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佳
作者有話說:我有一個朋友,是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漢子,她有一雙我見過最好看的眼睛,卻因為女漢子和微胖的外表,沒能和喜歡的男生在一起。但她沒有氣餒,她不斷地去相信,不害怕去愛,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像胖女孩金三順一樣,終有一處歸屬。這個故事,也送給所有正在等待愛情的女孩,不要不自信,勇敢一點(diǎn),就很漂亮。
一年前,我懷著僥幸的心理掙扎了一個星期,那短短七天于我而言就像是漫長的七年。我所有的恐懼和糾結(jié),都來自于我對沈憶辰的一絲貪婪。
我有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其中兩個不需要我去死守,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第一個秘密,我是個話癆。
所有人對我是話癆這件事都已心照不宣,因為此時,我站在學(xué)校荷花池邊喋喋不休了一個小時,原本饒有興味地在一旁圍觀的人大多被我敗了興致,搖著頭失望而歸。
唯獨(dú)趙小顧滿臉絕望地看著我,淚眼婆娑。
趙小顧就是被別人圍觀的主角。
她的出現(xiàn)之所以會產(chǎn)生聚光燈效應(yīng),并非因為她才華過人或是姿色出眾,而是作為一個引人注目的胖子。她在大二開學(xué)不久后收拾好行李,決定抱著自己那個二十八寸的行李箱怒沉荷花池。
作為她唯一的朋友,我只能陪她在圍欄邊耗著,并苦口婆心地勸她:“小顧,人生得意須盡歡,你這又是何必呢?”
“學(xué)校后門的烤串你都吃過了嗎?新開的奶茶店第二杯半價你買過嗎?你看過流星雨,穿過碎花長裙嗎?”
聽著我的絮絮叨叨,趙小顧胖嘟嘟的臉上漸次煞白,一旁的圍觀群眾也忍俊不禁。
我顧不上趙小顧面如死灰,接著勸說:“都沒試過吧?沒試過你干嗎非要去跳舞呢?跳不了舞又何必想不開呢?”
趙小顧這才哽咽著說出今天的第一句話,她高深莫測地對我說:“你是不會明白的?!?/p>
其實我明白,趙小顧根本沒打算真的跳湖,她之所以要驚天動地地折騰一次,是為了公開表示自己的抗議。
趙小顧是個深愛跳舞的胖子,大一入學(xué)時,她就申請過加入院里的舞蹈協(xié)會。
結(jié)果顯而易見,沒有一個舞蹈協(xié)會愿意接受一個體重超標(biāo)的女生,盡管趙小顧的長相并不比協(xié)會里的瘦姑娘遜色。
為了加入舞蹈協(xié)會,趙小顧咬著牙運(yùn)用各種非人的手段減肥一年,一年過去,她的確瘦了很多,可她仍是個不被舞蹈協(xié)會接納的胖子。
于是,憤恨不平的趙小顧在第二次被舞蹈協(xié)會拒絕之后,收好行李,上演了“趙小顧怒沉行李箱”這一幕。
阻礙趙小顧跳湖的除了我以外,真正發(fā)揮作用的是湖岸的圍欄。圍欄雖然不是很高,但以趙小顧的體型,根本翻不過去。
直至傍晚時分,金烏西墜,荷花池邊的人都索然無味地散了場,我身旁才倏爾多出一道清癯而修長的身影。
這個高個子一如既往地戴著他那頂寬帽檐的草帽,與他身上的格子衫和牛仔褲搭配起來,讓我腦海中不由得浮現(xiàn)出“不倫不類”這四個字。
因為他的到來,前來圍觀的都變成了女生。他往我身邊一站,清朗的嗓音從喉間響起:“小顧別鬧,快過來?!?/p>
話落,一旁的女生們滿臉陶醉,我則平靜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趙小顧才不會像其他女生那么沒出息!
