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衍瑤
廣西作家。在《青年文學(xué)》《山花》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曾獲全國群星獎、廣西花山獎等獎項。著有小說集《在明天那邊》、戲劇散文集《紅背帶》。
前進路曾經(jīng)是縣城最繁華的商業(yè)中心。后來,縣城擴大了好幾倍,這里就冷落蕭條了。路的南面屬于百貨公司、供銷社的地盤,北面屬于木器廠、農(nóng)機廠的地盤。這些單位早已名存實亡,只留下偌大的地盤而已。前些年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看中了這片老街區(qū),就與這些單位談判。百貨公司、供銷社很快就談妥了,木器廠、農(nóng)機廠一直扯皮著,沒有談成。于是,路的南面全部建成了整齊有序、煥然一新的商品房。路的北面依然故我,都是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瓦房平房,顯得寒磣、破敗,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路的南面與路的北面形成鮮明的對比。有能力的人都搬到高樓大廈里面去了。而木器廠、農(nóng)機廠的房子,大都租賃給鄉(xiāng)下進城的務(wù)工者,但也有一些無法搬遷的老工人和家屬。租賃者有的用來作囤貨的倉庫,有的用來搞養(yǎng)殖業(yè),也有的用來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場所,不論白天黑夜,人員的進出往來相當(dāng)混雜。這里沒有規(guī)劃,你搭一個棚子,他加一堵圍墻,一大片地盤就變成了一個八卦陣。大毛家就在這片密密麻麻的平房里面。如果不是熟悉地形的人,七拐八彎轉(zhuǎn)昏了頭也不一定能找到。這些老房子一排挨著一排,結(jié)構(gòu)一般先是客廳,客廳進去有一兩個房間,出去后是天井,最后連著的是衛(wèi)生間。
這天上午,大毛還在睡夢中的時候,門就被拍得山響。他驚醒后不想理會,可拍門聲不但很有耐性,而且一陣響過一陣。大毛很不情愿地起來,還有點昏昏沉沉的樣子。出了房門就聽見林子在門外邊喊叫。大毛扭開大門后見林子滿頭大汗,匆匆忙忙進來就往衛(wèi)生間跑。大毛關(guān)上門,又回到房間往床上一躺。他還想睡一下,可經(jīng)過剛才這一折騰,再躺下來就睡不著了。
大毛躺在床上,看見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在另一面墻壁形成一個平行四邊形的影子。墻角上,結(jié)滿蜘蛛網(wǎng)。頭天晚上脫掉的衣裳像酸菜一樣,撂在桌子椅子上。褲子還罩住了電腦的顯示屏。昨晚的宿醉還沒有消退,他口干舌燥,小腹很脹,索性爬起來在天井的水龍頭猛灌一肚子的涼水。
大毛對著天井后面衛(wèi)生間里的林子說:“你罷了沒有?”
“還等一下?!绷肿釉诶镞呎f。
大毛打開水龍頭,在天井邊的圍墻上尿了起來。圍墻是用火磚砌起來的,為的是隔開隔壁家的天井,沒有抹過灰漿,上面長滿青苔,一些野草不時地從縫隙間長出來。此時,一只蟑螂探頭探腦地也爬出來。大毛調(diào)準(zhǔn)方向,對著蟑螂一陣猛射。蟑螂一下子跌下墻角,大毛又窮追不放,蟑螂被沖到圍墻邊的陽溝里,它在里面掙扎著,一翻身,游到隔壁的那邊陽溝去了。
林子提著褲頭出來,說:“媽的,今天吃的那碗米粉,放的是指天椒,太辣了,肚子痛得很。”又問大毛,“昨晚你醉了?”
“醉了?!贝竺f。
林子說:“當(dāng)時看你還清醒呀!”
“我總是這樣,看樣子清醒,實際醉了?!贝竺f,“是回來醉的,所以你們看不出來。昨晚我涼都沒有沖。我先沖個涼。”說完把自己脫得精光,在天井里的水龍頭邊洗了起來。
林子到大毛房間里打開電腦,繼續(xù)打他的游戲。目前,他打的“殺人游戲”已經(jīng)到七段了,他要力爭成為十段高手。
大毛問林子:“今天去哪里玩?”
