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冉茂一

細如煙絲的少年往事

文/冉茂一

冉茂一90后，重慶人。作品見《山東文學》《北方文學》 《延河》 《美文》等。

也曾鮮衣怒馬少年時，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是個奢談夢想的時代，但是誰小的時候沒曾有過絢麗多彩的美夢呢？當夢想照進現(xiàn)實，夢想的幻光往往在這個時候幻滅于無影。但那些做過的夢，那些追逐的腳印，卻還鮮明地烙印在記憶的褶皺里，自深深處，其光閃爍。本文就是一篇懷念性質的文章，懷念故鄉(xiāng)、故人，懷念那時候的夢、那時候碧藍的天際。文章后半部分，當少時玩伴張虎戴著大金鏈子，派頭十足地從黑色轎車里走出來，被人一口一個“張總”地喊著，這一幕預示著時代變了，夢也該醒了。張虎是現(xiàn)實“實際社會”的縮影，姐姐有唱歌的夢想，我有踢足球的夢想，最后還是被現(xiàn)實妥協(xié)，分別前后進了張虎的肉產(chǎn)品公司。這是一個懷念細如煙絲的往事的故事，一個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故事，這是一個夢想被現(xiàn)實擊碎的故事，相信一定有不少人會為這篇故事唏噓且共鳴。

——小托夫

狂風把麥穗齊刷刷地吹向了一個方向，所有牲口都莫名其妙地亂嚎，聲浪吞沒了整個村子，霎時天邊的云就紅了起來。這是我有記憶之后聽我奶奶和母親描述的我出生時的情景。但這到底是真是假已經(jīng)無法考證。不過他們這么說的用意就是想證明我出生的時候異于平常，就像那些帝王將相一樣，必須發(fā)生點稀奇古怪的事情來暗示這人以后的與眾不同。不過我卻讓他們失望了，我一點也不另類，一天少不了三頓飯，渴了就喝，累了就睡，吃了還得拉，甚至成績也不是很理想。從此之后，我母親和奶奶再也不愿意提起我出生時候的奇觀了。老師們卻常常樂于拿這遙遠的“傳說”諷刺我，比如我答不上一道很簡單題目的時候，老師就會摸摸我的頭笑著說道：“怎么回答不上呢，你出生的時候天邊不是有紅云嗎？”惹得同學笑倒一片。這樣老師的目的就達到了，用調(diào)侃我名字的方式活躍了課堂氣氛。沒錯，我就叫冉紅云。不過我一直都嫌棄自己的名字很土，它像一塊無法愈合的丑陋的傷疤，注定被人嘲笑一生。

我們這個村子有些偏遠，和外邊日益迅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的一切聯(lián)系得很少很少，所以歷來都是優(yōu)秀大學生和創(chuàng)業(yè)青年積極逃離的魔窟。不過這里的孩子們似乎并不怎么擔心自己的前程，在他們的意識里喂喂豬，種種菜似乎才是他們?nèi)松械拇笫?。受這種思想的影響，村里迄今為止就出過三個大學生，不過都過得不怎么好。最早考出去的那個男生聽說在北京擺地攤為生，后來城管打擊得嚴就沒有干了，直接去工地上給包工頭搬磚去了。之后又考了一個女生出去，考到了上海，畢業(yè)之后在一家酒吧當服務員，據(jù)說現(xiàn)在成了一名媽媽桑。這個女人我倒是看到過，那是在五年前的清明節(jié)。她回村給她母親上墳，我碰巧在村頭看到她。一臉的雀斑從白白的粉底里微微探出頭，腰上的贅肉比游泳圈還厚，濃烈的劣質香水嗆得我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我真的很難把她與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聯(lián)系到一起，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被丈夫拋棄，身材走形的怨婦，眼神里充滿了無奈和麻木。最后一個也是女的，考到哪里去了村民們都忘記了，反正這女的一出去便再也沒有回來過。按照村民們慣有的思想，出去十年以上沒有回村的大概就是死在外頭，或者蹲大牢了。這些活生生的例子，告訴村里孩子們一個很容易理解的道理——讀書無用。所以在村里能讀完初中的屈指可數(shù)。大多數(shù)孩子讀完五年級就回去和牛兒豬兒作伴了。喂完豬，砍完柴，他們也會像城里的文藝青年一樣躺在寬闊的草地上，望著藍藍的天空，開始遐想。但是我敢打賭，他們的思想并沒有放遠，也不會像城里的孩子一樣借著鏡子一般的藍天暢想未來，他們想得最多的就是以后如何養(yǎng)好豬，如何賣個好價錢，如何弄來幾顆大白兔奶糖嘗嘗。最遠的也是如何存夠錢娶上一個能生娃的乖媳婦，或者托一個好媒婆做個好媒嫁個好人家等等。

五年級那年我差一點退學。那時候我的成績在班上排倒數(shù)第二。倒數(shù)第一是村里養(yǎng)豬大王張德生的小兒子張虎。由于成績不好，老師把我和他安排坐在一起。從此，每天我都能從他的身上聞到豬圈的味道。張虎私下偷偷地問過我說：“紅云，我身上是不是有味？”我抽動幾下鼻子，側過腦袋說道：“沒有，你別亂想?！蔽抑赃@么昧著良心說，是為了討好他，不管怎么說挨著他坐雖然鼻子受罪，好處還是大大的，那便是每天的午飯都能吃上肉。今天是燉白，明天就是紅燒肉，后天很可能就是青椒肉絲。頓頓有肉的日子簡直就是神仙過的。

張虎充分利用有錢這一強大優(yōu)勢，拿自己的豬肉去換班長的作業(yè)抄。我常常在心里感嘆，不愧是養(yǎng)豬大王的兒子，年紀不大就這么有生意頭腦。后來，在他的慫恿下，我們便開始了逃學之旅。村里的樹上的麻雀窩便遭了殃；村長的房檐上留下過我們的尿液的氣味；甚至連王寡婦晾在外面的胸罩都被我們丟在了豬圈里。我們躺在寬闊的草地上，嘴里咬著狗尾巴草哈哈笑個不停。張虎問道：“紅云，你以后想做什么你知道嗎？”我想了想，最后還是搖搖頭說：“不知道，到時候再說也不遲。”張虎好像沒有聽到我的回答，自顧自地說：“我以后想替我爸完成他的理想?！?/p>