誰知趙小顧令我大失所望,她在他的糖衣炮彈下以光速妥協(xié),把行李箱往肩上一扛,屁顛屁顛地向我們走了過來。
我實在難以置信!作為趙小顧最好的朋友,我整整一下午的軟磨硬泡居然敵不過別人的一句話!
這時,那個似笑非笑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就對了,趙小顧,連趙小胖都這么自信,你有什么理由灰心喪氣呢?”
說著,他炫耀似的對我瞇起眼睛。
趙小顧深以為然地點(diǎn)頭,我則揚(yáng)起雙下巴對他反唇相譏:“沈憶辰,大家半斤八兩,何苦相互為難?”
我叫趙小盼,趙小胖是沈憶辰對我的昵稱。我的第二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我是個比趙小顧還壯的胖子。
因為我和趙小顧同姓,而且兩個人都是胖子,因此所有人都以為我和趙小顧是親姐妹。
盡管我們解釋過很多次,但大家仍然默認(rèn)即便我們不是名義上的親姐妹,那也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妹。
被誤會的時間長了,我和趙小顧都選擇了自我放棄。畢竟在這個看臉的時代,我和她是彼此在大學(xué)里唯一的朋友了。
沈憶辰是個意外。
S大盡人皆知,中文系有個總是戴草帽,又酷愛攝影的英俊小生,這個人就是沈憶辰。
在每個人眼里,我是個又高又壯的胖子;在很多人眼里,沈憶辰是個顏值爆表,又會撩妹的小白臉。
沈憶辰被誤會成小白臉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原因是他膚如凝脂,秀氣的外表驚為天人。這并非他天生麗質(zhì),而是他從不曬太陽。
沈憶辰是S大唯一一個在晴天獨(dú)自撐傘的男生,此外,他還總是涂抹一層厚厚的防曬霜。
當(dāng)他和別人約拍,手拿單反相機(jī)時,便會戴一頂寬帽沿的草帽。
原本我這個胖子和沈憶辰八竿子打不著,不過緣分總是陰差陽錯。
那個烈日炎炎的系運(yùn)會上,我作為體育部干事,不得不拖著自己臃腫的身體在運(yùn)動場上來回穿梭,我的工作是說服不愿意參加拔河的男生積極參與項目。
中文系男生數(shù)量稀少,所以當(dāng)我死乞白賴地請求那兩個坐在帳篷下乘涼的男生參加拔河比賽時,他們很不屑地白了我一眼。
“不去!”其中一個男生態(tài)度堅決地回絕我。
緊接著,另一個男生發(fā)出一句我習(xí)以為常的譏誚:“死胖子!”
我寡廉鮮恥地笑著,正準(zhǔn)備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繼續(xù)說服他們,一只修長的手突然拍在我的肩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沈憶辰,他頂著干干凈凈的寸頭,漆黑的眼睛里折射出明露般的光輝。目及他白得令人發(fā)指的臉,我不禁嘴唇微張。
他在我花癡的眼波里勾唇一笑,那笑容自在大方,絲毫沒有別人打量我時所流露的匪夷所思和歧視。
“拔河的人不夠嗎?”沈憶辰的微笑宛如緬梔子般純粹。
我神游半晌,打消了居然有帥哥主動跟我搭訕的念頭后,用力點(diǎn)頭:“對啊對啊,就差一個了!生命在于運(yùn)動,你要不要參加???”
他輕挑眉梢,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單反相機(jī):“沒問題,你幫我看一下單反,我去去就來!”
他轉(zhuǎn)身時留下的飄逸背影,讓我這顆沉寂多年的心在堆滿脂肪的胸腔里跳得幾乎爆炸。
那個瞬間,我開始默默為自己是個胖子而感到憂傷。
當(dāng)天驕陽勝火,沈憶辰輕裝上陣,沒有戴上他平時武裝自己的任何裝備。這樣恣意妄為的結(jié)果是,比賽結(jié)束之后我愣是沒認(rèn)出他。
比賽結(jié)束時,我在帳篷下發(fā)揮了胖子的優(yōu)勢,疾惡如仇地把剛才那兩個游手好閑的男生撞倒在地。
那兩人悻悻離開,我再次被人拍了拍肩膀,轉(zhuǎn)頭時一張黑得駭人的臉撞入眼簾,我嚇得大叫一聲:“你是何方妖孽?”
