
給你媽打電話,給你爸打電話,給你全家打電話,是所有尚在校園里的孩子最懼怕的魔咒。
傅煜澤被眾人拉到替補席上,前來觀賽的校領導都要氣瘋了。比賽期間打架斗毆,嚴重影響了校風和“比賽第二友誼第一”的傳統(tǒng)精神。即便最終贏得了比賽,灘頭古鎮(zhèn)中學也不光彩。
“把傅煜澤換下來!”
教導主任一聲令下,教練只能把一名替補隊員替下傅煜澤。
哨響,比賽再次繼續(xù),一連失去兩大主力的灘頭中學隊陷入了更大的危機。比分隨著時間逐漸被拉大,89∶100……89∶106……89∶109。
冷靜以后的傅煜澤將臉深深地埋進手掌,他真的不該沖動的。
學校的榮譽,班集體的榮譽,以及他想為江川贏回來的比分。
89∶115。
“教練,讓我上吧?!?/p>
不知何時換上了隊服的江川站到了教練跟前。
“江川!”
阿澤叫他,難掩激動。
“是陸江川嗎?”
坐在觀眾席上的灘頭中學的校友們重拾起了希望。
江川和煜澤一直是他們心目中最強的籃球少年,如果江川可以上場,也許他們還有翻盤的機會!
“胡鬧!你的胳膊才剛拆掉石膏,這個時候上場,你不想要這條手臂了嗎?”
江川沒有說話。他一直不善言辭,不知道怎么去跟教練解釋自己此時的愧疚。
阿澤被罰下場,這場比賽要是輸了,更多的埋怨就會落到阿澤的身上。他不想讓阿澤背負這些,或者說,替阿澤背負這些。
“教練,讓陸江川去吧,我們相信他!”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余下的附和聲也此起彼伏地響起。
“讓他去吧!”
“我們相信陸江川!”
“教練,讓我去吧。我會盡量不用到受傷的手臂,求你了?!?/p>
這大概是陸江川第一次說“求”字,少年眼中的果敢、堅定,以及倔強,深深刺痛了教練的心。
“你應該知道,現(xiàn)在這種情形,即便你上場了,也不見得能贏。”
“可是教練……”江川緊張地攥緊了拳頭。
“注意不要用全力?!?/p>
張教練最后那句話的聲音并不大,在場的人卻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陸江川上場以后并沒有急功近利地進攻,反而跟隊友配合打起了迂回戰(zhàn)。江川傳球、卡位、過人是把好手,于是他就利用身體的靈活性,單手帶球過人。
他虛晃一下偏開防守隊員,起跳,后仰,一道美妙的弧線,球進了!
江川上場以后盡最大的努力,很快就將比分追成了115∶117。
最后一節(jié)的比賽只剩下三分鐘了,如果這個時候江川投進一個三分球,灘頭中學就可以贏得這場比賽。
現(xiàn)場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比現(xiàn)在更安靜,大家都屏住呼吸,緊張而安靜地看著那個少年艱難地過人,劉成、吳越等防守隊員迅速卡位,再傳給江川,江川接球,起跳!
大家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這時哨聲響起,比賽結(jié)束。
灘頭古鎮(zhèn)中學輸了,鳳陽中學贏得了這場比賽的最終勝利。鳳陽中學的教練親自過來拍了拍江川的肩膀。
“你已經(jīng)盡力了?!?/p>
最后那一個三分球,江川無法單手完成,只能奮力舉起受傷的胳膊??伤氖直鄄艅偦謴?,力度掌控不住,球撞到籃框,偏了。
“是啊,已經(jīng)盡力了?!?/p>
江川的教練也走了過來,緊跟著,阿澤、吳越、劉成,所有灘頭中學的同學。
“江川,你已經(jīng)盡力了,比賽很精彩?!?/p>
“是啊江川,你還是我們最強的籃球少年?!?/p>
江川沉默著,未受傷的手臂不經(jīng)意地撫過眼眶,看上去只是一個擦汗的動作。
“謝謝大家?!?/p>
他沉聲點了點頭,站起身,在眾人的簇擁下,跟阿澤一起坐上了回去的校車。
窗外清風浮動,綠柳成蔭,心事重重的兩個少年望著車外迅速退去的景致,仿佛葉落,仿佛花凋,仿佛有什么東西褪去了顏色,深深地鑲嵌在了心中一本名叫遺憾的相冊里。
“他妹妹是個瘸子,他就折了手臂來陪她,一對殘廢,多兄妹情深,多感人啊。別是德國骨科吧?”
“傅煜澤,有些事兒你惦記也沒用,就像這場籃球賽,沒有他,你能贏嗎?”
肖凜今天說的話,煜澤并沒有打算告訴江川。無論輸贏,他都不后悔自己打到對方臉上的拳頭。
“江川,再等一年,下一年的籃球比賽,我們一定贏回來!”
煜澤緊緊握住江川的手,江川沒有說話,回握的力量是同等的。
等明年,一定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