“理想，什么理想？”我不解地問道。

“開一家肉類食品公司。”他的眼里透出向往，“最后發(fā)展成全國連鎖?！?/p>

一天，我和張虎爬樹上偷看他爸殺豬。只見張德生把刀不停地在石頭上磨得鐺鐺響，寒光四起，吹兩口氣迅速地捅進豬的脖子里。豬發(fā)出一陣沒有節(jié)奏的嚎叫，震碎周圍寧靜的空氣。霎時豬血噴射出來濺了他一身。我有點暈血，嚇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張虎卻很興奮，他安慰我說道：“紅云別怕嘛，我覺得這個時候我爸爸才是一個真男人，你應該明白英雄是不會怕血的?！?/p>

沒過多久我們逃學的事就暴露了。老師們都認為張虎是始作俑者，去他家里勸他退學。張德生親自來學校給張虎辦了退學手續(xù)，還和老師發(fā)生了口角。養(yǎng)豬大王張德生指著老師的鼻子痛罵道：“我娃落在你們手里真是廢了，一群帶眼鏡的狗?！崩蠋熥匀徊桓适救醴瘩g道：“臭養(yǎng)豬的，一身豬臊味，送個成語給你——遺臭萬年。哦，忘記了，你不懂的，沒文化的殺豬匠?！睆埖律吡艘宦暎厣线豢谔?，“沒文化怎么了，還不是比你賺得多?！崩蠋熞粫r接不上來，瞪了他一眼紅著個臉氣沖沖地去教室了。張德生扯著兒子的手就往外邊走。走了幾步，張虎掙脫他爸的手，又折回來跑過來對我說：“我去完成我的理想去了，你卻在這里受罪，真是一種悲哀。你別難過，等我實現(xiàn)了理想，我會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回到你身邊的?！睆埢⒌恼Z氣像一位語重心長的長輩。望著張虎遠去的背影，我很是難過，一想到從今以后我就要孤單一人，眼淚就止不住了。

張虎走了之后，老師單獨把我調(diào)到了一位成績好的女同學身邊坐。他們一直認為我是可以學好的，是張虎把我?guī)牡摹?/p>

我慢慢穩(wěn)定了下來。成績就那樣，上不去也下不來。就這樣我完成了小學六年的學習生涯。

家里人對我到底念不念初中展開了激烈的討論。父母都認為是時候了，念了六年已經(jīng)夠了，在我們村里能識幾個字，就算是有點文化了。這些年他們年紀也慢慢的大起來了，地里的活始終都是要我接手的，早一點或許更好。我姐姐卻不這么認為。她覺得應該繼續(xù)讓我去讀書，多讀書到底是一件好事，父母和她在文化方面吃的虧不希望我再重蹈覆轍。我姐還說，她愿意拿出她一半的工資給我交學費。我姐那時候已經(jīng)在縣里一家紡織廠工作了，每月工資也有好幾百塊。

所以說，我能讀初中，還得歸功于我姐的功勞。

初中的同學更少一些了，只剩下區(qū)區(qū)二十個人。

說實在的，初中讓我很失望。在進初中的那個夏天我躺在床上吃著西瓜開始憧憬新的學習生涯。進初中之后我的所有幻想都破滅了。覺得初中還不如小學，至少小學還有張虎陪我成天瘋瘋癲癲地玩耍。所謂的初中在我的眼中，不過是同學減少了，老師更加老了，課本比以前更大了，課程變得更多了，最重要的應該是認得ABC了。

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一想到姐姐的那份苦心，我能做的除了堅持別無選擇。我想的是讀完初中就不念了。高中無非也是初中的延續(xù)，而且還遠在一百公里外的縣上。那段日子我開始變得沉默了，很少與父母和姐姐交流，一放學就到屋子里馬虎地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那個時候我愛上了寫日記，平時憋在心里的話都寫到日記本上了，我把日記本藏在一堆舊報紙的最底層，我想這樣父母和姐姐就不容易發(fā)現(xiàn)我羞于見人的秘密。我的日記常常是以“我的生活是沒有希望的，我常常覺得我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或者我的人生中沒有奇跡”開頭。我甚至還抱怨自己的命運，為什么我一出生就是在這個窮山窮水的地方，我想飛出去，不想一輩子都被黃土地榨干自己身上的水，最后也化為一抔黃土消失不見。但四周的高墻那么高，讓我望不到外邊的藍天。

1998年的暑假我已經(jīng)和父母商量好了，等天氣涼快一些了，我就去鎮(zhèn)上的機械廠做學徒。那個暑假確實很炎熱，才六月中旬，整個村子差點就被知了的叫聲給淹沒了。我常?？吹礁赣H挑回來兩擔子卷心菜，豆大的汗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他黝黑的皮膚一顆顆往下流，他坐在水缸前不停地抱怨道：“今年的莊稼特別好，老天爺眼紅了，要從咱們的手里搶收成啊?！彼灶欁缘乇г怪词怪車粋€人也沒有。他端著水瓢，喘著氣咕咚咕咚地喝水。我一點也不想聽他沒完沒了地抱怨。一個人溜出家門漫無目的地走著，走過那一片片枯死的玉米地，走過那些散發(fā)著腥味的魚塘，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學校的大門口。隱隱約約聽到從操場上傳來一陣陣笑聲。跑去一看，原來是吳桐和向鑫他們在踢一個白色的圓球球。他們看到我之后，也叫我來踢。他們指著白色的圓球球說：“紅云，一起來打皮球?！蔽颐撓聸鲂?，毫不猶豫地就沖了上去。向鑫指著操場上的兩棵平行的樹子說道：“紅云你才來不懂規(guī)矩哦，聽我給你說，你看到那兩棵樹沒有，你把他看成一個門就是了，你只要把皮球踢進去，就算你有本事。不過門前有一個人會竭盡全力擋住你的球，不讓你踢進去。明白了嗎？”沒幾下我就會了，而且還連進了幾個球。一場球踢下來，他們板著手指細細數(shù)著誰進的球最多，然后驚訝地對我說：“呀！紅云，你進了七個球，要不，你就當我們皮球隊的隊長吧。”那個下午，我們村的少年皮球隊就這么成立了。不管天氣多熱，每天下午兩點鐘我們準時集合踢球。到后來看了世界杯，我們才知道這個圓滾滾的東西叫足球。由于天氣炎熱和發(fā)力過猛，足球被我一腳踢爆了，“嘭”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像一顆炸彈。大家都呆住了，他們完全不敢相信我的力量竟然有這么大。突然吳桐就哭了起來。足球是他叔叔從縣上花五十元買的，他一直當個寶貝，就連比賽的時候哪個用力大了，他都會說一句：“輕點，我心疼?！笨吹剿蕹蛇@個樣子，我心里也不是個滋味，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沒事，隊長去買一個就是了?！闭f出這句話，我就后悔了。我知道這個圓球球肯定不便宜，不然吳桐也不會視若“珍寶”。我家里條件不好，母親一年都不會為我添上一件新衣服，更何況拿出錢給我買這個他們看來毫無用處的圓球球。但看到吳桐哭成那個樣子，我也于心不忍。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向父母提出了這個要求。母親一聽，連珠炮似的疑惑地問道：“皮球？什么東西？多少錢？”我伸出五個手指：“五十塊?！蹦赣H被嚇到了，“媽呀，這么貴?！彼钢搁T外，“天氣太熱，旱壞了好多莊稼，哪有這么多錢給你買?！蔽野涯抗庖葡蚪憬?，她是我最后的希望。姐姐笑了笑，眼睛瞇成一條縫，她說：“紅云，姐姐給你買?！蹦赣H的臉垮了下去，但也不好說什么。在他們心里，五十塊能買好多東西了，比如我母親一直想買但舍不得買的高級雪花膏和父親好幾年都難得抽上的中華牌香煙。

