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樹

作者有話說：一直覺得感情是兩個人的事，都是為了對方在各自變好，在小心翼翼地努力著，于是就有了這篇故事。當你喜歡的人是遠在天朝的星辰，愿你自成一棵樹，與之比肩。

以前她喜歡的人是遠在天邊的星辰，蟬聲嘈雜，歲月悠悠直到她長成一棵綠樹，遠辰也努力地穿過云層，落在了她身旁。

001

“這場洲際自行車公路賽在重慶云篆山舉行，于北京時間上午九點開始，素來有‘孤鷹與‘老貓稱號的褚若明與周南狹路相逢，想必觀眾會很期待這一賽事，讓我們拭目以待……”直播里傳來一道干凈、平穩(wěn)的女聲。

姜枝余坐在直播大廳里，盯著屏幕里的那一抹藍色出神，無人察覺她的異常。只有姜枝余自己知道，她緊緊攥住解說稿的一角，掌心的汗濡濕了稿紙。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三分鐘，姜枝余拿起一旁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深深地吸氣、吐氣，來迎接這一場比賽。

現(xiàn)場傳來一聲槍響，參賽者似離弦的箭開始了他們比賽的征途。姜枝余繼續(xù)分析賽況：“賽道瀝青路全長15公里，有多個轉(zhuǎn)彎處。這個賽段有長達5公里的上坡段，其中坡度不小于百分之八。根據(jù)各隊之前的賽事表現(xiàn)，顧景擅長爬坡，而褚若明在這方面稍微遜色。至于其他隊員……”

旁邊的男解說員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跟姜枝余開玩笑：“那姜解說員覺得誰比較有贏的概率？”

姜枝余微微出了神，屏幕切到現(xiàn)場，褚若明屈著腰在上坡路明顯落后了一大段，終點處拿著鮮花的粉絲漸漸模糊成一個點。姜枝余微笑：“不到最后一刻，誰都有贏的機會。”其實她心里有個聲音在吶喊：押褚若明，一如年少那般堅信他會贏。

鏡頭一路切到巴蜀里不斷變幻的大片綠色風(fēng)景，褚若明穿一件熒藍的運動服，彎著身子，似一座堅固的橋。他在下坡的時候發(fā)出低沉的吼聲，不停地瞪著踏板，像蓄勢待發(fā)的孤鷹，最終在一大群參賽者中直接沖到了終點。

“褚若明贏了！他反超了他的對手，在這次洲際個人賽中拔得頭籌?！蹦薪庹f員語氣激動，差點破音。

褚若明一只腳蹬在地上，嘴角向上勾起，前來賀喜的粉絲見狀，發(fā)出尖叫聲。之后他朝鏡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姜枝余心頭一顫，下意思地別過臉去。明知他是看向鏡頭，也還是不敢面對他。

姜枝余渾身虛脫一般，摘掉耳邊的麥，縮在沙發(fā)上?；蛟S是比賽時她的神經(jīng)繃得太緊，一結(jié)束反倒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回到了高中。記憶中面容冷峻的少年就這么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褚若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腿長了不起啊，就不能等等我嗎？”姜枝余脆生生的聲音傳來。

教室里的風(fēng)扇“吱呀吱呀”地轉(zhuǎn)動著，褚若明蹙著眉頭一言不發(fā)地從她面前離開，最后消失在暮色中。

睡夢中的姜枝余心慌起來，不舒服地翻動身子，眼看就要掉到沙發(fā)底下。恍惚中，有人托住了她往下掉的身子，將她輕輕推回沙發(fā)上。姜枝余猛地睜開眼睛，聲音中夾著一絲防備：“是誰？”

“是我，褚若明?！彼⑽⑧硢〉穆曇魝鱽怼＝τ嘀灰娝呤莸纳碛白呦蜷T口，隨即一室亮光從頭頂傾瀉下來。夢里褚若明的臉龐與現(xiàn)實中的他重疊在姜枝余面前，她覺得有那么一刻是不真實的。