林子正沉浸在游戲里,沒有聽清楚。大毛又問了一遍。
林子說:“你沖完涼再說吧?!?/p>
大毛沖完涼,穿好衣服,對林子說:“好了,走吧?!?/p>
林子到門口發(fā)動摩托車,大毛拉上自家的大門,一步跨到摩托車的后座上。
林子說:“太平鎮(zhèn)上有家白事,那里的賭注蠻大的,我們?nèi)タ纯矗雠鲞\氣吧?!?/p>
大毛說:“我現(xiàn)在沒有錢?!?/p>
林子說:“想想辦法吧,就兩三千塊錢,如果我們手氣好的話,就可以享受一陣子了?!?/p>
大毛想了想,拍了一下林子的肩膀。
“好,我去找李美云要錢?!贝竺f,“你往‘夜來香開吧。”
“夜來香”是一家按摩店,在城里的西北角。其實,縣城里按摩、推油、足浴、泡澡之類的店鋪,基本上都開設(shè)在那里。白天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也就是一家排著一家的店鋪而已。可到了晚上,各個店面都亮起了紅燈,所以被人們稱為紅燈區(qū)。
他們來到“夜來香”按摩店門口,大毛對林子說:“你到那邊等我?!?/p>
林子把車開到另一邊,大毛下車后就進了按摩店。
小姐們在大堂內(nèi)的沙發(fā)上閑坐的閑坐,玩手機的玩手機,還有幾個在搓著麻將。
一個大概是新來的小姐見大毛來了,問:“帥哥,要按摩?”
另一個認(rèn)識大毛的小姐說:“小盧,他是公子,不會在這里按摩的?!庇窒蛑竺?,“毛哥,今天來給我們發(fā)紅包,好嗎?我們正好三缺一呢?!?/p>
大毛沒有心思與她們調(diào)情,問道:“你們老板娘呢?”
她說:“剛剛還在這里呢!我?guī)湍阏艺铱??!庇谑?,拿起手機撥號碼。過了一會說,“你等一下吧,老板娘就來了?!?/p>
大毛站在大堂中央感到有點無聊,就在一旁的沙發(fā)坐下來。這時,從里面走出一個和大毛比較熟悉的小姐,見了大毛,有點吃驚,說:“毛哥,今天難得來看我們啊!”
另一個解釋說:“他在等老板娘呢。”
那個熟悉的小姐坐下來,掰了個橘子給大毛吃。大毛吃了后,感覺味道不錯,又一口氣吃了好幾個。
這時,老板娘李美云進來了。見了大毛,臉黑下來,問:“有什么事?”
大毛站起來,伸開手說:“先拿三千塊錢來,我要急用。”
“要錢干什么?”老板娘沒好氣,說,“沒有?!?/p>
“你給不給?”大毛說。
“沒有怎么給?”老板娘說。
“就算我同你借,好不好?”大毛說。
“你是老虎借豬,有借無還?!崩习迥镎f。
“你到底給不給?”大毛的臉沉了下來。
小姐們在一旁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做聲。
“你以為你放在這里的嗎?”老板娘說,“放在這里,也要等我去取出來呀。”
“李美云!”大毛的聲音提高了八度,說,“你不是說養(yǎng)我養(yǎng)到十八歲嗎?我這是最后一次要你的錢了!”
“你不是已經(jīng)十八歲了嗎?”老板娘說。
“還差三個月!”大毛說,“就這最后一次了!”