拿到足球那一天，正是世界杯開幕的那一天，幾個小伙一起約著去吳桐（他家擁有本村唯一一臺彩色電視機）家里看。我終于明白世界杯并不是用來喝水的，它是一場世界性的足球賽事。法國世界杯正是外星人羅納爾多最紅的時候，我們都驚訝于原來足球還可以這樣踢：他搖擺著身軀，眼花繚亂的腳下動作，讓我們看得如癡如醉。我們的嘴巴都張得很大，輕易就能塞進半只蘋果。感嘆道：“太厲害了，這些動作地球人根本做不出來?！眳峭┌琢宋覀儙讉€一眼，說：“他是外星人?！蔽彝蝗宦?lián)想到了在《世界未解之謎》這本書上看到的外星人插圖，的確都是沒有頭發(fā)的。我一直在期待中國隊的表現(xiàn)。老師們常說，咱們中國已經(jīng)開始強大起來了。我想，世界杯肯定都是強國之間的比賽，怎么可能落下咱們中國呢?？墒切〗M賽都快打完了，卻一直沒有看到中國隊亮相。我不解地問吳桐道：“怎么不見我們中國隊呢？”吳桐嘆口氣搖搖頭回答道：“中國隊踢得太差了，預選賽就被淘汰了，迄今為止一次也沒有入圍世界杯決賽階段?！蔽乙舱雵@口氣，感慨幾句，只聽到解說員韓喬生激動地吼了起來：“球進了，球進了！巴西隊由9號羅納爾多打進一個球，他連續(xù)晃過兩名防守隊員一腳勁射破門得分?！彪娨暽狭_納爾多的光頭反著光，嘴巴一笑露出兩顆潔白的大門牙，雙臂展開做飛翔的動作。簡東興奮得跳了起來，“羅納爾多太厲害了吧！”吳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瞎激動個啥，好戲還在后頭呢?！弊詈螅菆霰荣愖罱K以巴西隊3：0獲勝。羅納爾多一個人進了三個球（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帽子戲法）。

世界杯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我們借著那份熱情踢球的時候比以前更加賣力了，或許在每個人心里都把自己當成了羅納爾多。不過最像羅納爾多的還是我，因為我進的球依然是最多。我甚至還學會了羅納爾多的招牌過人動作，把大伙們都看傻了。

這個暑假過得很快。最讓我們傷心的就是巴西隊沒有奪得世界杯冠軍，也讓我們知道了另一個人的名字，他叫齊達內(nèi)?？傮w來說，這屆世界杯，我們只記住了兩個發(fā)型，一個光頭，一個地中海。

有些夜晚，我就躺在床上抱著足球望向窗外。足球皮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在鼻子周圍蕩漾。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想把這股夢想的味道留在身體里。我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開始相信自己出生的時候真的有過紅云的吉兆。

關于自己是足球天才這一說法我一直沒有對誰說，我自己不算是一個唯心主義者。但是足球夢想?yún)s在心里像是一顆不斷長大的小樹，每一天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感在增強。

很快我的生日就到了。生日那天我姐姐給我買了一個蛋糕，不算太大，但我高興得差點哭了出來。特別說一下，這是我有記憶來第一次過生日有蛋糕吃。姐姐插上蠟燭點燃，燭光把她的臉襯得很溫柔，燭火在她的瞳孔里跳動著。她讓我閉著眼雙手合十許一個愿望。我不懂城里人的那一套，說，許愿干什么？我姐說，許了就會實現(xiàn)的。我一聽高興極了，立馬閉著眼睛許了一個愿望。我姐說，好了，現(xiàn)在可以吹蠟燭了。我吹滅蠟燭，睜開眼笑了起來。我姐說，云云，愿意把你的愿望與我們分享嗎？我看一眼父母，他們臉上也洋溢著歡樂。我想這是一個好機會。此時不說更待何時？我最后把目光落到了姐姐的臉上。我說，當然愿意，我的愿望就是踢足球，有一天能站在世界杯的賽場上。母親一聽，臉立馬黑了下來，“你還沒有玩夠嗎？過幾天自己去機械廠上班，一天別東想西想的。啥玩意世界杯？是陶瓷的還是玻璃的？”

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用一種楚楚可憐的眼神看我姐，我知道我姐一定會為我說話。再說現(xiàn)在我姐能掙錢了，她說的話也有分量了。