姜枝余見身上蓋著一件黑色夾克，遲疑地遞給他：“這是你的嗎？謝謝?！?/p>

褚若明無聲地接過來，從口袋里摸出一個打火機在手里把玩。姜枝余覺得自己快要被他身上散發(fā)的冷空氣給凍住，于是假笑兩聲：“好巧，你怎么在這兒？”

“不巧，我就是來找你的?！瘪倚琶骼浜咭宦?，眸色漸淡。他又補充了一句，似嘆息，“姜枝余，好久不見?！?h3>002

“姜枝余，褚若明要去訓(xùn)練了，你還不趕緊追上去?！鼻白朗箘诺赝扑?。姜枝余睡得正香，聽到這個名字，一個激靈就醒來了。她從抽屜里拿出鏡子扒拉了一下頭發(fā)，拿走了桌上貼著“生人勿動”標簽的礦泉水，以每分鐘一百米的速度沖出教室，成功地攔截到了褚若明。

“好巧哦，褚同學(xué)?！苯τ嘈Σ[瞇地站在面前。褚若明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是挺巧的，如果特地從教學(xué)樓五樓趕來去訓(xùn)練場的路上也算的話。

姜枝余見褚若明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得硬著頭皮將水塞到他懷里。身邊一同去訓(xùn)練的朋友撞了撞褚若明的肩膀，打趣道：“羨慕死哥們兒了，我們褚大少真是處處桃花開啊?！?/p>

姜枝余也不知羞，眉眼彎彎地目送褚若明離開。她的意中人連走路都自帶五彩祥云，藍色校服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陽光從繁茂的葉子間穿過，打在他的黑發(fā)上，碎成了一道金光。

回教學(xué)樓的路上，姜枝余的心情極好，一路哼著小曲兒，連上課鈴什么時候響了都不知道。

“姜枝余！這都上課幾分鐘了，還儍站在門口干什么？給我滾出去！”數(shù)學(xué)老師氣得把粉筆頭扔到姜枝余的頭上。安靜的教室里瞬間響起哄笑聲，有大膽的同學(xué)開口：“老師，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

姜枝余撇撇嘴，不理他們，站到走廊門外去，百無聊賴地聽鳥鳴聲。盛夏，熱氣翻涌，聲聲蟬鳴融化在蜜汁般濃稠的陽光里，譜成了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線。漸漸地，日頭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往姜枝余這邊移過來。不出一刻鐘，姜枝余后背的衣服就濕透了。

姜枝伸出手在耳邊不停地扇風(fēng)，余光卻瞥到褚若明慢慢地朝自己這邊走來。她拼命低下頭想減弱自己的存在感，無非就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

“姜枝余?！瘪胰裘麟p手抄進褲兜里，聲音清冷。

男神叫她，姜枝余不情愿地抬頭：“?。俊瘪胰裘髅碱^緊皺，看見姜枝余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唇色蒼白。

“在這兒等著?！瘪胰裘鱽G下幾個字便走了。不一會兒，姜枝余見他信步走來，扔給自己一瓶冰水。姜枝余呆呆地接過，掌心還冒著冰水透出的一股冷氣。褚若明將手虛掩在嘴邊，輕咳了一聲，“拿冰水在臉上敷一下可能會好點?！闭f完他便離開了。

罰站結(jié)束后，姜枝余把數(shù)學(xué)書立在桌上擋住自己，壓低的聲音中夾著一絲興奮：“同桌，剛剛褚若明對我講了有十四個字呢！”

“他怕我被太陽曬到，還給我送了冰水。

“你說這是不是愛的表現(xiàn)？”

同桌翻了個白眼：“不，這只是出于人道主義的關(guān)懷。”