大毛的眼睛都有點紅了。
老板娘氣嘟嘟走了進去,嘴里咕噥著什么。
大毛站在那里,臉色變得很難看。
一個小姐倒了杯水遞給大毛,說:“毛哥,別生那么大的氣呀,來,消消火氣。”
大毛接過水,一口氣喝了下去,臉色又恢復(fù)了原樣。
一會,老板娘出來了。將一沓錢甩給大毛,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你再也不能靠人養(yǎng)了,你有手有腳,不聾不啞,得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
大毛抓過錢,頭也不回就走了。
林子見大毛出來了,把摩托車開到旁邊。大毛跨上后座,林子按了兩聲喇叭,一溜煙走了。
李美云是大毛的母親,可大毛很久沒有叫過她了。很小的時候,大毛的父親就離開他們,跟一個女人跑了,從此杳無音信。大毛都記不清楚父親長得什么模樣了。剛開始,大毛的母親還管著他。可自從她下崗后不斷地?fù)Q男人,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暴躁,就沒有心思打理大毛了。最后,她搬到一個禿頂?shù)睦夏腥四抢锶プ?,那個老男人不喜歡大毛,說是大毛眼露兇光,和他生活在一起會感到恐懼。寧愿每月給一點生活費用,就讓大毛一人自己生活了。上了初中,大毛感覺功課特別難學(xué),索性就不讀書了。大毛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母親李美云留給他的唯一財產(chǎn),倒成了大毛幾個哥們的大本營。他們成天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惹是生非。一次,大毛因打傷了人,被勞教了半年。母親李美云覺得自己根本無法管理大毛了,也想從此放下包袱,就放下狠話,說是只管養(yǎng)他到十八歲。十八歲以后,當(dāng)牛做馬,尋死尋活是他自己的事情了。大毛成了沒有籠頭的野馬,有時是吃了今天沒有明天,有時日子過得也不錯。這多虧了幾個哥們的照顧,或者說是他們共同抱團取暖,相互照顧而已。后來,大毛與這個叫李美云的女人越來越遠(yuǎn)了。大毛覺得他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一對男女把他錯誤地生下來后,就不管他了,然后讓他承受人生的苦果。
大毛在街邊米粉攤吃了碗米粉后,他們就去太平鎮(zhèn)了。太平鎮(zhèn)離縣城是二十一二公里的二級路,兩邊是一些村子和農(nóng)田,拐彎抹角多,路上人來車往也比較密集,一般人開車都要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墒瞧匠4竺麄冇惺聼o事都喜歡經(jīng)常去飆車,所以這點距離對他們來說十多分鐘就到了。
在這里,不論縣城還是鎮(zhèn)上,哪家有人不在世了,都要操辦一下,叫辦白事。大凡這種場合,最熱鬧最吸引人的還是沿街?jǐn)[放開來的各式各樣的賭攤。只要哪家辦了白事,就等于是給賭場領(lǐng)回牌照,可以放心地賭錢了。沒有什么人會與辦白事的家庭過不去的,活人都得給死者一個面子。因為說不定,下一場白事就會輪到自己的家里,所以賭場的地點也像流年的風(fēng)水一樣,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不斷地輪回轉(zhuǎn)動著。今天這里,明天那里,就像白天與黑夜一樣交替進行著。
插畫/蘇向?qū)?/p>
到了太平鎮(zhèn),他們才知道是位近百歲的老人去世了。主家的三親六戚多,人緣又好。各地的親朋好友都來了,像趕廟會一樣,到處是人山人海。老人在這樣的高壽逝去,按照本地風(fēng)俗,主家要把白事當(dāng)成紅事來操辦。在家門口扎起松樹門,松樹門兩邊掛著紅燈籠,貼著紅對聯(lián)。舞龍舞獅的一班人馬在一邊敲鑼打鼓互炫技法。耍文場的一群人在另一邊吹拉彈唱自娛自樂。小攤小販沿街?jǐn)[賣著各種各樣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攤點。在去世老人還山前幾天幾夜的時間里,主家不但要擺上一兩百桌的流水席供前來吊唁的人們吃喝,還要買回上千個飯碗來分發(fā)。按風(fēng)俗習(xí)慣,凡來湊熱鬧的人都是客人,主家要一視同仁,都分發(fā)這樣一個飯碗,叫“百歲碗”。碗邊上印有“福如東海 壽比南山”的字樣。據(jù)說,用了這種碗吃飯的人,以后也有可能會長命百歲。因此,只要是聽說有百歲老人過世了,不一定非要沾親帶故不可,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們都會自覺地前來討一點福氣。大毛他們?yōu)榱擞憘€吉利,先是給逝世的老人上了三炷香,再燒一些紙錢,拜上三拜,最后把一個紅紙包的“利市”放進自己的口袋,紅紙包里面通常是一毛錢。完成這一系列程序后,大毛和林子就奔自己的目的去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根據(jù)各人的興趣愛好不同,娛樂的方式也不一樣。有的就充分利用餐桌來當(dāng)平臺,沒有到吃飯時間就搞些小打小鬧的娛樂來安慰自己,到吃飯時間了就收拾起來。從撲克、麻將、大字牌,到“搖色子”“彈錢幣”“推牌九”,應(yīng)有盡有。當(dāng)然,也有一些固定的攤點,那都是玩大錢的場面,聚集的人氣也最多。