沈憶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像看白癡一樣斜了我一眼:“我是沈憶辰,不是妖孽……”
后來我才知道,沈憶辰從小就對陽光敏感,但凡在烈日下暴曬十分鐘,他的皮膚就會變黑再脫皮,所以他才隨身攜帶防曬霜和遮陽傘。
為了報答沈憶辰的挺身而出,我替他打了一個月的傘,我們也由此逐漸熟絡(luò)起來。
沈憶辰是個優(yōu)秀的攝影師,和他約拍的大多是模特身材的美女??伤麉s偏偏喜歡糾纏我這個重量級嘉賓,順便和趙小顧也成了好朋友。
發(fā)生了“趙小顧怒沉行李箱未遂”事件后,沈憶辰擅自做主要為我和趙小顧做些事,來向所有歧視胖子的人證明胖子也很美。
他敢如此大言不慚,都是仰仗著他手里那臺單反相機(jī)。
沈憶辰主動提出要為我和趙小顧拍寫真,還仗義地對著我拍胸脯:“從此以后我只拍你們倆,直到大家都認(rèn)可你們?yōu)橹?!?/p>
我自暴自棄地嘆息:“那你這輩子都拍不了別人了?!?/p>
趙小顧卻激動得熱淚盈眶:“沈憶辰,你真好!”
沈憶辰羞赧地抓了抓頭發(fā),明明是回答的趙小顧,卻濃墨重彩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趁著事情還沒有一錘定音,我不領(lǐng)情地拔腿要跑,卻被沈憶辰拉住馬尾辮給抓了回去:“趙小胖,你為什么臨陣脫逃?”
“你照片拍得再好,胖子還是胖子!”我齜牙咧嘴地說。
那一刻,沈憶辰黑亮的瞳仁里泛起一道白光,我分明看見他嘆了一口氣,可是下一刻,他就粗魯?shù)匕盐野丛谂臄z場地。
“假裝憂郁地看著前方!”拍攝時,他的態(tài)度格外嚴(yán)肅。
灼灼日光下,沈憶辰頭戴草帽,穿著灰白相間的長袖格子衫,手上還戴了一對白色手套。
望著他額角滑落的汗珠,我本想問他何苦如此艱辛?可目及他無比專注的模樣,我又把涌到嘴邊的話給咽進(jìn)了肚子里。
沈憶辰忙碌了一整個下午,又熬了一個通宵處理好照片。他把照片上傳到空間,大家紛紛對他的拍照技術(shù)贊不絕口。
也有少數(shù)人象征性地對照片里的兩個胖女孩發(fā)表了幾句稱贊。
我和趙小顧沾沾自喜沒多久,就在從食堂回宿舍的路上破滅了所有幻想:我和她發(fā)現(xiàn),有人在背后議論我們。
身后的話語尖酸刻?。骸斑@就是沈憶辰拍的那兩個胖妹?。∠氩坏缴驊洺骄尤粸榱诉@樣兩個人不再拍其他人了。”
另一個人附和道:“有人給沈憶辰留言說她們倆其實還挺漂亮的,我看大家只是給沈憶辰一點(diǎn)面子罷了,你說沈憶辰會不會喜歡她們之中的哪一個啊……”
“怎么可能?沈憶辰是瞎了嗎?哈哈哈——哈哈哈——”
聽到這里,趙小顧兇神惡煞地轉(zhuǎn)過頭,對那兩個女生怒吼:“你們給我閉嘴!”
我向來沒有趙小顧的勇氣,就連這種倍受恥辱的時刻,我也只能好脾氣地拉著趙小顧說:“算了算了,我們走吧!”