003

要是尋常人問姜枝余為什么喜歡褚若明，她肯定會膚淺地回答：長得好看。但其實不是的，皮相固然很重要，但骨相更能美得長久。

一個月前，與姜枝余同一個院子長大的顧景見她整天嚷嚷著無聊，就帶著她加入了他們一群朋友私下組織的野炊活動。地點是距瑤城外的蕎麥湖邊上，顧景騎車來接她。

一群人約好在南站集合完畢后，浩浩蕩蕩地向蕎麥湖出發(fā)。誰知路況極差，姜枝余壓根兒就是坐在后座上一路被顛過來的。好在蕎麥湖景色佳，周遭的青翠欲滴組成了一片迷霧森林。忍冬壓著晶瑩剔透的露珠，花瓣色白，近蒂處微綠。湖邊沾著濕氣的風(fēng)夾雜著花香，眾人開始說笑起來。

姜枝余同他們熱情地打了招呼，加上有彈吉他的男生活躍氣氛，大家也就聊開了。她注意到最邊上有一個穿黑色連帽衫的男生，漫不經(jīng)心地聽大家說話，偶爾嘴角會扯出一個笑容。

野炊開始的時候，姜枝余自告奮勇去撿枯枝。姜枝余一個人往東北處走去，興許是路滑加上穿錯了鞋，踩空了一塊石子后滑倒在地，膝蓋處傳來鉆心般的疼。

野草長得茂盛，姜枝余看不清自己處在哪個位置，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姜……枝余？”傳來一道猶豫的聲音。

姜枝余抬手抹掉眼淚，有些急切地喊：“我在這兒。”褚若明聞聲快步走來，撥開草叢就看到姜枝余在小聲地哭泣，膝蓋處還在往外冒暗紅色的血。褚若明半蹲在她面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在她受傷的部位打了一個結(jié)。

“能走嗎？”褚若明眼睫低垂，伸出手來攙扶她。兩人返回野炊基地的時候，顧景嚇了一跳，咋咋呼呼地喊：“阿枝，沒事吧，怎么弄成這樣了？”

同班的老張推著顧景：“讓褚若明先送她回瑤城看看吧，這里數(shù)他騎車最快了，人家可是省自行隊的?！?/p>

“行……阿褚你幫我照看著點阿枝?！鳖櫨蔼q豫再三，還是答應(yīng)了。

004

褚若明送姜枝余回瑤城的時候騎得飛快，姜枝余緊緊攥住他衣衫的一角，路邊的桐花落在他的肩頭，耳邊小小的絨花清晰可見。春花，落陽，桐花，這一切連在一起，姜枝余心中似有一只白鴿撲扇著翅膀沖出來，變成樂譜上動人的心弦。

之后褚若明帶她去看病，拿藥，最后還送她回家。姜枝余在家養(yǎng)傷沒一個星期，借瘸著腿向顧景打聽褚若明。

“阿枝，你別想了，阿褚這個人高冷寡言，一般人很難接近她，我們還是算了吧。”顧景好言勸道。

姜枝余十分正經(jīng)地說：“不行，做人講究的可是不輕言放棄。”一想起褚若明，她的眼睛就亮得像星辰，自然也忽略了顧景眼底的黯淡。

姜枝余已經(jīng)好一段時間沒見到褚若明了，因為他在準備一項小型的市級個人比賽，天天忙著訓(xùn)練。早上天空現(xiàn)出一絲魚肚白的時候，姜枝余就已經(jīng)出門買了菌菇粥和豆?jié){在學(xué)校的后山訓(xùn)練場等他。

“阿褚，我剛遲到的時候可看見了那個整天來找你的小姑娘。”隊友打趣。

褚若明眸光一閃，片刻后恢復(fù)平靜。他一手撐在車桿上，奮力蹬著山地車進行爬坡訓(xùn)練。

‘“而且你們猜怎么著，我還看見教練拉著她在講話。”隊友見他沒反應(yīng)，繼續(xù)說。

“你們手里戴的計時器是廢的嗎？”褚若明冷著一張臉提醒他們。晨練是一個小時左右，結(jié)束后，他咬著牙又給自己加了半個小時。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對自己要求嚴苛，不允許輸。