大毛和林子不斷地在各個攤點間穿行,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直定不下來在哪里落腳才好。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來到賭“玉米子”的攤點。這種賭法是這樣的,莊家先抓一把玉米粒放在桌面用紙板蓋住,賭民們就開始押注了。押好后,莊家揭開紙板,用棍子按四粒一組撥數(shù),撥到最后,剩下的玉米??梢允且?、二、三或者四。如果你放的賭注押中剩下的數(shù)就算贏了,否則就輸。由于賭法是開放式的,比較公正公開,眾目睽睽之下莊家想要做假都很難,所以很受賭民們的青睞??稍捳f回來,前些年也出現(xiàn)莊家做手腳的。他們把玉米粒尖的部位掏空,塞入一點點磁鐵后再蓋住??纯囱旱馁€注大了,就把埋了磁鐵的玉米粒摻進去??纯磽苁O碌臄?shù)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如果不是,就用一根磨過磁鐵的棍子把那粒埋有磁鐵的玉米粒吸出來。由于賭民專注癡迷,這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戲法,很難被發(fā)現(xiàn)??芍钦咔],總有一失。一次,磁鐵掉了出來,無數(shù)雙眼睛看到白色的玉米粒旁邊多了一個黑點——莊家失手了,被暴怒的賭民一陣狂打,當(dāng)場斃命。這都是從前的事情了。而在這種賭民人數(shù)眾多,又經(jīng)驗豐富的場合下,莊家一般是不敢做假的。這也是林子和大毛選擇這種賭法的原因。
剛開始,他們兩人輪流著下注,每次一百塊,可每次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手頭上的三千塊錢很快就輸?shù)舸蟀肓恕?/p>
這時,林子對大毛說:“你去燒炷香,回來再下注吧。”
大毛就去給老人燒了一炷香,回來下注,果然押中了。
“我也去燒炷香。”林子說。
林子燒香回來后下注,也贏了。
于是,兩人輪流著先去燒香,然后再來下注,手氣一下子變得出奇地好。他們所押的賭注也越下越大,把身上每個口袋都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恕?/p>
賭民們也都異常地亢奮專注。賭場上有輸有贏,輸了的都想扳本。贏了的肯定想贏得更多。有的贏了還舍不得收手,后面反而輸?shù)煤軕K。有的輸空了口袋,急于扳本就向旁人借錢。這就催生了一種交易——放高利貸??傆幸恍iT干此營生的人在賭場外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手續(xù)雖然便捷簡易,可利息相當(dāng)?shù)馗?。很多人就因為頭腦發(fā)熱,一時借了高利貸而又扳不回本錢,后來就慘了。利滾利搞得傾家蕩產(chǎn),背井離鄉(xiāng)。有些人還不起高利貸而被砍斷了手腳,也有的人從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了。所以賭場上也流行著一句話:師父交待,見好就收。
看看時間也到了下午,大毛說:“林子,師父發(fā)話了?!?/p>
“好吧,”林子會心地一笑,說,“還是聽師父的話好?!?/p>
于是,他們撤出賭攤,離開之前,還不忘去給逝去的老人再添上一炷香。
很多年前,西門街上發(fā)生了一起轟動一時的殺人案子。一對偷情的男女正在纏綿的時候,一個男人沖了進來,女的被當(dāng)場砍死。男的則跳窗逃脫了。殺人的男人是女人的丈夫。男人為此被判了死緩。這個男人就是林子的父親。面對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小小年紀(jì)的林子一時不知所措。但他最后還是像棵野草一樣,蓬勃地生長起來,而且成了街上遠(yuǎn)近聞名的混混。林子和大毛在小學(xué)就是好朋友了。初中輟學(xué)后,兩人就一同混社會。后來李里和軍軍加了進來。李里是跟著他的奶奶長大的,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外出打工,從來沒有回來過。軍軍的父母忙著做生意,根本沒工夫管理他。他們哥們幾個也學(xué)著江湖上的規(guī)則,喝起血酒盟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幾個年紀(jì)都不大,可都似乎早已看破紅塵了。
由于贏錢,大毛和林子都抑制不住喜悅。
林子說:“是該回去好好喝幾杯慶賀一下了?!?/p>
他問大毛:“去哪里好?”