作為一個人群之中最顯眼的胖子,我有什么理由不讓人在背后對我指手畫腳?我只能把心酸和美食一起嚼碎了咽進(jìn)肚子里,在別人面前假裝完全消化了而已。
就連最初我對沈憶辰抱有過的一絲幻想,也因為我是個無可救藥的胖子,而變成了我心里永恒的秘密。
羞憤交加的我約了沈憶辰出來。
我站在正午的陽光下,沈憶辰把我拉到他的格子傘下,不滿地指責(zé)我:“出門不知道帶把傘嗎?曬黑不說,你就不怕中暑???”
我沮喪地低下頭,用細(xì)如蚊蚋的聲音請求他:“沈憶辰,你把我和趙小顧的寫真刪了吧!”
在沈憶辰惶惑之間,我繼續(xù)客套地對他說:“你的一番好意我們心領(lǐng)了,可是我和趙小顧是胖子,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沈憶辰,你就不要再管我們的閑事了?!?/p>
靜默片刻,我的頭頂響起沈憶辰柳絮般輕柔的聲音:“趙小胖,你不也管了我的閑事嗎?”
我抬起頭,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眉眼間化不開的溫柔上。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去年系運(yùn)會,你撞倒了兩個一米八的男生,不是因為我嗎?”
我始料未及沈憶辰居然對當(dāng)時的真相一清二楚,那天我撞倒兩個男生,并不是因為他們不肯參加拔河。
而是當(dāng)我守在沈憶辰的單反旁邊時,他們居然在背后對沈憶辰冷嘲熱諷:“這就是那個小白臉吧?看他這副模樣,還想逞英雄!”
一向忍氣吞聲的我終于英勇了一次,我把他們一一撞倒后,正義凜然地?fù)P起下巴:“你們兩個老油條有什么資格說他是小白臉?我告訴你們,不要以貌取人!”
可想而知,之后沈憶辰對我格外關(guān)照,正是因為當(dāng)天拔河結(jié)束后,他完完整整地聽到了我和那兩個男生的對話。
最后,沈憶辰還是向我妥協(xié)了,刪掉了那一組寫真。不過很快他又找到了新的方法來折磨我和趙小顧。
幾天后,他來田徑場找我時,我正在部門男生的圍觀下,把一套桌椅搬回教室。
沈憶辰不由分說地?fù)屵^我手上的桌椅,重重地扔到體育部男生面前,板著臉問:“你們部長在哪兒?我要問問他體育部是不是只招欺負(fù)老實人的干事!”
聞言,我那幾個部門小伙伴立刻灰溜溜地搬著桌椅落荒而逃。
沈憶辰回頭看我時,面上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失望的神色:“趙小胖,你不是話癆嗎?他們欺負(fù)你,你怎么不吭聲?”
我把兩只手緊緊捏在一起,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我覺得沒什么啊!”
沈憶辰無可奈何地嘆氣:“你真是個傻瓜!”
其實我不傻,只是像我這種一無是處的胖子,除了發(fā)揮力量優(yōu)勢在部門做點(diǎn)苦力外,也沒有別的作用了。
看我失落地低下頭,沈憶辰把自己的草帽取下來,戴在我的頭上。他撐開從背包里拿出來的傘,忽然叫我的名字:“趙小盼!”
我抬起眼睛,挪了挪擋住我視線的帽檐,才看見沈憶辰對著我緩緩展開笑顏:“我替你和趙小顧爭取了一次伴舞的機(jī)會,從今天開始,你和趙小顧可以跟著舞蹈協(xié)會練舞了?!?/p>
他微彎的眼睛燦若星辰,我在他凈如璞玉的笑容里看見了枯藤老樹抽出新芽,那是唯有沈憶辰才能帶給我的希望。
戴上沈憶辰的草帽,我仿佛被賦予了力量。
很快我發(fā)現(xiàn),練舞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跟著協(xié)會排練了一個星期,我已經(jīng)有些吃不消,趙小顧倒是樂此不疲,每天在學(xué)姐嚴(yán)厲的罵聲中揮灑汗水。
沈憶辰偶爾會來看我和趙小顧排練,那天他來到舞蹈室,學(xué)姐正對著我和趙小顧頻頻搖頭:“你們這樣……到底為什么堅持要跳舞呢?”