姜枝余撐著下巴在訓(xùn)練室等褚若明，鞋尖朝地畫圈圈打發(fā)時間?？匆婑胰裘鞒霈F(xiàn)的那一剎那，她的眼神中全是驚喜：“肯定餓了吧，你訓(xùn)練這么久，還好我?guī)Я吮赝??！?/p>

褚若明拿下掛在脖子上的白毛巾，一邊給自己擦汗一邊拒絕：“我不餓?！?/p>

“這樣啊，要不我去問問你隊友要不要？”姜枝余耷拉著腦袋，打算拿走早餐走人。褚若明那薄如羽翼的睫毛動了動，出聲道：“放著吧，等會兒餓了我再吃?！?/p>

“好。”姜枝余笑得眉眼彎彎。

褚若明似想起什么，他蹙起好看的眉毛：“教練叫你做什么？”姜枝余神色慌亂，強笑著打哈哈：“也沒什么，教練讓我不要打擾你訓(xùn)練嘛。”

“對了，阿褚，這場比賽是不是對你很重要？”姜枝余認真地問。褚若明把毛巾重新掛回脖子上，沉默了半響：“不是這場，是每一場?！?/p>

我不允許自己輸，尤其是身負這么多人的期待。褚若明心里暗暗想道。

005

褚若明為這場即將到來的公路比賽準備了一個月，每天都是高強度訓(xùn)練，包括原位定車、跳躍性定車、剎車、抗車、對抗性等這些訓(xùn)練。姜枝余一有空就溜到訓(xùn)練場上去看他，雖然褚若明依舊對她冷淡，卻絲毫妨礙不了她的熱情。

“這種臟活累活怎么能讓你們這種男孩干呢？”姜枝余一把搶過他手里的抹布。只見姜枝余挽起袖子，認真地擦拭著他那輛熒光綠的山地車。從褚若明的這個角度看，白色的水管開出了花，她那束起的馬尾因為擦拭的幅度而飛揚著，白嫩的手臂沾上了油污也不在意。

褚若明的心就是從這一刻變?nèi)彳浀模┥韽慕κ掷锬眠^手帕，語氣不容置喙：“我來?！?/p>

時間如一杯秋釀，這場城市繞圈公路比賽不知不覺來臨。姜枝余穿上代表褚若明的應(yīng)援服，還用馬克筆在自己的右臉頰畫了一個紅心。

姜枝余踮起腳，朝著站在運動員中間的褚若明大喊：“阿褚，加油！”褚若明聞言看過來，幽深的眸子里帶著笑意，輕輕地沖她點了點頭。

比賽伴隨著“砰”的一聲槍響開始。雖說這只是一場小型的比賽，依然有不少媒體前來圍觀。姜枝余之前有了解過，這場城市70公里繞圈賽要花兩個小時左右。除去風(fēng)速等不可控因素，這種平路賽道一般要到最后發(fā)力，就像長跑一樣。所以觀眾可見的是烏泱泱的參賽者中，一片風(fēng)平浪靜。

等到最后兩圈的時候，逆風(fēng)，參賽者們開始發(fā)力。與褚若明并肩的有三名參賽者，都不相上下。

隨即人群中爆發(fā)出尖叫和口哨聲，原來是褚若明用力加速將其他人遠遠地甩在后面，而這個關(guān)鍵時候，姜枝余卻不見了人影。

意外來得猝不及防，眼看褚若明就要取得勝利的時候，在雙彎處突然被橫空出來的汽水瓶絆倒，整個人跌倒在地。在終點處等待的粉絲眼眶濕潤，不停地大喊：“加油，你可以站起來的?！?/p>

褚若明全身失去了力氣般躺在地上，一雙清澈的眸子看向瑩藍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任憑對手從他身邊騎車離開。

006

頒獎儀式在市展廳舉行，褚若明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教練在現(xiàn)場發(fā)脾氣：“一個人你們都看不住，他身上還帶著傷，不用去醫(yī)院嗎？”