大毛說:“還是去‘在水一方吧?!?/p>
“把李里、軍軍叫出來,這兩天他們跑去哪里了呢?”林子說,隨后打了李里和軍軍的手機,讓他們到“在水一方”碰面。
兩人又是飆車,在公路上飛一樣開著。那天下午,見到他們飆車的人都罵道:“這兩個野崽瘋了,哪有開這么快的呀,真是趕死?。 ?/p>
這個小縣城雖說不是很大,可飯店不少,高中低檔都有,還是以中低檔偏多,但每家飯店都在推出自己的品牌。有的打野生動物的招牌,有的是清一色的海鮮套餐,有的是家常菜風(fēng)味,有的是搞價格優(yōu)惠。飯店通過自己的特色凝聚一批食客,食客們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口味進行挑選飯店,倒形成了一種雙向選擇。而也有一些飯店則是以小姐陪侍招攬客人為主,就是通常所說的“三陪”服務(wù)。大凡到這類飯店吃飯的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把喜歡的小姐挑來陪侍自己,從吃飯開始,就形成一種默契,臨時組建一種鐘點夫妻的關(guān)系,散席走人之后就分手了??梢灿幸恍┤讼萑肭榫W(wǎng),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選同一位小姐,好比吃海洛因一樣,最后發(fā)展成情人甚至是真的夫妻關(guān)系,把本來平靜的生活過得又累又亂。
“在水一方”就是家吃喝玩樂的飯店,飯店設(shè)在離縣城三公里的葫蘆湖邊上。這是一家遠(yuǎn)近聞名的飯店,生意相當(dāng)?shù)丶t火,不但飯菜可口新鮮別致,而且有些服務(wù)特別吸引人。曾有一個段子從這里流傳出去。一次,某個老板吃飯前用了一個小姐,完事后把服務(wù)費以白切雞的名義打在菜單上。老板的新秘書結(jié)賬時發(fā)現(xiàn)白切雞沒有上桌,就拒絕埋單。店主說:“我們的白切雞近百斤一只,你們老板一個人享用了,你怎么能不結(jié)賬呢?”新秘書恍然大悟,乖乖埋單。
林子開著飛一樣的摩托車上了堤壩,剛剛停穩(wěn)在飯店門口。同樣是飛一樣的李里和軍軍開著另一輛摩托也到達了。店老板一看是大毛他們幾個人來了,連忙出來笑臉相迎。因為他知道,這些年輕人一是花錢大手大腳,二是他們講義氣惹不起。只要把他們服侍好了什么事情都好辦,而一旦把他們?nèi)敲耍饩蜁凶霾怀傻目赡?。反正他們是來砸錢的,是來享受發(fā)泄的。這年頭,有錢就是任性,賺錢才是王道。
老板把幾個引進一個豪華的包廂,讓大毛點菜。
大毛說:“酒菜就按我們過去的上吧。”又問了問林子他們幾個。都沒有意見后,大毛的臉上露出一些淫邪的笑容,“有沒有鮮貨?”
老板知道大毛問的是什么,連忙點頭哈腰地說:“放心,剛來的,新鮮得很,包你們滿意?!闭f完就退出包廂。
林子就向李里和軍軍簡單地講了贏錢的經(jīng)過,說著說著就和大毛把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堆放在桌面,讓李里和軍軍兩人幫忙清點。然后,掏出香煙陶醉地抽起來了。
清點結(jié)果,所贏得的錢還是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意料。大毛給李里和軍軍各人一沓錢,剩下的和林子一人一半重新收好。
“媽的,今天不好好犒勞自己,”大毛說,“一醉方休,都對不起死去的老人家了?!?/p>
林子說:“還是敬老有福,老人家在天堂里保佑我們了。”說完,點起三支香煙供奉在桌前。
正說著,進來四個小姐,齊刷刷地站在他們面前,高矮胖瘦各有千秋,笑容可人,都非常養(yǎng)眼,非常鮮嫩。
林子說:“大毛,先挑吧?!?/p>
大毛說:“不,你先挑?!?/p>
兩人謙讓了一下。
大毛說:“老規(guī)矩吧?!?/p>
李里從案幾上拿出了三顆色子放在碗里,說:“大毛,林子,你們也別推讓了。抓塞子吧。點數(shù)多的先挑。”
于是,四人輪流打了一回塞子,把點數(shù)加在一起。最后還是大毛先挑,林子第二,接著是李里,最后才是軍軍。