姐姐放下手里的筷子，認真地對母親說道：“媽，你還是等云云說完吧，今天是他生日呢?！?/p>

那頓飯吃了不到五分鐘，我母親借口牙疼先回去睡了。父親一看夾在我們中間也沒有什么話題可說，就以去照顧母親為由進屋去了。

那天我把我的想法給姐姐說了，不出所料，姐姐還是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她說，她現(xiàn)在就很后悔，當初沒有堅持自己的理想。我突然想起來，以前姐姐很喜歡唱歌，在縣上的歌唱比賽老是拿第一名，人們都叫她小鄧麗君。縣城上的幾家歌舞廳都爭著要姐姐去他們那里當歌手，一天下來也有不少的收入，反正比父母種莊稼來錢快。可是母親覺得歌舞廳不是什么正經(jīng)地兒，堅決沒有讓她去，說是只要姐姐去就打斷她的腳。那天一早姐姐就沒有再出門，她一個人躲在屋里燒掉了所有唱歌得到的獎狀和證書，一個人哭了很久。記得那天晚上，母親叫我給在屋里關了一天的姐姐送點東西吃。我敲了很久門都沒有一點反應，我就一直等著，過一陣又敲。反復幾次，姐姐終于開門了。他一下子抱住我，哭得更兇了。那個時候我還小，姐姐只有蹲下來抱住我的脖子哭，她的淚很多，順著我的脖子一直流到了我的胸口，涼涼的。我當時并不能理解姐姐的傷心，看著姐姐哭得像個淚人，我終于明白了人們說的：“女人比男人愛哭，是因為女人是水做的?！焙髞硭驮僖矝]有唱歌了，諸多原因讓她和她的歌星夢擦肩而過。

姐姐答應我會在縣城給我買一雙新球鞋。嚴格地來說，我還沒有一雙屬于自己的球鞋。我一直用我那雙已經(jīng)不再白的白網(wǎng)鞋來踢球。一起踢球的孩子，只有吳桐有一雙真正的球鞋?？偟膩碚f他的球鞋比白網(wǎng)鞋要厚實一些，鞋底并不是平整的，排列著一些圓形的釘子。鞋舌很長，長到可以搭到腳背，上面醒目的寫著兩個字：三球。吳桐還對我們神氣地說，羅納爾多就是穿的這個鞋子踢世界杯的。事實證明吳桐瞎說。在電視上我特仔細地看了羅納爾多的球鞋，根本不是吳桐穿的那種。我在心里暗笑吳桐，球踢得不好，還想和羅納爾多套近乎。

姐姐給我過完生日，第二天就回縣里上班去了。姐姐三年前從本鎮(zhèn)的肉類加工廠辭職以后經(jīng)人介紹去了縣里的紡織廠工作，一干就是兩年。工資比以前漲了不少，可是回家的時間也開始變得少了。前些年還保持著一周回來一次，近年來就很難說了，有時候半個月，有時候甚至兩三個月才回家一次。

那天一大早，父母下地去了。我就起來給姐姐煮了兩個荷包蛋。

姐姐下樓，一副匆忙的樣子，根本沒注意到桌子上還冒著熱氣的荷包蛋。

她邊走邊從包里掏出一個化妝盒，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路，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我跟著出去：“姐，一大早的忙什么呢？”

“我要趕著去上班，我只請了一天半的假，最近廠子里真是忙得要死?！?/p>

看著姐姐匆匆的背影穿行在薄霧中，我那句“姐，你啥時回來呢？”還是沒有說出口，卡在喉嚨，頂?shù)梦倚幕?。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視線里就只剩下漸漸散去的白霧了。

吃過午飯，吳桐和向鑫抱著個足球就來找我了。他們知道昨天是我的生日，很好奇我的生日禮物是什么？我只是對他們笑，也不再說話。這更勾起了他們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欲望。

“你就說說嘛，昨天得了啥好寶貝?！?/p>

我還是不說話，傻笑著。

“你這樣可不好，大家都是好朋友兼隊友，你憋著不說話，一個人偷著樂有啥意思呢?！?/p>

“沒有啦，我姐姐說要給我買一雙足球鞋，不過要等到她下次回家的時候從縣上給我買回來?！蔽覍λ麄兾⑿?/p>

“你姐什么時候回來？”他們有些好奇。

我將雙手向兩邊一攤，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誰知道呢？”

一場球下來，我的白網(wǎng)鞋以前面開裂的方式向我發(fā)出了它早該下崗的訊號。

我穿著破爛的白網(wǎng)鞋走回家，每走一步我都特別小心，怕動作太大導致鞋頭開裂的程度更嚴重。要是遇上熟人，我還要放慢腳步故意蹲下來或者干脆狂奔起來。這個時候我就特想我姐快點回來。這種等待簡直就是煎熬。

已經(jīng)十天了，姐姐還是沒有回來。臨近八月底，樹上蟬鳴漸漸地變得稀薄，眼看著暑假就要結束。我心里很清楚，這個暑假一旦結束，對我來說踢足球的機會就少了，等待著我的將是重復的沒完沒了的機械聲。

反反復復的機械聲。我真的不敢想下去，簡直是太可怕了。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到了。母親帶我去見了廠里我的師傅，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個不高，國字臉，沒肚腩，卻是一個禿頂。不知道是從哪里看到的一本書上說，人一旦禿了，脾氣也就怪起來了。知道這個理兒之后，我叫了一聲師傅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了。

母親從偌大的旅行包里掏出兩瓶白酒一條香煙遞給師傅。他也沒推，點點頭，面無表情地收下了。他想伸手摸摸我的頭，但意識到自己的手上附著機油只好尷尬地縮了回去。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個勁地說師傅是如何好，帶出的徒弟是如何有出息之類的。我也只是左耳進，右耳出。有好幾次我都想問母親關于姐姐的消息，但一看到她仍然停不下來的嘴，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晚飯過后，斜陽照得整個鄉(xiāng)村都充滿著詩意，至少是我個人理解中的詩意。我不會寫詩，只有靜靜地沉浸在自己營造出來的氛圍了。先前聽母親說工作之后，我就住在廠的宿舍里，十天半月才能回來一次。一想到這里我居然傷感了起來。

現(xiàn)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工作之前踢一次足球。

向鑫就是這個時候來的。他在石階上坐下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招手讓我過去。似乎再多走一步，他就要倒下。

夕陽讓他的汗珠反射出光澤。他看著我喘了好大口氣才開口說：“出事了！吳桐被人打了，他的巴西隊球衣被撕爛了?！?/p>

我的腦子嗡的響了一聲，像是被人迎頭一棒，過了七八秒才回過神來。

“怎么回事？”

“吳桐說法國奪冠是靠運氣，被蓮花村的幾個大孩子聽到。帶頭的叫曾俊龍，外號曾大漢。他們都是法國球迷。他們罵吳桐是傻逼。你知道吳桐天不怕地不怕，還嘴，就被打了?！?/p>

“這個曾大漢我聽說過，力大無比，一掌能把人扇出一米多遠的角兒。”