我無話可說,趙小顧張了張嘴,卻被沈憶辰搶在了前面:“學(xué)姐,如果趙小顧和趙小盼不認(rèn)真練舞,你一定要嚴(yán)厲地批評她們啊!”
被沈憶辰這么一說,原本想勸我和趙小顧放棄跳舞的學(xué)姐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便接著教我們動作。
排練結(jié)束后,沈憶辰在教室外等我,他向我拋來一瓶礦泉水,我卻因為手酸,連接住那瓶水的力氣都沒有。
礦泉水瓶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沈憶辰彎腰幫我撿起瓶子,擰開瓶蓋再遞過來給我。
我沒有喝水,而是沒出息地吸了吸鼻子,低下頭說:“沈憶辰,我不想跳舞了。”
每天面對學(xué)姐充滿質(zhì)疑的眼神,我真的開始懷疑人生了。
我知道,自己遠(yuǎn)沒有趙小顧對舞蹈的執(zhí)著和熱衷,我更怕自己龐大的身軀出現(xiàn)在舞臺上,會成為所有人的笑柄。
沈憶辰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他只是靜靜地走到草坪邊,指著一地的格?;ㄕf:“你看,格?;ㄩ_了?!?/p>
“好漂亮啊!”我的注意力被一地姹紫嫣紅的格?;ㄎ^去,不過很快我又回過神來,“這和我不想跳舞有什么關(guān)系?”
“或許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這片格?;?,但夏花從容綻放,從容凋落,不怕沒人發(fā)現(xiàn)它的美?!彼f完,目光徐徐定格在我臉上。
我恬不知恥地問他:“你的意思是,我也很美咯?”
即便我只是半開玩笑地問出這句話,但沈憶辰還是面無表情地拒絕回答我這種無聊又白癡的問題。
捕捉到沈憶辰略顯無語的目光時,我仿佛聽見一顆石子落入水中,蕩起空廖的回聲。我所有的失望,都被掩在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臐i漪之下。
迎新晚會上,沈憶辰作為播音主持專業(yè)的才子,被邀請擔(dān)任這場晚會的主持人之一。
當(dāng)晚的節(jié)目和以往一樣冗長乏味,而我和趙小顧兩個重量級女生表演的伴舞,無疑是最具話題性的節(jié)目。
表演結(jié)束后,趙小顧激動得跑了好幾趟衛(wèi)生間。我獨(dú)自坐在臺下,聽見沈憶辰的結(jié)束語款款響起。
“我認(rèn)識一個女孩,她很喜歡跳舞。小時候,她和一個同學(xué)尋找空地偷偷排練,路過一片即將拆遷的危樓。樓房突然坍塌,她推開了身邊的朋友,自己卻受了重傷。因為藥物治療,她變成了胖子?!?/p>
說到這里,在座觀眾的目光如汽車遠(yuǎn)光燈一樣照在我身上,一時間將我的臉映得慘白。
我聽過最動人的話,是沈憶辰說的:“善意留下的重量是世上最美的經(jīng)歷,不應(yīng)該成為別人眼中的笑話。那個女孩曾問過我她漂不漂亮,我在這里告訴她,她很漂亮?!?/p>
可是就連沈憶辰自己都不知道,其實我并不是他所說的這個女孩。
晚會結(jié)束后,趙小顧頂著還未卸掉的大濃妝對著我擠眉弄眼:“趙小盼,你和沈憶辰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我失魂落魄地?fù)u頭:“你想太多了,我還沒準(zhǔn)備好喜歡一個人呢!”