一群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么。褚若明從未輸過，盡管這是一場小型比賽，對他的打擊也應(yīng)該挺大的。

褚若明拎著外套，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道上。樹上蟬鳴依舊琤琮有韻，霓虹燈牌蒙著一層薄薄的灰，路邊的孩子哭鬧著要七彩糖果。這個世界并沒有因為他輸了一場比賽而有什么變化。

“你跟著我干什么？”褚若明的余光瞥到一個跟著自己的身影，不禁沉下臉來，“看笑話就不必了?！?/p>

“不是的，你身上還有傷?！苯τ嗉敝忉?，沖他比畫了一下。他這才看見姜枝余提著一個袋子，里面裝著碘酒和紗布。褚若明將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無所謂地笑笑：“我沒事。”

姜枝余無奈地嘆了口氣，心一橫，壯著膽子一把拉著他的衣袖將褚若明帶到了不遠處西街公園的長椅上。夜已深，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照射出暖黃的光芒。

槐樹盤踞在西街公園入口處，濃綠的葉子盛著零星的燈火，隨風(fēng)搖曳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姜枝余用棉簽蘸上碘酒，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肘、膝蓋處涂抹。

她的聲音很輕；“著名的圍棋大師說過，‘棋盤不是勝負，是陰陽。在陰陽之前是神，神在宇宙之內(nèi)，宇宙在神之內(nèi)。下棋本身不是為了勝負，是為了調(diào)和陰陽。你只要盡力就行了。自行車比賽也是一樣的，阿褚，你可以輸。”

哪怕是過了很多年，褚若明經(jīng)歷了大大小小的比賽，灰心喪氣時，他依然會記得有一個小姑娘目光澄澈，一字一句地對他說——“阿褚，你可以輸?！?/p>

褚若明心里繃著的那根弦終于松了，他的眉頭舒展開，嘴角習(xí)慣性地彎起：“好，我知道了?！?/p>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褚若明跟往常一樣，神態(tài)自若地跟隊友們打招呼。隊友們見他沒事，拍著褚若明的肩膀一起練習(xí)。

教練照常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也沒有特意找褚若明談話，好像相信他能自我調(diào)節(jié)好似的。

姜枝余和褚若明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姜枝余經(jīng)常會做偶遇褚若明的事，她的笑容燦爛：“褚同學(xué)，又遇見了?！彼疽詾轳胰裘鲿坎恍币暤貜淖约荷磉呑哌^，誰知男神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淡淡的“嗯”的音節(jié)，留下姜枝余一個人儍站在原地。

“阿枝，你依靠著你臉皮的厚度成功地讓褚男神對你特別起來?！蓖腊l(fā)出夸張的尖叫聲。姜枝余的臉變得通紅，作勢打同桌，聲音清脆：“讓你拐著彎罵我！”

007

1990年，由張國榮和張曼玉主演的《阿飛正傳》在香港上映，至此掀起了一股王家衛(wèi)熱。2002年，全國大部分地區(qū)下了一場暴雪，經(jīng)典版的《阿飛正傳》也在大陸同年上映，距離張國榮從香港文華酒店墜下還有一年。

瑤城鋪天蓋地地下了一場大雪，天際處呈銀灰色，踩在地上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姜枝余特地買了電影票，她害怕褚若明會拒絕，特地拉著顧景一同來看電影。姜枝余穿了一件紅色的呢子大衣站在冰天雪地里等他們，褚若明扶著自行車到來時，看到姜枝余的臉頰被凍得通紅。

“給，我們先進去吧?！苯τ噙f出手里的票，吸了吸鼻子。褚若明擰著眉解下自己系著的煙灰色圍巾。他俯身幫她纏繞的時候，冰涼的手指碰到姜枝余的脖子，讓她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褚若明給她打了一個漂亮的結(jié)，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進去吧?！?/p>