“就是。都是惹不起的人?！毕蝣蔚耐桌飶浡謶?。

“你們打算怎么辦？”

“打回來。明天在村小附近集合。你去嗎？此仇不報非君子?！毕蝣蔚恼Z氣里突然有了一點視死如歸的悲壯。

第二天吃過午飯，我就帶著父親的大扳手偷偷溜了出去。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參與打群架，心里慌得很。手里出了汗，扳手都抓不穩(wěn)。

吳桐提著根一米多長的水管走了過來，“紅云，真夠哥們?！?/p>

他身后站著足球隊的幾個小伙伴，手里都拿著長長短短的家伙，露出堅毅的目光，像即將出征的戰(zhàn)士。

吳桐像在開誓師大會一般地說：“兄弟們，一會兒給我狠狠地打，為了我，也為了羅納爾多。有什么事兒我兜著，別忘了我叔叔在縣城里有關系?！?/p>

話音剛落，我便聽到前邊五米遠的坡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對方來了五六個人。都穿著山寨版的法國隊球衣。帶頭的曾大漢人高馬大，像一面移動的高墻，一邊走一邊把手指上的關節(jié)按得啪啪響。跟在他身后的這個人叫劉冀，是個大胖子，胸前的肥肉隨著步伐而抖動，像是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一坨。他外號牛魔王，也是一個野蠻的家伙。我曾聽說他一屁股坐死了一頭牛，故得此外號。這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牛魔王身后依次是余果，唐艦和劉奇（都是附近響當當?shù)娜宋铮?，這個余果外號和法國大文豪雨果同名，卻是個粗人，曾經(jīng)因為打架傷人進過少管所。唐艦和劉奇這兩個人我不太了解，只知道他們也都樂于打群架，附近幾個村的人對他們都是“敬而遠之”?？傊?，他們的平均年齡都要比我們大上兩三歲左右。他們一個個都赤手空拳，顯然是沒把我們放在眼里。

吳桐把頸子一揚，嘴巴一歪，重重地哼了一聲，吐出幾個字：“哼！就是這幫混蛋?！?/p>

對方一點都不畏懼我們，好像我們手里的家伙都是泥巴做的。他們慢慢地走過來，邊走還邊說：“小雞巴，上次沒打夠是吧，好，今天給你一個痛快?！?/p>

我握著扳手，心咚咚跳著，手控制不住地抖起來。我覺得曾大漢和牛魔王其中任何一個都能輕易把我手里的扳手扳成兩半。但我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我們都在等著吳桐的口號，心里想，一場惡戰(zhàn)在所難免了。

空氣里傳來了幾聲汽車的喇叭聲。每一聲都冷不防地震得我們內(nèi)心顫抖起來。所有人都扭過頭去看。一輛黑色的小轎車緩緩地停下來。車門打開，出來一個胖子，寸頭，脖子上的金項鏈閃閃發(fā)光，派頭十足，一看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只覺得這個人很眼熟。只是眼熟而已，別的我想不起什么。我還懷疑是不是鎮(zhèn)上的便衣警察。

“別激動，打什么架啊?！迸肿幼哌^去，把兜里的中華牌香煙掏出來派發(fā)給對方。

向鑫沖胖子喊了一聲：“張虎，你是張虎。”

胖子轉身對他一笑，調(diào)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曾大漢那邊的人也都堆上笑，恭敬地叫他：“張總，您怎么來了？”

張虎說：“我看大伙都別動火。這都是因為足球而起，我們就用足球的方式來解決?！?/p>

曾大漢疑惑地問：“張總，您的意思是比一場？”

張虎重重地點點頭，“今天下午。”

吳桐嚷起來：“比就比，誰輸了誰脫光屁股讓對方踢?！?/p>

張虎的出現(xiàn)，制止了一場即將發(fā)生的流血事件。我突然想起張虎退學那天對我說過的那句：“等我實現(xiàn)了理想，我會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回到你身邊?！?/p>

我盯著張虎看了一會兒。說實話，這些年他變化太大了，再也沒有當年的影子。從他的穿著上來看，早已經(jīng)褪掉了鄉(xiāng)氣。臉也變圓了，腮幫子上多出了幾層肉。當然，身上那股豬圈的味道已經(jīng)被香水味代替了。

我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觸到他的高級襯衣上，滑滑的，涼涼的，那感覺太舒服，讓我忍不住想把手指在上面多停留幾秒。說：“張虎，幾年不見，你變洋了?！?/p>

“其實也就是在外邊做了點生意，”他模仿著領導人的口氣說，“家鄉(xiāng)的人民都還好吧?！?/p>

大家便笑起來，異口同聲地說：“報告首長，一切都好?！?/p>

下午，我和吳桐來到村小的時候，看到向鑫他們幾個已經(jīng)開始在一邊熱身了。我瞅了瞅另一邊，曾大漢幾個人正坐著在抽煙，也不扭頭看我。我在心里嘀咕：“我靠，這么囂張，一會兒球場上見吧?！?/p>

“紅云，快試試合腳不合腳?！奔绨虮蝗伺牧艘幌隆?/p>

張虎指了指放在一邊的球鞋，“去試試吧，如果穿著合腳，你就是羅納爾多?！?/p>

我拎起那雙球鞋，黑色的鞋面突然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上下打量一番，確定了是羅納爾多在世界杯上穿的那種。

“喜歡嗎？”

“喜歡，我覺得穿上這鞋是個正確的選擇，你看，鞋子上有一道大大的勾呢！”

“哈哈，那是耐克的LOGO?！睆埢㈧艘痪渫鈬~。

“……”

“快穿上試試吧。”

穿上新球鞋那一瞬間，我抬頭一看，真的看到了天邊有一朵燃燒著的紅云。

對方平均身高高出我們很多，我把他們喊過來圍在一起商量打法。我安排吳桐當守門員，他開始有些不樂意，我知道他想當羅納爾多，想親自射爆對方的門將，我就安慰他說：“好好守，一會兒就可以把他們的屁股打開花。你就想象你是巴西門神塔法雷爾好了?！敝軕c生是最近才加入進來的，我對他的實力不是很清楚，保守起見，我安排他當后衛(wèi)，叮囑道：“跟著人，別跟著球跑，出腳一定要果斷點，解圍一定別猶豫?！蔽遗呐乃哪?，他笑了。