說完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打自招了。而我沒有發(fā)現(xiàn)的是,身后快要追上我的沈憶辰,在我話落的那一刻停下了腳步。
沈憶辰猝不及防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迎新晚會之后,我苦思冥想了一個星期,終于決定鼓起勇氣向沈憶辰道出我心底的第三個秘密,可沈憶辰已經(jīng)離開了學(xué)校。
據(jù)說他是請假去一個小鎮(zhèn)做義工了,總之那個在晚會上告訴別人,在他心中我很漂亮的少年,一聲不吭地邁出了我的世界。
趙小顧得知這個消息后,語氣里是難掩的遺憾:“我曾經(jīng)還以為沈憶辰喜歡你呢,沒想到他居然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p>
我佯裝輕描淡寫地挑了挑眉,無言以對,情何以堪。
這樣五彩斑斕的夢,我也不止一次在深夜里相會過??墒蔷_夢醒來,我仍然是個外表粗壯,內(nèi)心敏感脆弱的胖子,像沈憶辰這樣優(yōu)秀的少年,又怎么可能為我駐足呢?
沈憶辰離開后,我史無前例地沒有化悲憤為食量,而是在淚水浸濕枕頭的深夜里想了很久,起床后撫平心里的傷痕,重新生活。
正如那句話所說,去愛吧,就像從來沒有受過傷害那樣。
后來的日子里,我把生活的主要活動地點(diǎn)從食堂轉(zhuǎn)移到了田徑場,每天和趙小顧堅持慢跑,從十分鐘到一小時。
每當(dāng)我意志消沉?xí)r,都會想起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的草帽男孩。面對別人以貌取人的詆毀,他從來一聲不吭,而是用實際行動來證明給所有人看,他是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而我呢?那些年的我甚至不敢承認(rèn)自己的自卑,我畏懼面對自己肥胖的外表,干脆裝傻充愣無視自己。
所有人都對我過目不忘,而我卻選擇自我遺忘,忘記自己的不堪,忘記自己也會因為別人的嘲笑而心生委屈。
夜幕四合,田徑場上所有的明燈驀然亮起,我在璀璨的燈光下眺望遠(yuǎn)方。沈憶辰,我也在努力變成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大三那年,兩個曾經(jīng)表演伴舞的胖女生不再胖,戴草帽的攝影師已經(jīng)離開了整整一年。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告白,是個大一的學(xué)弟。我被簇?fù)碓谝坏氐南灎T中間,在燭光里恍惚看見了一頂草帽。
那不是我的幻覺。在燭光里,踏著月色緩緩向我靠近的正是戴草帽的沈憶辰。時隔一年,他的笑容仍然風(fēng)光月霽。
而我的世界卻在艷陽高照和陰風(fēng)怒號之間來回切換,望著那雙清冽的眸子,一年以來我掩埋于唇齒間的真心的、癡心的話,都在這一刻化作無盡的沉默。
“趙小胖,誰允許你減肥的?我都快認(rèn)不出你了!”沈憶辰一邊說,一邊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
他指尖的微涼,是我一直以來可望不可及的溫柔,然而我深知水月鏡花終究只是一場空,所以我錯開目光,拔足飛奔。
追了我五棟樓之后,沈憶辰上氣不接下氣地拉住我的馬尾辮:“趙小胖,你的體力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了?”