觀影過程中，顧景倒在一旁呼呼大睡，他們兩個人卻認真地看完了整部電影。偶爾透過斑駁的光影，姜枝余會偷看褚若明，即使只能看到一張輪廓分明的側(cè)臉。

散場出去的時候，顧景提議去小吃店里買碗熱芋圓來暖暖胃。正值冬天，店家生意比較好，顧景忙著找位置，姜枝余陪著褚若明排隊。

姜枝余把臉埋進厚厚的圍巾里，還沉浸在剛剛看電影的興奮中：“阿褚，如果你是阿飛，你會選蘇麗珍還是梁鳳英??？”電影具體講了什么，她沒記清楚，但知道張國榮是配得上“風(fēng)華絕代”這個詞的。

“阿枝，下半學(xué)期我就要轉(zhuǎn)去省城z中讀書了，那里的訓(xùn)練會更為系統(tǒng)專業(yè)，而且我還要參加一場全國性的晉極性的比賽。”褚若明沉吟半晌，還是將這個決定說了出來。

姜枝余的心涼了半截，她喃喃自語道：“原來這就是教練說的晉級比賽啊……”

“什么？”褚若明伸手接過老板遞過來的芋圓。

姜枝余擺了擺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阿褚，恭喜你。”如果說褚若明還一直在猶豫教練的建議的話，那么剛剛電影里阿飛說的無腳鳥則堅定了他的想法。

“我聽別人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一直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fēng)里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既然選擇了自行車，那就要好好走，走下去。

想到這里，褚若明揉了揉她的頭發(fā)：“阿枝，你要認真準備高考，我們……一起考到同一座城市去。”

“好，這可是你說的?！苯τ嗟难劬λ查g亮了起來。

顧景坐在角落里朝他們招手受到忽視后，跑過來瞪著他們：“你們在這說些什么？我在那邊招半天手了，是不是站得很舒服??？”

姜枝余推著他的背打著馬虎眼：“那我們現(xiàn)在坐下吧，芋圓快涼了。”雪花紛紛揚揚，落地寂靜又無聲，枯枝頑強地冒出藏青色，卻也被雪片掩蓋。他們兩人共同的承諾因為下雪天而變得美好起來。

008

古人吟誦著“燕子不知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春天亦悄悄來臨。姜枝余給自己做了一個明確的計劃，考Q大，學(xué)播音主持專業(yè)。每天早上她都會比別人早起一個小時，站在湖邊練習(xí)發(fā)音。

姜枝余是個地道的南方人，生在江南之鄉(xiāng)，普通話自然不標準。她是后來遷到B市的，說話仍帶甜糯味，周遭許多同學(xué)見到她這刻苦的姿態(tài)，忍不住出言諷刺。

“姜枝余，早上又在這兒喝‘流奶啊，普通話練得怎么樣了？”班上一個男生吊兒郎當?shù)卣f道。班上的同學(xué)隨即發(fā)出爆笑，有看不下的女生會瞪他幾眼。

那男生看到姜枝余眼里蒙著一層濕意，不敢言語的樣子更為得意：“加油，組織上‘資瓷你啊?！?/p>

姜枝余拿出書立上的一本書攤開來擋住自己的臉，依舊小聲地練習(xí)發(fā)音。直到同桌推她的手臂，她才知道顧景在教室門口找她。

顧景看著姜枝余慢吞吞地走過來，一副心情不佳的樣子，瞥了一眼眼前鬧哄哄的教室，眼里帶著關(guān)心：“阿枝，你沒事吧？”

“沒事，”姜枝余搖搖頭，“你找我有什么事？沒事的話我回去練普通話了?！彼呋厝サ臅r候沒有注意到顧景黯淡的表情和欲言又止的眼神。顧景有些自嘲地笑笑，她從來都沒有回頭看看身后的人，即使那場城市繞圈公路比賽發(fā)生的事，也只是被他偶然撞見而已。