我把簡東安排在我身后。簡東是個有特點的球員，之前踢球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小快靈這一特點。別看他個子不高，但是速度挺快，而且他很賊，常常趁人不注意，從后面把球給掏走。

至于向鑫，我對他沒要求。這段時間，大家的球技都在提高，就只有他還是原地不動，甚至退步了。他身高太矮，頭球沒優(yōu)勢。速度也不快，打反擊的時候也派不上用場。所以我對他沒有任何要求。

“大家好好踢，有球就傳給我，我會接應你們的?！?/p>

“對手都好高。”

“高有啥用，又不能當飯吃，別怕，你們就當自己在踢世界杯。”

一場鄉(xiāng)村五人制足球賽就這么拉開了序幕。

開球之前，我把大伙聚在一起喊了幾下口號提升士氣：“巴西萬歲，吳桐無罪，你若欺他，讓你下跪。”

比賽一開始，對方有些輕敵，根本沒有把我們這一些毛孩放在眼里。好幾次在后場玩火差一點被我逮住。我心想：“你一會兒要是玩大了，有你幾個好看。”對方像是聽到了我內(nèi)心的這句話，開始謹慎起來。他們把站位向上提了一截，并且主動地攻了出來。他們的身體比我們強壯，拿球的時候輕輕一背，就好像一座墻，難以突破。尤其是曾大漢和牛魔王，我們站在他們面前，就像是一粒細沙。不過，我還是看到了他們的漏洞。牛魔王是他們那邊一個很好的突破口，他轉身太慢，打他的身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在發(fā)邊線球的間隙，我湊近簡東的耳邊說：“搶那個牛魔王，他腳底比較慢?！?/p>

這一招果然有效。那個牛魔王見簡東速度快，拼搶積極，腳下有些拌蒜，只有倉皇地把球傳給身后的人，由于慌張，力度沒有掌握好。機會來了，我就是這個時刻殺出來的。我把他的球斷了之后，一個假動作過掉了余果，直接面對曾大漢，那一刻，我在腦子里犯愁了，到底是過掉門將還是直接射門？身后的周慶生在大喊：“紅云，快射門，后邊追上來了?！闭撬@一喊，把我從猶豫的深淵里拉了出來。我選擇了一個角度，一腳推射。球劃出一個不大的弧線，轉進了右下角。身后的隊友開始歡呼，就連一邊觀戰(zhàn)的張虎也連珠炮一樣喊了幾聲“好球！”

我模仿了一個羅納爾多標志的慶祝方式，張開雙臂滑翔。

對手急眼了，曾大漢嘴里不停地罵著臟話?？磥?，他們要大舉壓上了。

吳桐還算不錯。也許是仇恨帶給了他力量。拼命擋出了對手的幾次大力抽射，有一次球直接打到他臉上，鼻血嘩啦啦跟著就流了下來。他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倒地就把球抱住，死死地不松手。

上半場結束的時候，我們一球領先。

張虎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紅云，你行啊。你簡直就是一個中國的長著頭發(fā)的羅納爾多?！?/p>

我笑笑說：“和大家的努力分不開?！?/p>

吳桐的血已經(jīng)結痂，他過來問我：“怎么樣，哥們沒丟臉吧？”

“塔法雷爾附體啊你這是。你是用生命在守門?！?/p>

下半場我們的打法有些改變，主要是防守反擊。包括我在內(nèi)都退到了半場以后，一旦斷球我就和簡東打配合，利用速度沖擊對手。對手除了守門員，其他人都壓得很靠上，他們不甘心落后的局面，也不甘心被一群小屁孩踢屁股。余果和劉奇是他們那邊速度比較快的球員。一旦我拿球，他們兩個就上來包夾我。一前一后，像包餃子似的，讓我很難受。我也出現(xiàn)了幾次失誤，好在周慶生和簡東的及時補防以及吳桐拼命地撲救，才化險為夷。那段時間，我們很被動，隨時有丟球的可能。我對大伙堅定地說，只要我們頂住他們的猛攻，時間久了，他們的體能自然會下降，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下半場開始沒多久，向鑫就跑不動了，肺里像拉風箱般地喘息起來。在對手的猛烈攻勢下，他基本上無用，他本來個頭就不高，像是一只被人戲耍的猴子。跑了幾個來回，就泄氣了。有幾次，他得到球，身邊也沒有防守隊員，他既可以長驅直入，也可以把球傳出來。這時，曾大漢大吼了一聲，居然把他給嚇住了，傻乎乎地愣在那里，唐艦從后邊沖上來，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球給斷了。我跑過去對他說，你頂住啊，別怕。他只是點點頭，累得說不出話。過了幾分鐘，他基本就不怎么跑了。這樣算起來，我們就少了一人，我不得不退得更靠后了，整個陣型壓縮了很多。

對方的前鋒是劉奇，綽號為“野狼”，他的特點是速度快，但腳下技術不怎么樣，可是身體比較強壯，利用身體優(yōu)勢生吃周慶生，周慶生和他身體接觸了一下，像是和一頭發(fā)狂的公牛撞了一下，跌跌撞撞差點倒下。迫不得已，周慶生在禁區(qū)里拉人了。點球。

雖然沒有裁判，但是這的確是一個明顯的犯規(guī)，我們只能認命。

曾大漢放好球，對吳桐“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這個球丟定了，簡東和向鑫都轉過了身，不敢看了。

一邊的張虎又喊了起來：“桐桐，別怕，你要是守住了，我也送你一雙球鞋。馬納多納穿的那種?！?/p>

嘣的一聲，大家都回過神。

球打在吳桐的胸膛彈了出來，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我愣在了原地，癡癡地盯著足球劃出的弧線定了神，我覺得它就像是一條美麗的“彩虹”。又是周慶生把我叫醒的。他大吼一聲：“紅云，接球?！?/p>

球越過牛魔王的頭頂，朝著我飛過來。腳觸到球的那一刻，我的整個身體徹底復活了，身后的牛魔王已經(jīng)放棄了防守。對方的球門在我腦子里不斷地放大，再放大。趁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我?guī)е驔_向了對方禁區(qū)。迫不得已，對方門將只好棄門而出。這次我沒有再猶豫，來了個人球分過，打空門得手。二比零。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感覺有成千上萬的球迷站起身來為我鼓掌，他們扯著嗓子大喊我的名字，他們在大喊我是英雄，我是救世主。我的眼眶有點濕潤了。