燈火闌珊的教學(xué)樓下,我用力推開這個不辭而別的王八蛋,所有的委屈在那一瞬間化作淚水噴薄而出。
沈憶辰眼疾手快地拿出紙巾為我拭去淚水,昏暗的燈光勾勒出他刀刻斧削般的輪廓,他的眸中漾出一抹溫軟。
良久,他愧疚地開口:“趙小胖,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別的……”
我很記仇,于是留給他一個孤傲的背影,佯裝瀟灑地離開。
誰知身后卻傳來他平穩(wěn)的嗓音:“趙小胖,去年迎新晚會結(jié)束后,你說你還沒準(zhǔn)備好喜歡一個人,我知道這是因為你父親?!?/p>
“我找到了你父親,他在偏遠(yuǎn)山區(qū)支教,他并沒有因為你母親生病過世而拋棄家庭,拋棄你。”
該來的還是來了。
在沈憶辰的話語中,我的雙腿像是被灌了鉛,重得邁不開步子。
沈憶辰的聲音依舊徘徊在教學(xué)樓下,他說:“趙小胖,大一的系運(yùn)會上,我坐在帳篷下乘涼,無意中拿起你的筆記本扇風(fēng)時,看見了你寫在本子上的日記?!?/p>
“你說自己從小就喜歡跳舞,為了救人而受了重傷,不得不接受藥物治療,所以才變成了一個胖子。”
說到這里,沈憶辰的話語像是被午后的陽光晾曬過,暖意融融:“所以當(dāng)時我不加思索地頂替別人參加了拔河,因為你是我見過最善良的女孩?!?/p>
我脊背一僵,他卻接著說:“我還看見你在日記里寫,你母親在你很小的時候重病過世,你的父親卻在你母親病逝后拋棄了家庭,所以你不相信愛情,不肯輕易喜歡一個人?!?/p>
“我記下了你父親的名字,一年前找到了他。我沒有向他提起你,只是問他為什么要來支教。
“他告訴我,他在用這種方式來延續(xù)他早早病逝的妻子的生命,他說自己還有一個女兒,他離開家時女兒還很小,這些年來為了支教,他幾乎沒和家里聯(lián)系過,也不知道女兒會不會理解他……”
沈憶辰所說的這一切,就是我的第三個秘密了。
我的第三個秘密是,沈憶辰心目中這個善良的女孩不是我,而是趙小顧。
大一的系運(yùn)會上,我忘了帶筆記本出門,趙小顧慷慨地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給我記錄各個班級的成績。
粗枝大葉的她就這樣把日記本當(dāng)做筆記本隨意借給了我,而沈憶辰在筆記本里所看見的善意或是酸楚,都并非是我一筆一畫記下來的。
那個勇敢而善良的女孩一直是趙小顧,正因她有足以打動別人的故事,所以她從不忌憚路人的嘲笑,所以她有追逐舞蹈的勇氣。
但我不是她,我只是個出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里,從來得不到長輩們的關(guān)注,只有零食與我相伴的女孩。
我不敢奢望長輩們像對待哥哥一樣對我刮目相看,唯有把委屈和渴望付諸食物,漸漸地,我變成了一個胖子。
此刻,我在路燈下緩緩轉(zhuǎn)過身,如實告訴沈憶辰:“我不是你說的這個女孩,那本筆記本是趙小顧的?!?/p>
我沒有可以震撼別人的故事,但我絕不能膽怯自私到把趙小顧的付出偷偷地歸功到自己身上。
一年前,我懷著僥幸的心理掙扎了一個星期,那短短七天于我而言就像是漫長的七年。我所有的恐懼和糾結(jié),都來自于我對沈憶辰的一絲貪婪。
可是我終究清醒過來,終于可以理智地面對自己。
我問沈憶辰:“大一的系運(yùn)會上,如果你沒有誤打誤撞地看見趙小顧的日記,你還會為我挺身而出嗎?”
星空之下,不知沈憶辰是何反應(yīng),我卻仍然沒有勇氣聽他親口說出傷人的事實,所以我替他回答:“有幾個人會在素不相識的情況下,為一個胖子解圍?”
沈憶辰,我和你之間的緣分,都不過是趙小顧的善良搭錯的橋。如果沒有趙小顧,說不定我們至今仍是兩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歸根結(jié)底,你是我永遠(yuǎn)不及的夢。
我把沈憶辰帶回來的消息原樣告訴了趙小顧,趙小顧卻對此了然于胸:“我爸已經(jīng)寫信告訴我了?!?/p>
說完之后,她又有些好奇地問我:“咦,趙小盼,你怎么會知道我爸爸在山區(qū)支教?”