日光從厚厚的云層探出頭來，天空似浸在藍得發(fā)透的油紙里。姜枝余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從包里拿出隨身聽，準備練習(xí)發(fā)音。就這樣，姜枝余把主要時間花在學(xué)習(xí)上，利用閑散的時間來練習(xí)普通話。

五月末的晚上，暖黃的臺燈傾瀉在書桌的一角，她埋頭認真地給褚若明寫信。黑色的字跡在羊皮紙上暈出一道道思念。

阿褚：

展信快樂！在Z中的生活怎么樣？一切都在照常進行吧？我決定報考播音主持專業(yè)了，你肯定猜不到。因為……我覺得你遲早是會站在世界舞臺上，身披國旗用力親吻獎杯的人。我想要努力一點，與你比肩，做一個出色的賽事解說員，見證你大大小小的勝利。我這里一切都好，勿念。

姜枝余沒將自己受到欺負的事告訴褚若明就是想讓他安心訓(xùn)練，奪得冠軍后再跟他表明心意。褚若明收到信的時候剛訓(xùn)練完，正坐在休息室里喝水，他直接撥通了姜枝余的電話。

“阿褚，是你嗎？”那頭傳來姜枝余驚喜的聲音。

褚若明的聲音略微沙啞，他清了清喉嚨：“嗯，是我。阿枝，公路比賽在高考后，到時候比賽完見一面吧?！?/p>

“好！說好了的啊……”

“嗯?！?/p>

六月，雨季伴著高考倏然來臨。姜枝余撐著傘，雨水撞在傘邊上濺到臉頰上，帶來涼涼的濕意。她帶著平和的心態(tài)走進考場，認真仔細地答題。

等到最后一場考試結(jié)束的時候，姜枝余沒有想象中開心，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這大概就是成長，是對三年拼搏時光的眷戀。

高考完后，褚若明緊接著要面臨全國性的自行車公路比賽。姜枝余不敢跑去現(xiàn)場，只得巴巴地守在電視機前看他比賽。

褚若明神情平靜，在裁判的一聲令下后，平穩(wěn)地騎著山地車。到了后期，褚若明暗中發(fā)力，尤其是到了關(guān)鍵彎道的時候，如同一頭迅疾的獵豹。最后兩百米的時候，姜枝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十秒，九秒，八秒……一位女解說員激動得了破了音：“八號選手褚若明最終以壓倒性的勝利取得勝利……”

姜枝余看著電視機里的褚若明被一群粉絲圍在中間，他的臉色蒼白，卻依舊露出標致性的笑容。姜枝余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下意識地伸手一抹臉，竟不自覺地流出了眼淚。這就叫風(fēng)雨同舟，歡喜都為一個人憂嗎？

她關(guān)掉了電視，也就沒有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跌倒在地，場面一團亂，教練直接掐掉了鏡頭。

009

高考分數(shù)出來那天，意外的，成績比姜枝余預(yù)估的高了十多分。她第一個想要告訴的人就是褚若明。可當她去撥打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時，電話里卻傳來冷冰冰的忙音。姜枝余當即想到跑去找他，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有他家的地址，平時寄信也是寄到他的學(xué)校去。

姜枝余跑去找顧景問褚若明的事，顧景一臉支支吾吾的樣子讓她心煩意亂。

“阿枝，一定非他不可嗎？”顧景收斂起神色，難得正經(jīng)。

“是，非他不可?！苯τ鄾]顧得上顧景的心情，匆匆離開了他家。正在姜枝余六神無主的時候，她終于撥通了褚若明的電話，卻是一個女生接的。

對方的聲音帶著一絲尖銳：“你就是姜枝余吧，以后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p>

“等等，可以讓我跟褚若明講兩句話嗎？”姜枝余的聲音微微顫抖。

對方冷笑一聲：“姜枝余，跟你講兩件事：第一，褚若明不會跟你在一起的；第二，阿褚參加的那場城市繞圈賽是你動的手腳吧，瓶子是你扔的，別以為那是死角監(jiān)控看不到就沒事了，自然有人看見了?！?/p>