再抬頭看時，天邊的云似乎更紅了。

我們贏了。曾大漢帶頭率先脫下褲子，一字排開地撅著。

吳桐像打了雞血，沖上去一陣猛踹。一邊踹還一邊吼：“這一腳是為我臉踢的，這一腳是為我胸口踢的，這一腳是為我腰踢的……”

比賽過后，我們跟著張虎來到了縣上的“醉仙閣”。說是為了給我們慶功。我之前從來沒有到過這里，在我眼里這里太高端奢華了。只聽人說村長的兒子娶媳婦就是在這里張羅的。

“今天大家踢得很不錯嘛，為咱村爭光了。來，端起酒，我敬大家一杯?！睆埢⒁桓鳖I導的樣子，挺著大肚腩站起來，我差點以為面前的就是新任的縣長。

那是我們第一次喝酒。酒過三巡，吳桐和向鑫已經(jīng)趴在了桌子上了。簡東還沒倒下，但神情恍惚，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胡亂地說著：“這酒好，現(xiàn)在我真的成醉仙了?！?/p>

“紅云啊，你還……”張虎剛一開口，就被趴在桌子上的吳桐打斷了。

“張虎，你可別騙我啊，一雙馬納多納的鞋子，你別忘了?！眳峭┱f完又繼續(xù)趴在了桌上。

張虎看了一眼吳桐，哈哈笑了起來，轉過頭盯著我認真地說：“紅云，咱倆讀書的時候我就說過，我要完成我爸的理想。你還記得吧？”

“記得。”我打了一個嗝。

“現(xiàn)在我完成了我爸的理想，也完成了我的理想。你看我吧，和你們都差不多大，可是現(xiàn)在有車，有房，有事業(yè)，總之啥都有了?！彼麛?shù)著手指說道。

“你是大財主嘛?！蔽倚α似饋?。

張虎卻沒笑，繼續(xù)問道：“紅云，你的理想是什么？”

“其實我最大的理想便是有一天能站在世界杯的舞臺上。”

張虎笑了，還笑得很大聲，趴在桌子上的吳桐動了動。

“紅云，我看你還是算了吧，我覺得中國人壓根就不適合足球這項運動?！?/p>

我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奮力克制住一個呼之欲出的嘔吐。

“紅云，要不你跟著我去南京，吳桐他們幾個都要過去，你跟著我干，肯定比去鎮(zhèn)上工作強，你信不信？”

“我信，可是我還得等我姐回來呢，她說好了給我買一雙球鞋，雖說你也送了我一雙吧，但是我還是等她回來當面給她說一聲吧，你也知道，我跟我姐感情深。”

張虎用手拍了幾下腦門說：“哦，你瞧我這記性，我昨天在鎮(zhèn)上招女工，你姐也來了，我一看是你姐，二話沒說就把她收了。你就放心跟著我去南京干吧，還有你姐在呢，相互也有一個照應?！?/p>

他瞟了我一眼，把嘴湊近我的耳邊：“有件事，我還是給你說一下。你可別生氣。”

“啥？”我又喝了一口酒壓壓驚。

“我看到你姐在縣上的舞廳當陪酒小姐?！?/p>

我一下子有些懵了，覺得呼吸開始有些困難。

過了半分鐘，見我不說話，張虎插開話題繼續(xù)說：“紅云，你別想著踢世界杯了。你要是生在巴西興許還有機會，生在中國你根本沒希望，在中國足球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玩的，像你這種就算有一定天賦，沒錢一樣沒戲。所以說你就跟著我好好干吧。”

張虎倒上酒，站起來，看樣子又要和我碰杯。我趕緊倒上酒，碰一下，一飲而盡。

張虎說：“這就對了嘛，來，滿上，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彼值?jié)M酒，笑瞇瞇地看著我。

一晃十幾年就過去了，我現(xiàn)在是大虎食品有限公司的高管，已在南京安家落戶。由于工作十分繁忙，球踢得少了，也比以前踢得差了?，F(xiàn)在他們再也不叫我羅納爾多了，因為現(xiàn)在的羅納爾多臃腫得沒了人樣。幾個愛踢球的員工夸我踢球的風格很飄逸瀟灑，像巴西當紅球星卡卡。我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事實。不過，我倒很喜歡這個名字，決定把它留給我的后代。所以，我的兒子出生后我就給他取名叫冉卡卡。不過我要申明的是，他出生的時候很平凡，并沒有像他老爸那樣出現(xiàn)奇觀。

冉茂一作品互動短評

>>王悶悶（青年作家。）

文章寫到了很多少年時零碎的事情，追憶那段逝去的時光，看似游離于外，實則時時在觸碰、嘗試著扳動心靈深處的那個閥門。生活中，我們每天做的很多事情，猛看無用，與要達到的目標相差十萬八千里。殊不知，正是這些看似無用空幻的點滴，才完成了我們一生中某些有用的甚至轉化成的榮譽與成就。這也正是老子所說的，有無相生。王弼說，有之所以為利，皆賴無以為用。此小說正是在探尋與表達這點。到處散發(fā)著樸實真摯的氣息。

>>李田田（90后，文學青年，甘肅天水人。）

勾起了每個人對年少時的回憶，那些最初的夢想、初心，在我們成長的道路上都逐漸舍棄掉了，但是從作者的文字當中可以看到，即使他后來為了生活而放棄了自己的夢想，但他卻沒有在生活中迷失自我，至少他記得自己曾經(jīng)的夢想、只是有些夢想是永遠也沒有辦法實現(xiàn)的，就像每個人的人生終究不會太圓滿一樣，留下遺憾的青春年少才是青春最真實的寫照。

>>周陽依（1994年生，四川自貢人。發(fā)表作品《高山鎮(zhèn)的姑娘》。）

全文首尾相呼應，農(nóng)家子弟免不了父母望子成龍的期盼，而在現(xiàn)實面前，最先敗下陣來的卻是那些最初對你懷抱著諸多希望的人。然而生活在繼續(xù)，無端地你也會對生活投入些許希望和興趣，足球后來一度成為作者的生活重心和興趣所在，那些年少的夢啊，如此歡快，又如此短暫。投降，似乎是夢的終點，理想似乎也可以實現(xiàn)，有一雙手要把他拉向現(xiàn)實。