我把沈憶辰的誤會如實道出。話畢,我不敢看趙小顧的眼睛,只是怯怯地問她:“小顧,你怪我嗎?”
緘默一秒后,趙小顧大大咧咧地笑出聲來:“你有什么錯?不過沈憶辰真是個傻瓜,居然會因為一本日記而親自跑去山區(qū)?!?/p>
可不是嗎?從山區(qū)回來后,沈憶辰總是灰頭土臉的。為了別人的故事而不顧自己皮膚敏感的他,真是個傻瓜!
但我也只能偷偷罵他是個傻瓜。
不久之后,趙小顧向?qū)W校申請到偏遠(yuǎn)山區(qū)支教,得到了批準(zhǔn)。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向我敞開心扉:“小時候,我和外婆住在一起,老人不理解我爸爸去支教,所以告訴我我爸爸是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因為媽媽生病了,他就拋棄了家庭?!?/p>
“我出事那次,爸爸也沒有出現(xiàn)過,我以為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所以發(fā)胖之后才沒有決心減肥。
“如果不是沈憶辰讓爸爸試著寫信告訴我真相,我可能現(xiàn)在都不知道,爸爸是在一個連信號都沒有的落后山區(qū)支教?!?/p>
末了,她淺淺地微笑:“小盼,沈憶辰真的是個很好的男孩?!?/p>
四月底的風(fēng)溫柔纏綿,拂過趙小顧披肩的發(fā),我在斑駁的月光中低下頭,沉默不語。
第二天,我目送趙小顧坐上車疾馳而去,轉(zhuǎn)身回宿舍時,看見了同樣來為趙小顧送行的沈憶辰。
沈憶辰依舊帶著他的寬帽檐草帽,我和他短短相視,在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里落荒而逃。
沈憶辰,原諒我始終沒有勇氣在你面前承認(rèn)我的平凡,承認(rèn)我是個沒有故事的,女胖子。
所以我決定離開S大,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重新開始我的故事。
一個月后,我作為交換生,獨(dú)自拉著行李箱奔赴海外一所高校。那里種滿了和S大一樣的香樟樹,也和S大一樣常有桂花飄香。
但沒有人知道我曾經(jīng)是個胖子,也沒有一個戴草帽的攝影師。
新室友是個前后鼻音不分的姑娘,每次都把我的名字叫成趙小胖。
每當(dāng)她叫錯我的名字,我的心總會漏跳一拍。
我想,曾經(jīng)唯一一個叫我趙小胖的人,終歸如同默默凋零于碧草間的格?;?,敗落在我遙不可及的好夢里。
夢不會再回頭了。
初冬的傍晚,我在前往田徑場的路上聽見身后響起一陣快門聲,這聲音亦步亦趨地跟了我許久。
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我變瘦以后也變好看了,卻不至于像明星一樣被人偷拍吧?
我猛然扭頭,正好一頭撞上緊隨我身后的單反相機(jī)。我揉著額頭向上看,那頂熟悉的草帽赫然盈滿我的雙眸。
那一刻,冬季的淡淡梅香匯入凜凜風(fēng)中,我的全部思緒戛然而止。
我與沈憶辰沉默地對視良久,明明受傷的人是我,他的眼里卻溢滿委屈。他說:“趙小胖,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自己冤枉?!?/p>
“就算日記本不是你的,但撞倒了兩個男生,還警告他們不要以貌取人的女漢子總是你吧?
“我喜歡這個胖嘟嘟的女漢子也不行嗎?”
在他誠懇的目光里,我這個沒有故事的胖子終于釋懷了。
我傻笑著收回揉額頭的手,含著眼眶里的熱氣推了沈憶辰一把:“大晚上的你戴什么草帽???”
他勾起嘴角,笑容宛如被泉水沖刷過那樣純粹干凈:“趙小胖,我怕不戴草帽,你會認(rèn)不出我。”
沈憶辰,我怎么會忘記?是你宛如從容綻放的格?;?,開在我的一片荒園里。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