“你知道那場輸?shù)舻谋荣悓λ麃碚f有多重要嗎？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阿褚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他不會原諒你的。”女生不停地控訴著姜枝余。

電話那頭，褚若明的聲音插進來制止她，但語氣親昵：“早早，不要說了?！?/p>

女生說的話字字誅心，讓姜枝余無力反駁。最后，她用一種祈求的語氣道：“你能讓阿褚聽電話嗎？”

空氣如靜止一般，墻上的老石英鐘發(fā)出“嘀答嘀答”的聲音敲在姜枝余的心上。終于，電話那頭傳來褚若明淡淡的聲音：“還有什么事嗎？”

“阿褚，對不起，瓶子確實是我扔的，但我可以解釋的……”姜枝余急忙開口，眼眶濕潤。

褚若明冷聲打斷：“不必了，而且我已經(jīng)找到真正喜歡的人了?！?/p>

“我們以前說好的，高考后一起……你去親吻獎杯，而我見證你的榮耀……”姜枝余的嗓音哽咽，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倏忽，電話那頭響起褚若明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女生驚慌失措的聲音。姜枝余心一緊，剛想詢問怎么回事，電話就被切斷了。她緩緩蹲下身，手還維持著通話的姿勢，小聲地哭泣。

是要說再見了嗎？記憶里騎著自行車帶她看病的男生，穿著白襯衫漫不經(jīng)心扔給她冰水的男生，寒風(fēng)里解下圍巾給她圍上的男生……這一切都似乎要淪為記憶，與之隔山隔水。

END

此時，演播大廳外有人放起了煙花，啪啪作響的聲音將姜枝余的思緒拉回。她抬眼看了看眼前眉眼清冽的褚若明，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當年那通電話掛斷以后，姜枝余曾試圖找過褚若明，可卻被告知褚若明一家出了國。后來填志愿的時候，她固執(zhí)地填了播音主持專業(yè)，就好像她遵守了諾言，意中人就會回來一樣。

“你女朋友呢？就以前電話里的那個，沒和你一起來嗎？”姜枝余隨便找了一個話題。

褚若明坐在椅子上，神色一僵，解釋道：“對不起，當年是我騙了你，她只是我妹妹——褚若早。”

“對不起，當時比完賽后暈倒在了終點，后來被檢查出肺栓塞。我當時想到的就是不能拖累你，這才有了那一出戲。后來出國治病，休養(yǎng)，重回賽場花了我近兩年時間。以前扛不住的時候就想打電話給你，聽一聽你的聲音。后來想起，我要拿最出色的成績回到你身邊?！瘪胰裘靼醋∷募绨颍劾餄M是深情。

姜枝余呆站在原地，原來這些不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上大學(xué)時她接到好幾個越洋電話，接通后對方又不說話，她曾想過是褚若明，卻又以為是自己多心。

“那你不怪我嗎？那場比賽讓你輸了?！苯τ嗟难劬σ凰?。

褚若明漆黑的眸子里閃過溫柔，他將姜枝余摟進懷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不怪你，我還沒來得及跟你道謝。”褚若明是后來才知道這件事的，他是去找了教練后，才明白他和姜枝余的良苦用心。

教練知道褚若明的性格太過剛強，身上背負著太多壓力。于是他找來姜枝余，故意讓他輸，就是希望褚若明能正視輸與贏這個問題，做一個真正的強者。小比賽中失敗了才能在后面的大賽中厚積薄發(fā)。

褚若明生病以后，故意借題發(fā)揮就是為了不拖累姜枝余而已。至于這件事是誰告訴褚若明的，可能是顧景?？赡晟俚倪@些情愫早已卷進了歲月長河中，現(xiàn)在的姜枝余已經(jīng)不想追究了。

以前她喜歡的人是遠在天邊的星辰，蟬聲嘈雜，歲月悠悠直到她長成一棵綠樹，遠辰也努力地穿過云層，落在了她身旁。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