幾個小姐分坐在他們的身旁,等待著上菜的時分,打情罵俏,卿卿我我。大毛他們正是火燒火燎的年紀(jì),荷爾蒙極其旺盛,哪里還坐得住。你拉我推的,讓小姐們帶去看看她們的房間了。待到酒菜上齊,他們從房間里出來,已經(jīng)與小姐們像兩塊粘在一起的糍粑難分你我了。
酒一瓶瓶地開,碼一圈圈地猜,漸漸地,越喝越往高處去了。
大毛有個習(xí)慣,酒喝到一定的程度就想到自己的處境,就會抓狂,就會情不自禁地痛哭。他一哭,搞得哥們幾個也陪著哭起來。他們一邊哭訴一邊喝酒,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接著又相互安慰起來。越哭越喝,越喝越哭。搞得在一旁的小姐們不知所措,以為自己冒犯了他們,又是解釋又是撫慰都無濟于事。可到了最后,他們突然停了下來,又會禁不住地狂笑起來。好像眼淚一下子流完了,心頭的千千結(jié)解開了,所有的積怨煙消云散,郁悶的心情豁然開朗,變得像另外一個人似的,神清氣爽,又是講笑話,又是猜拳打碼,好像剛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接下來多半又會與小姐們纏纏綿綿,耳鬢廝磨了。
當(dāng)大毛他們走出飯店時,已是深夜時分了。正巧是農(nóng)歷的十五月夜,天上一輪滿月,將湖面映照得波光粼粼。月亮倒影在湖面上,真是天上一個月亮,水里一個月亮。天上的月亮明明朗朗,水里的月亮沉沉靜靜。
四個人唱唱鬧鬧,來在湖邊的堤壩上停了下來,正準(zhǔn)備向堤壩下尿尿。
他們發(fā)現(xiàn)堤壩下面好像有個人影在晃動,再定神一看,原來是一個乞丐。這乞丐白天在街邊的垃圾桶里掏食,智力好像都有點問題。長年沒有洗澡、理發(fā),裹在身上的是不知哪里撿來的破衣服和臟布條,紅紅綠綠,不男不女,渾身上下也像垃圾一樣骯臟,還發(fā)出惡臭。四個人先是朝下面的乞丐吐口水,接著一下子就會意起來,幾乎是同時地,四支水槍就向乞丐淋了下去。
乞丐剛開始還以為是下雨了,躲避起來。
四人一陣大笑后,還感覺不太過癮。林子拾起一塊石子扔了下去。好像是帶頭一樣,幾個都找來石塊扔了下去。
乞丐在下邊罵了起來,雖說聽不懂他罵什么,但的確是罵了。這一罵,就把幾個小家伙惹火了。他們找來了更大更多的石頭砸了下去??善蜇さ牧R聲更大了。
“他媽的,”林子說,“下去揍他。”
于是,幾個人跌跌撞撞地下去。乞丐還不知怎么回事,就被大毛當(dāng)胸一腳踹個四腳朝天。
乞丐站了起來,有點想還手的樣子。這可把幾個青年惹得醉昏了頭。你一腳,他一腳,像踢足球一樣,乞丐就動彈不得了。
看看乞丐又動了動,還是不解恨。
幾個青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尋找?guī)赘竟鱽砼缮嫌脠觥?蓻]有找到。倒是看見堤壩下面有一大塊一大塊廢棄的混凝土,混凝土上面直立著一根根裸露的鋼筋。
林子突然就來了靈感。
“做死他!”林子說,“都見過觀音坐蓮花吧?!?/p>
林子比劃了一個動作,三個人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
于是,四個人把乞丐抬手抬腳,高高舉起,嘴里同時數(shù)著,一、二、三!
然后,將乞丐的屁股往鋼筋上一插,乞丐發(fā)出一聲慘叫!
幾個人一邊猛笑,一邊跑上了堤壩。
他們往下一看,溶溶的月色下,乞丐真的像觀音坐蓮花一樣插在那里,只不過頭勾在胸前,雙腳吊在那里,倒更像只可笑的猴子豎立在棍子上。
幾個青年又發(fā)出一陣狂笑。
“兄弟們,飆車去!”
他們騎上摩托車,將油門轟到最大,沿著那條環(huán)城公路,駛向夜的深處。
第二天的小城信息報上,在二版的右下角刊登了一則不顯眼的消息,說的是四個青年人駕駛著兩輛摩托車深夜飆車,不幸追尾了一輛二十輪的大貨車,造成四名青年當(dāng)場死亡。初步判斷,責(zé)任應(yīng)該全在摩托車方。幾名死去的青年是否涉嫌酒駕,警方正在尋找證人,然后再作進一步的調(diào)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