>>顧彼曦（青年作者，文字見于《作品》《詩刊》《星星》《延河》《美文》等刊物。）

開篇作者就從主人公的名字入手，讓主人公帶有一定“傳奇色彩”，具有古典話本小說的語言魅力，從此，主人公開啟了追逐夢想的路程。但這一個夢想在一個偏僻的山村，想要生根發(fā)芽，難于登天，可是主人公并沒有放棄。無奈，現(xiàn)實太殘酷，最終紅云跟他的夢想失之交臂。文中有一句話寫到“就算你有天賦，沒有錢，一樣沒戲”從這里可以看出作者對中國足球的諷刺。這篇小說也從文化基因上解釋了中國足球不能走向世界的深層原因。

>>張春瑩（90后作者。）

“有些夜晚，我就躺在床上抱著足球望向窗外。足球皮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在鼻子周圍蕩漾。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想把這股夢想的味道留在身體里?！薄艾F(xiàn)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工作之前踢一次足球?！敝T如這些句段，散見于小說中，不禁讓人想到“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豪情。

>>李嘯洋（筆名從安。詩歌收錄于《星星》《詩刊》《中國詩歌》《詩歌風尚》《詩歌周刊》等。）

作者用90后的筆法想象中年者的心態(tài)，有趣而鮮活。但，文本內(nèi)部的事件描述太過庸常，缺乏張力；結尾隨意也太過喜樂，缺乏深思力度，張力和深度不足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平了審美輪廓。

>>呂夢涵（筆名顧瑾之，98年生，小說作者，詞作人 。）

用少年視角寫鄉(xiāng)村生活，節(jié)奏輕快，容易將讀者帶進情節(jié)。文筆質樸流暢，看似幽默輕松的敘述中隱藏著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思，輕描淡寫敘述夢想失色的痛苦，不至于流于傷感，卻能喚起讀者的遐想與對自身成長的反思。寫成長，并不是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卻讓人覺得親切熟悉，似乎角色就在自己身邊。

>>許應田（筆名小笆斗，90后，文學碩士在讀，靠文字為生。）

作者在文章里寫到夢想如何在平淡的日常里褪色，最后消亡。作者從名字的由來寫起，寫別人口吻描述中的自己出生時的卓絕氣象。后來在平凡的童年里邂逅足球，有了一段配得上“紅云”奇觀的“傳奇”時光。家人對于孩子出類拔萃的希望仿佛約定好似的慢慢消失，他們和長大的孩子說安穩(wěn)就好，人一生就是求安穩(wěn)。鄉(xiāng)村閉塞，連帶人的心思和眼界都是狹窄閉塞的。于是孩子的理想硬生生被屈打成招成不切實際的白日夢。為了生活下去，一代教一代如何妥協(xié)認命，俯首屈從。

>>鬼魚（藝術學碩士，創(chuàng)作小說兼事批評。作品見《作品》《西部》《飛天》《山東文學》，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目前發(fā)表小說30萬字，居蘭州。）

慣常，短篇小說的敘事力量表現(xiàn)于疊錯起伏的故事互生運用，敘事語言理應節(jié)制，敘事結構當講究策略，但上述囿于學院化的敘事規(guī)范，該文幾乎全無。然而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確有不以任何敘事技巧取勝的小說佳作——《呼蘭河傳》。如《呼蘭河傳》，近乎散文化的鋪陳式追憶，是該文最特別的敘事方式，孩童視角的線性敘事，對讀者閱讀文本本身呈現(xiàn)出無障礙可能性，結尾對“姐姐”的起底，讓我感受到了溫和敘事的暗藏硬度。

>>祁十木（回族，1995年生，寫詩寫小說。作品見于《作品》《詩刊》《民族文學》《星星》《朔方》等刊物，受邀參加“第八屆中國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第六屆《中國詩歌》新發(fā)現(xiàn)夏令營。）

這是一篇鄉(xiāng)村少年的個人史，看似沉迷于對一些細碎往事的回憶。但是如果用蘇童所說的那句“寫作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在緬懷和追溯童年的一道目光”來看這篇小說，它的意義就變得明亮了許多。回想起來，這篇小說真正感動我的地方，就是讓我開始緬懷自己。文中的父親、母親、姐姐、張虎甚至是“我”，不都是我們每個人曾經(jīng)擁有的嗎？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這是另一種程度上的“十八歲出門遠行”。

>>金小杰（女，92年生于山東青島。教書，寫詩，作品偶發(fā)。）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最終和大多數(shù)普通人一樣，沒有實現(xiàn)當足球運動員的夢想，小說結尾更是令人唏噓，成為肉聯(lián)公司老板的張虎，最終將“我”和姐姐帶離家鄉(xiāng)，并且將"我們"從虛無縹緲的夢想中解救出來。小說完美的闡述了大多數(shù)人年少時盛氣凌人成年后卻支離破碎的夢想，發(fā)人深思令人唏噓。

>>陌鄰（本名賀東東，90后。詩文散見《詩刊》、《星星》、《中國詩歌》、《飛天》、《天津詩人》、《青年文摘》等刊。）

小說從一廂情愿的滿天紅云開始，圍繞足球構建出一個恣肆汪洋的少年江湖，有刀光劍影，有俠骨柔情，更有英雄末路，最后隨著稀釋英雄夢想的連連碰杯，冉紅云的足球江湖戛然而止，他的少年時代也戛然而止。小說一記記有意無意的“焊接”，足以讓人在會意中微笑、思索、直至沉默。這沉默，是你我的沉默，更是所有人的沉默。

>>朱旭東（甘肅人，90后。文字見于《作品》《飛天》《山東文學》《四川文學》《陽光》等刊物。）

讀書改變命運，本是具有普世意義的命題，小說卻以村子里三位大學生的遭遇，使這一命題在這個偏遠村莊搖搖欲墜。既然讀書無用，那么什么可以改變命運？小說實則是對與命運息息相關的人生理想進行探討。稟賦超常的冉紅云與養(yǎng)豬大王的兒子張虎一正一反：一個因為個人的偉大理想缺乏大時代的客觀基礎支撐，前途渺茫；一個則是子承父業(yè)，終于造福一方。小說除了鞭撻造成中國足球的悲劇性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揭示個人命運，是主客觀條件共同作用的結果。

>>張無稽（90后文學愛好者，作品散見于《零》、《橡皮》等雜志。）

作者巧妙地抓住足球這一點來寫，少年往事是記憶里最真實的東西。作者善于選取自己熟悉的題材來寫，不無病呻吟，在我看來是難能可貴的。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