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溱
假如不曾錯過
□王 溱
我杵在十字路口,手插兜,兜里的硬幣鬧騰著,叮當(dāng)作響。
我是該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一低頭,卻看到黑色的皮鞋上有一塊白色污漬,形狀奇怪,像卓別林的臉,戲謔地沖我擠鼻子。我掏出紙巾,可還沒彎腰,一股人流就把我卷進(jìn)了車站。
人很多,像爭食的鯉魚,擠得變了形。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留意到那塊礙眼的污漬,甚至都不知道腳有沒有著地。我就這樣任由鯉魚們拱著,漸漸靠近列車。穿制服的撲克臉女孩勁還挺大,歪著嘴把我們?nèi)M(jìn)車?yán)?,門緊貼著我凸起的肚腩關(guān)上了,險些夾到衣角。
“這車開向哪兒?”
我問左邊穿西裝的一個男的,他好像很餓,不停地往嘴里塞著三明治,從齒縫擠出來的話被食物裹著,難以辨認(rèn)。
我問右邊一個花枝招展的女的,她往慘白的臉上費勁地糊著粉,剛一張嘴就唰唰往下掉,嗆得我直咳嗽。
“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想下就下吧。”一個聲音響起,很渾厚,像喉嚨內(nèi)置了個擴(kuò)音器。
“這車不報站?”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但隨即就緊緊閉上了,一股大蒜味迎面撲來,熱辣辣的。
大蒜味來自一張鑲著金牙的嘴巴,它的主人脖子很粗,嘴唇也很厚,沒想到他接下來說的話卻精細(xì)得像詩:“你知道吧,我有一大片地,本來是種大蒜的,現(xiàn)在被人種上了樓房。”
出于禮貌,我屏住呼吸“哦”了一聲。
他忽然有點失落:“沒了大蒜,我要唱歌給誰聽呢?”
唱歌?給大蒜聽?我腦里浮現(xiàn)出一幅很滑稽的景象:一個粗脖子的漢子扯著嗓子對著成片的大蒜吼叫,綠油油的觀眾們揮著長長的葉子打節(jié)拍,開演唱會一樣。
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我在想什么,顧自說著:“我沒了地,卻有錢,錢也一樣可以買大蒜??少I來的大蒜都死了,誰愿意唱歌給死尸聽呢?”
我不知道該不該接話,幸好車到站了,吃三明治的西裝男塞下最后一口,第一個沖出了車門,整個車廂的人黃蜂般嗡嗡往外沖,把我凌空挾持到車外。我抬頭一看,一幢幢金燦燦的大廈高聳入云,那些人一路小跑,紛紛鉆了進(jìn)去。
我感到一陣頭暈,又退回車廂里。
接下來的幾個站,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下車,每個站的景象各不相同,有熱鬧的棒球賽場,也有靜寂的釣魚池。漸漸地,車廂里沒幾個人了,那個大蒜男還在。
“你不下車?”我問。
“沒到站呢?!彼f,“我要去的地方是一片大蒜地,你知道吧,那是我的夢想?!?/p>
夢想?這倒提醒了我,我曾經(jīng)也是有夢想的,小時候曬谷子的水泥地,就是我夢想的舞臺。后來換成學(xué)校音樂室,那刷了油漆的木地板,嗒嗒嗒,嗒嗒嗒,前踢踏,后踢踏,跺跺步,再來個漂亮的拖滑,暢快極了。我還記得,為了偷偷溜進(jìn)音樂室,我沒少翻墻爬窗戶,有一次從墻上摔了下來,到現(xiàn)在鼻子還是歪的。
后來,我擁有了裝木地板的房子,但我的腳一動,肚腩就跟著顫動起來,更要命的是,口袋里的硬幣像是要掉落出來,搞得我都不敢跳踢踏舞了。但我還是堅持把皮鞋擦得锃亮,走起來嗒嗒嗒,節(jié)奏鮮明。再后來,我把鞋釘也給拔了,在單位里老是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響總是不合時宜的,不明真相的老局長總以為有人敲門,深受其擾。
事情就是這么巧,我剛想著,車門開了,車外是一片泛著光的木地板,沒有盡頭,仿佛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練舞場。我有些激動,卻又拿不準(zhǔn)了,你看,一個人都沒有,我表演給誰看呢?
很快,它就消失在車門后。我瞥了一眼大蒜男,竟有點心虛,趕緊蹲下假裝擦掉皮鞋上那塊污漬。他看了一眼,說:“多好的皮鞋呀,怎么臟了呢?”
接下來時間似乎過得很慢,等了許久車都沒有停站。我有些恐懼了,這車到底開向哪兒?
終于,車停了,外邊是一條安靜的街道,一排很有年代感的房子。我望了望大蒜男,終于敵不過恐懼下了車。你看,這樣的街道,養(yǎng)老正好。
一下車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塊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站點名稱,終點站寫著—“死亡”。
我想起大蒜男,他還在執(zhí)著地等著他的大蒜地呢,我趕緊查看剩下的站點,壓根沒有大蒜地。
我掏出口袋里叮當(dāng)作響的硬幣,買了支筆,在后邊余下不多的幾個站點中間,硬是擠上一個大蒜地站。
摸摸歪鼻子,我笑了。他即將抵達(dá)的那片大蒜地肯定是鮮活的,打著歡快的節(jié)拍。
(作者地址:廣東省廣州市越秀區(qū)應(yīng)元路15號廣州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 郵編:510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