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從舊金山到北京,搭伺乘的是“全日空”飛機,因為當時“全日空”機票打折最狠。弊端就是要在日本成田機場停留四個小時。坐上從日本飛往北京的飛機,是晚上六點多。我注意到鄰座是個中國小伙子,二十四五歲,有著大洋島人的深色皮膚,非常瘦也非常結實。
坐下十多分鐘后,他從口袋拿出一沓破爛機票,被訂書釘釘在一塊兒。
他問我從北京到長沙的飛機應該怎樣換乘。
我反問他,這么多機票都是誰的?
都是他一個人的。
為什么有好幾張機票呢?
因為從他打漁那個島飛到日本,就得轉換好幾次飛機。
我仔細看了一番這些被揉搓得接近稀爛的機票,大概看出他曲折的航程:第一站是索莫娃,第二站是夏威夷,第三站是沖繩島,第四站是名古屋,第五站是成田。
我奇怪了,一條空中之旅為什么會被切成一小節(jié)一小節(jié)的。
他笑笑說:“因為這是最最便宜的機票嘛。老板不知道怎湊的,有兩張都不是他花錢買的?!?/p>
他的笑容觸動了我,這是一個鄉(xiāng)下孩子的笑。一個吃慣了一種苦頭,而把吃另一種全新的苦頭看成見世面的鄉(xiāng)下孩子,他笑起來眼睛幾乎全閉上,嘴巴咧得很大,可以想象,他再苦都不會失去笑容,不會不淘氣。
幾分鐘聊下來,我才了解到有這么一小群同胞,被國外國內里應外合地輸出到太平洋一些荒僻的島嶼上做漁民。
我問他能不能告訴我,每月掙多少錢。
他爽快地告訴我,每月兩百美元,但要自己付飯錢。他還告訴我,這些漁獵公司是臺灣人的,臺灣老板花很少的工資把他們成批輸出。但他們開的薪水再少也有九百美金,經過中間一層層勞力出口機構的抽成,到每個勞工手里只有兩百美元。
我問他勞動強度是不是很大。
他只是平淡地告訴我,出海一漂就漂很多天。然后他又告訴我,打魚是不分晝夜的,什么時候都不能睡死,一說起網就要起網。好天氣倒沒什么,來了暴風雨就不能吃不能睡了。有一次夜里風雨大作,浪幾乎把船打翻,等風浪停息,天亮了,數一數船上的人,發(fā)現少了兩個。
“哪里去了?”我很蠢地問道。
“給浪沖到海里去了?!彼€是平平淡淡,只稍微低了個調。
葬身大洋的兩個人是他的鄉(xiāng)親,和他一塊兒被招募,一塊兒在表格上簽了名,立了三年契約的同伴。他最不能釋懷的是,在船就要傾翻時,他聽到了那個中年同伴的叫聲。當時四面都是震耳欲聾的風聲浪聲,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因此沒去救他。后來他一再回想,覺得那是幺叔的呼救——他管那個比他大十多歲、處處做他長輩的人叫幺叔。
至于打漁之外的日子,怎么過呢?
他豪氣地一笑,說他偶然也會揮霍一下。
怎樣揮霍?
到小館子里,喝啤酒。
飛機降落前,我問他,這一點兒性命換來的錢,是不是能在他回鄉(xiāng)的新生活中派上用場。
他幾乎自得地回答我:這筆錢夠買一臺小型農機了。以后他只需要出租農機,就可以勉強為生,不需要像其他村鄰那樣四季在田里出苦力。
農機舊了,壞了呢?
那可以再想辦法出國打漁。
難道不怕被海浪卷走嗎?
不怕!
北京機場里,我送他到轉機處,就和他道別了。算了算,他從那座小島乘船到索莫娃,一直到北京,共有四五天在路上,沒有睡過覺,但他精神好極了??嗪V腥?,終于登岸的那種幸運感亮在他眼中。
我的同胞,只需那么一點兒,就能讓他高興,讓他感到他比別人幸運。作為生還者,他似乎負載了那個未生還的幺叔的幸運。然而,我世世代代的同胞們,就連讓他們感到幸運的那一點點,都常常得不到。
(極品咖啡摘自《嚴歌苓散文集》京華出版社)